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留情

一、           前言

起初看這篇文章時覺得很陰鬱，給人感覺是淒冷的，以為只是平常的夫妻鬧彆扭而已，但讀到後面，逐漸給人明朗的感覺，尤其是當雨停後彩虹出現，敦鳳和米先生兩人攜手回去，那景象，落花似的葉飄舞著，日暮黃澄澄的光籠罩他們倆，感覺是多麼溫馨，之前的冰冷、陰暗彷彿都消融、化解了，原來愛就在看似平凡的生活中。

二、           文中觀點

l         主旨

兩種婚姻的比較，一種是自己真切的愛過，雖然結果不盡圓滿；另一種是經過理性思考，經過精挑細選，抓住自己可以掌握的幸福。

「留情」留的是上一段感情，在現在的感情中，不時的往回看、不時的回憶起過去。雖然過去不見得都是美好的回憶，但至少是自己曾經真切愛過的，原以為會是最好的、完美的；正因為對以前的感情幾乎寄託著一種嚮往、憧憬，它永遠是心中最好的，所以仍會不時的回頭看、不斷的懷念。

現在的感情則是退一步的選擇，是次好的，但至少自己可以真實地守著。退讓的婚姻，對彼此有著更多的包容，也是較為客氣的，不像年輕時總是吵吵鬧鬧，那麼直接的表現。

米先生微笑望著她。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只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14頁–1993年出版）

l         人物性格、象徵手法

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裡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裡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10頁–1993年出版）

「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是象徵第一段婚姻感情炙熱而青澀的，青綠色的火是初燒的，有著青春炙烈的衝動，在熱烈地燒完第一段感情後，展開的第二段感情，也就是現在的感情，是較為內斂的，暗暗燒在炭火裡。

也許是已經嚐過第一次婚姻的苦澀，年輕的愛總是轟轟烈烈的，不顧一切的去付出、去愛，而所得到的回報或結果，卻不見得如預期的那般美好，所以張愛玲在最後一段提到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32頁–1993年出版），

正因為體認到感情的不完美，第二段感情就顯得更為保守內蘊，這段感情的選擇是經過精挑細選，認為自己可以抓到、可以掌握的幸福，

他現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這一次他並沒有冒冒失失沖到婚姻裡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劃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艷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14頁–1993年出版）

米先生已即將邁入老年，他精挑細選選了敦鳳—這個還留有一點青春尾巴，可以讓他享一點艷福，而敦鳳選擇了米先生—這個如文中所述「股票公司裡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都來得，又知禮，體貼」（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21頁–1993年出版）的人，可以讓她享受到充裕的物質生活，滿足她的虛榮感。

炭的輕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10頁–1993年出版）

炭是燙的、炙熱的和冰屑的寒，形成強烈對比；象徵即使是在安定的感情生活—婚姻中，仍不免有糾紛爭執。以敦鳳為例，冰屑可能是她在第一次婚姻中經歷的不如意，也可能是在現在的婚姻中，和米先生偶爾的鬧彆扭。

敦鳳像小孩子似的，她說話有些口無遮攔，不時的在言談中提到她前夫，絲毫沒注意到米先生異樣的神色；是任性、要面子的，嫌米先生不夠好看、不夠體面，而米先生總是讓著她，就像大人總包容著小孩子的無理取鬧。其實敦鳳自己也知道的，米先生是可靠的人，保護著她。

敦鳳坐在煙炕前的一張小凳上，抱著膝蓋，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蓋，自己覺得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樂。這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將將就就的還在那裡調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慘了。只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21頁–1993年出版）

敦鳳在感情中一直不斷的追求安全感，就像文中所說的

「她從小跟著她父親的老姨太太長大，結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13頁–1993年出版），

自身不就活脫脫像個姨太太似的，擔心丈夫的心被其他女人奪走，她的第一段婚姻，是要和其他女人爭寵的，吵吵嚷嚷，在那個像鸚哥似的吵鬧的大家庭裡，分外顯得喧擾擁擠。

三輪車馳過郵政局，郵政局對過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陽臺上掛一隻大鸚哥，淒厲地呱呱叫著，每次經過，總使她想起她那一個婆家。

年老的灰白色的鸚哥在架子上蹣跚來去，這次卻沒有叫喊；陽臺欄杆上擱著兩盆紅癟的菊花，有個老媽子傴僂著在那裡關玻璃門。（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14頁–1993年出版）

可如今人事早已全非，以前呱呱叫的大鸚哥，現在也老了只能蹣跚來去，而原本那個喧鬧繁華的大家庭，在男主人死了，敦鳳又離開後，也許凋零了，給人無限悽涼、滄桑之感。

敦鳳現在這段婚姻，雖然她不用再辛苦的和其他女人爭寵了，而她也知道米先生是愛她的，可是敦鳳心中的疙瘩還是沒有消除

又去看她的絨線，是灰色的，牽牽絆絆許多小白疙瘩。（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11頁–1993年出版）

米先生的前妻還在，雖然已是病重了，卻仍佔著名份、佔據了米先生心思的一部分；敦鳳嫉妒，嫉妒那些曾經在她丈夫心上的女人，除了米先生的前妻以外，她也忌妒楊太太。

敦鳳在楊太太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認了楊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訴苦。（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28頁–1993年出版）

她對於楊太太，一直到現在，背後提起來還是牙癢癢的，一半也是因為沒有新的妒忌的對象——對於“老太婆”，倒不那麼恨——現在，她和楊太太和米先生三個人坐在一間漸漸黑下去的房間裡，她又翻屍倒骨把她那一點不成形的三角戀愛的回憶重溫了一遍。她是勝利的。雖然算不得什麼勝利，終究是勝利。（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30頁–1993年出版）

米先生急著回去看病危前妻的心情，敦鳳其實了解，可是她不諒解，帶著些嫉妒的意味。米先生的焦慮就像那焦急的電話鈴聲，急迫、懇切的，卻被粗聲大氣、不耐煩的打斷了，就像敦鳳拒絕體諒他的焦急，反而用無動於衷的表相，用「冷」的態度來面對他、不理睬他。

隔壁人家的電話鈴遠遠地在響，寂靜中，就像在耳邊：“噶兒鈴……鈴！……噶兒鈴……鈴！”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麼老是沒人接。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說不出，焦急、懇求、迫切的戲劇。敦鳳無緣無故地為它所震動，想起米先生這兩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懮慮，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兩手交握著，自衛地瞪眼望著牆壁。“噶兒鈴……鈴！噶兒鈴……鈴！”電話還在響，漸漸淒涼起來。連這邊的房屋也顯得像個空房子了。（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25.26頁–1993年出版）

敦鳳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聽見隔壁房子裡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噶兒鈴……鈴！噶兒鈴……鈴！”她關心地聽著。

居然有人來接了——她心裡倒是一寬。粗聲大氣的老媽子的喉嚨，不耐煩的一聲“喂？”切斷了那邊一次一次難以出口的懇求。然後一陣子哇啦哇啦，聽不清楚了。（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31頁–1993年出版）

整篇文章的基調都是灰灰冷冷的，天氣是陰天微雨，人物對談的語調也是冷冷的甚至帶點諷刺意味，而裡頭的擺設不是玻璃，便是金屬，要不就是青綠色的玉，摸上去都是冷的，正符合敦鳳正和米先生「冷戰」的意象。

這種冷冷的感覺一直到最後米先生回來接她才消除，雨過天青，彩虹出現，他們倆才又再度言歸於好，

隔著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現出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太陽照著陽臺；水泥欄杆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31頁–1993年出版）

雨後出現的彩虹就像他們在經歷無數波折的感情生活中，現在所擁有的難得可貴的幸福，是向晚遲暮才出現的，雖然愉悅美好卻是短暫的，所以米先生感到痛惜。

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米先生看著虹，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32頁–1993年出版）

最後他們倆踏著落花樣的落葉歸去，飄落的黃葉子映著墨灰的牆，如此鮮明，更顯出他們的相愛在千瘡百孔的感情裡，是那麼的珍貴，其實愛就在平凡的生活中。

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牆，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街種著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著墨灰的牆，格外的鮮艷。葉子在樹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32頁–1993年出版）

三、           結語

幸福存在於何處？就在簡單的生活中。

沒有一段感情能符合心目中完美無缺的標準，不斷執著的去追尋，換來的只是一段、又一段千瘡百孔的愛情。其實「愛」就存在於平常看似瑣碎、平淡的生活中，敦鳳和米先生鬧彆扭，除了是因為嫉妒米先生還在乎他的前妻，更是因為她在乎米先生對他的愛，因為她是愛米先生的；而米先生包容、體諒她的任性，也是因為米先生愛著敦鳳。

當雨過天青的虹出現時，敦鳳看到了那道虹，然後她看到了米先生，雖然只是背影，有些老態的，和著虹產生遲遲的、剎那的感覺，就像米先生所帶給她的短暫的幸福；而米先生看到那虹，想起的卻是他的前妻，那個陪伴他大半輩子的女人。

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裡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痛惜。（見張愛玲《傾城之戀》第32頁–1993年出版）

曾經付出的愛不會消逝，即使米先生現在愛的是敦鳳，他對前妻還是有著一份感情，當他的妻死去後，他心中必定有一部分的回憶會慢慢的塵封起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死的是青春，和那些年輕倉皇的歲月。

可是，現在他們手邊的幸福是觸手可得的，至少，他們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