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09 01:54:30寶兒(芳瑜)

問號

第一次見到那女子,是在豆漿店門口。她兩手握著銅板,不停來回踱步,口中唸唸有詞,靈魂禁錮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齊耳的頭髮像麵條,看上去有幾天沒洗了,淺綠色家居衫裡似乎未著胸罩,看得見她細瘦的乳房形狀。仔細瞧她的容貌其實相當清秀,而且十分年輕,應該不到三十。如果正常,也許還是個大學生也說不定。

她起碼原地繞了五分鐘,又將手上的錢數了好幾遍,終於下定決心走到擺放燒餅包子的玻璃櫃前,把錢輕輕一擱。歐巴桑店員問也不問一聲,俐落地用塑膠袋抓起了一塊甜燒餅,遞給她。

真不知這是多久培養出的默契?


我接過自己的豆漿和飯團,很想打聽那人的身世,但看看店員疲憊的神情,也不好意思多打擾,將話吞了回去,留下一團問號離去。

        往後這女子便不定期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同樣長度的頭髮、幾件不同款式的家居罩衫,永遠都在找尋食物的路上(每次都是在麵包店和豆漿店遇見她),永遠都拎著一個塑膠袋,想必身上也都帶著錢。


        我不曾聽過她的聲音,但從她喃喃自語的模樣,顯然不是個啞巴。除了和自己對話,她與外界的溝通明顯是阻絕的。店員接過她的錢,除了將食物裝袋和找零之外,沒有一句問話或是謝謝光臨。彷彿完成了結帳動作,眼前女子的一切也就消失不見。


        像她這樣的一個精神異常的年輕女子,總讓我微微感到不安,彷彿幽暗中會有一隻污穢、惡意的手,侵入她那不設防的身軀。然而在店裡、在路上,又好像除了我,沒人盯著她看,沒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人們的視若無睹,總讓我懷疑女子難道只是一個幻影?


        保持距離,說起來是城市人的「基本禮儀」,大家習慣避開那些不應該知道、不應該介入、不值得瞭解的人與事。況且像她這樣的女子,到處都是,人們彷彿已經預知她的故事:也許是被男子狠心拋棄、被朋友陷害誣告、小孩不幸夭折、遭遇家暴
…..,而她只不過是那個比較不堪打擊的脆弱乾草。是這樣吧?


        只是每當她走過我身邊,我還是忍不住多看她一眼,感傷她的青春。或許是因為她的容貌和我有幾分相似,或是我以前也愛留學生頭的原故。如果世上真有百憂草,她會不會清醒過來?把頭髮好好洗乾淨、打直腰來、換一套好看的衣服,塗點胭脂。也許她可以試著忘掉那些傷害她的親人朋友、那些傷心往事,展開新的人生。可能嗎?她的家人,也這樣勸過她嗎?


        上一個週末我又遇到她了,像往常一樣,微彎著背、提著食物,在忠孝東路五段踽踽而行,而我也已經漸漸習慣有她的風景。只不過這天,她的穿著明顯正式一些,深灰色的薄毛衣、淺灰色的長窄裙,看上去是一整套的,我正感到精神一振,卻看到她的裙子前後卻各有一塊污漬。仔細一看,應是兩片乾掉的經血,彷彿提醒人們她的體內還有那麼多源源不絕的青春,但如今卻是這麼難堪、傷感地在大街上風乾成赭黑的血漬。

路上行人匆匆,不見任何人像我一樣盯著她。

轉了幾個彎,買了一些麵包、水果、雜貨,繞了一大圈,快到家之前,她竟又與我擦身而過。這一次,我更仔細地看了她的裙子。天啊,後面污漬的中間還破了一個桃子大小的洞,如一個招搖的暗示。她一個人住嗎?給她錢的家人有沒有提醒她換一條裙子?還是在她漫長的晃盪路程中,磨破了裙子,又剛好經血來潮?

       而我,終究像別人一樣,並沒有向前拍拍她的肩膀,提醒她回家換一條乾淨裙子。我轉身踏進自家大樓的樓梯間,看著她,彎著背,像一枚問號,飄蕩在城市的大街。



(寫於2008年12月初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 2009/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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