【懺情錄】給P

　　如果你有機會看到，你會知道這是給你的。

　　沒想到再度聯絡，竟是在失去了我們的一個同學之後。這不是一個讓人愉快的相見方式。我為那個其實不甚熟悉的音容難過，雖然除了面貌，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然而因為他，關於我們共同經歷的時光，關於你，那些以為早已雲淡風輕的過去，居然再度躍出，——啊，青春的歲月讓人懷念，那個飛揚跋扈的年代是人生的夏天，躁熱，卻又生氣勃勃。

　　記憶的校園內滿佈木棉樹。棉絮紛飛的時節，在教室上著課，忽然一陣風來，教室裏便彷彿成了另一個國度；花開的季節，枯癯的樹枝上擎著火紅的花苞，一望無際的晴空下，情感的滋生便如紅火灼灼，無法遏抑的綿延蔓長。一直記著有回為了交份作業走過長廊，聽見喧鬧，不經意回頭，隔著木棉花，便見你爽朗的笑，偶然的微風吹過，我彷彿見每朵花兒在艷陽下也都笑的咧嘴。

　　無法解釋的，我們總在木棉樹下相遇。有時是你們要上體育課，而我們正上完體育課，一班的男生和一班的女生，交錯時總有些羞赧的私下各自咬著耳朵；有時只是下課時間匆忙到辦公室找老師，無可避免的總要穿梭在枝葉的光影之中，可巧你也在同一排光影之下；有時其實只是在教室前發呆，看著白雲飄過，看著木棉直挺的枝幹，你那如木棉直挺的身影便突然的走過。

　　是啊，高挺的你在人群中總是引人注目的。

　　但其實，那是後來的發現。一開始的相識，不過是尋常友誼。

　　木棉，對你似乎也同樣意義深刻，「我還留著妳的照片，木棉樹下的那張。」事過境遷後的許多年，有回你促狹的說，頗有捉弄的意味，「模樣很清純呢！」我幾乎要將腦海的資料庫搜罄，仍想不起當時的我該是什麼模樣。聽著你的描述，想來或許是青澀到近乎呆蠢吧？「還我。」在我巴不得湮滅證據時，「那是我的。」你只留下意味深長的這麼一句。

　　我於是啞然，之後的許多次，在我佇立回憶面前時，便見你幽幽與我對望。

　　那真是個執著起來便不顧一切的年歲。同一個社團的我們，為了共同的活動，為了都好強的個性，有時是親密的戰友，有時也是劍拔弩張的對手。是不是因為這樣竟惺惺相惜？不知不覺的，電話中原本禮貌的對答，開始有了生活的交流。

　　然後，你偶爾在教室窗外探頭：「嘿，借我課本。」

　　偶爾你不經意的在我身後拍著我的肩，問：「會議紀錄好了沒？」

　　心理學中的「制約」，也不過就是這樣吧。我開始期待你的出現，神奇的，你竟也愈來愈常出現在我面前。於是，也許那日促膝長談時，偶然吹過的微風撩動心緒；也或許只是因為並肩的感覺太過美好，那個午後當你我行走於沙灘，掌心便不自覺的相疊了。

　　然後呢？

　　當時的我們年輕的這樣理所當然，於是都自以為是的對待彼此，一點傲氣也不少，當然也十足的任性。我們在這樣的時節相遇，對望著互相的美麗，讚嘆，傾慕，卻也因為耐不住高溫的燒灼，再度拉長了彼此的距離。

　　當我們開始縮短溝通的言語時，我在日記中寫下的心情卻愈來愈長。爭執激烈後，我們誰也拉不下臉先說話，於是最傷人的，我們誰也不說話。彷彿站在天秤兩端，誰先向對方靠近，優劣局勢立判。

　　但，怎麼會這樣對待彼此呢？

　　我們當時都太年輕啊！因為年輕，反而錯失。

　　於是，我們真的走向兩端，再也沒有靠近的機會。

　　離開校園後，你總是在我生活忙碌的中間打來電話，談笑的言語，彷彿我們一直是熟識的老朋友，──事實上，我們也是，我們了解對方的脾性，默契極佳的知道閃避那些晦暗的過往，知道躡腳走過那些禁忌，沒提到的什麼，我們心知肚明。

　　最有默契的，我們居然在同一天結婚。那是曾經的笑鬧話語，「算命的說我會在某年結婚」，你說。「算命的也告訴我會在那年結婚。」我不禁笑出來，故意說反話：「應該不是和你吧？」神怪之說、戲謔之語，竟成讖。

　　這應該是當時的我們始料未及的。

　　再聚首，是我們又多了多少故事之後，面對你，卻坦然了。我是深深感謝你的，在那些彼此傷害的過去中我學會斂收傲性，在遺憾中了解包容，甚至在我終於了解原來並不是你遺棄我時，我竟切切的愧疚起來。

　　我仍然沒忘記要回那張照片，你依舊是一副誓死捍衛的模樣，是又過了多年之後，我才懂，你保護的，不單單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切有關木棉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