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30 09:22:36石牧民

有關係辭典之四 - 母語 之 前言.我阿嬷


前不久過生日的石牧民生肖屬蛇,
石牧民已故的阿嬷黃玉女士也屬蛇。
阿嬷年長石牧民72歲所以也屬蛇。
石牧民過生日的時候總是想起阿嬷…


我的阿嬷黃玉女士(1905 – 1997)生前經常對我說,生命待她不薄,因為她享受的遠遠超過她以為自己應得的。阿嬷說,她原來認為自己根本沒有機會見到我爸爸成家立業;沒有想到,她甚至看見我考取大學。阿嬷經常對我說,她這一輩子早已足夠。

阿嬷遭診斷罹患胃癌時,癌細胞的擴散已到末期。我爸爸和他的兄姊不忍見高齡92的年邁母親經歷各種侵入性治療的苦痛,決定放棄治療。我從台北回到老家集集的鄉里,探望移居阿公留下的老房子的阿嬷。我媽媽,我弟弟和我,陪阿嬷坐在天井旁和室的塌塌米上閒聊。阿嬷說,她這一輩子早已足夠;她原來認為自己根本不可能活著看見我爸爸長大,現在看看,牧民你都唸大學了。而我焦急起來,責怪自己怎麼不更長大,讓阿嬷見證更多,讓阿嬷的人生更富足。焦急地想讓阿嬷知道她比自己所認為更富足的我,找不到更多我長大的證據。情急之下,只好告訴阿嬷:「阿嬷,我不只念了大學,我還交女朋友了。」阿嬷笑,叮囑我要好好對待人家。那是阿嬷最後一次跟我說話。

後來,我一直回到天井旁的和室。阿嬷最年長的女兒,我的三姑姑一邊為阿嬷拭去額頭上汗水,一邊對阿嬷說:「媽,牧民來了喔。」我感覺到阿嬷稍稍動了動我已經握住的右手。不能言語的阿嬷不斷受癌末的劇痛襲擾,我們只能用握住她的手讓阿嬷至少不孤單。阿嬷疼痛時全身緊繃,我只能用阿嬷緊緊握住的右手分擔她的疼痛於萬一。

回到中興新村的家,我的手掌還隱隱作痛。家人悲傷,我憤怒。我憤怒阿嬷說待她不薄的生命將她困在疼痛之中。阿嬷在劇痛下終於過世的幾年之後,我更體會阿嬷的一生都在受困。生在南投縣社頭山中,自小只能以隱忍勞頓換取存活的我阿嬷,一生受困在無以受教育的目不識丁當中。文字不在阿嬷觸手可及的負擔裡,她至少可以使用語言。但是阿嬷說待她不薄的生命仍不放過我阿嬷。台灣來了一個中國國民黨,數十年間圈禁、撲殺我阿嬷使用的語言,最終將我教育成聽不懂我阿嬷語言的異國人。

原來甚至不敢奢望我存在的我阿嬷,竟然得以將襁褓的我擁在懷裡。她於是加倍仔細疲勞地護持撫養。我一周歲的照片中,73歲的我阿嬷看著我懞懂淘氣地將蛋糕上的奶油抹到臉上,由衷地笑得滿足而燦爛。她沒有想到,一旦將我拉拔到足以上學,我就會在學校中被禁止使用她一輩子使用的語言。最終,她以年邁生死的疲勞護持長大的我聽不懂她的話,她聽不懂我的話。我的阿嬷,終於被困在寂靜當中;她的子女生養的下一個世代使用的語言,幾乎讓她成為聾啞。

我坐在阿嬷身邊,為我阿嬷操作電視遙控器。從「楊麗花」這三個字的讀音開始學習。終於能夠勉強聽得懂阿嬷話語的時候,阿嬷對我說的是,她這一輩子早已足夠。我所以憤怒。我阿嬷對禁錮她的生命友善。我阿嬷甚至對禁錮她的中國國民黨政權友善。友善到滿足地告訴我,她這一輩子早已足夠,我所以憤怒。

每當我說,台灣建國、獨立其實是一種出於切身而私人的主張,就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