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記1：手術

爹天生心室心房瓣膜閉鎖不全，年輕時醫師就開藥，提醒注意血壓和脈搏，來加拿大後仍舊定時給心臟專科醫師看診，妹妹和我輪流陪著每三個月上醫院做檢查。那位姓氏H開頭的漂亮女醫師年紀約在三十五上下，一頭金髮披在肩上，無名指上的超大鑽戒炫得我兩眼發昏，她說：「現在瓣膜還能正常運作，但是會慢慢衰弱，終究得動手術的，不用怕，很多人都有這個問題，我們醫院也非常熟悉這個技術。」心臟手術畢竟是大事，我們暗暗盼望那一天不要來，可是今年七月再去醫院，H大夫盯著心電圖許久後要爹拍超音波，又找來一群醫師，圍在爹的身旁又聽又量討論了很久，終於轉過身來告訴我們：「是動手術的時候了，就排在八月下旬吧！」

手術兩週前爹和主刀醫師碰了面，華裔的M大夫聽說是這家教學醫院的紅牌心臟外科醫師，個子高、膚色微黑、戴著眼鏡，流利的英語、滿臉的自信，告訴我們傳統上置換人工瓣膜的方式已經慢慢淘汰，現在用新科技在原有的瓣膜嵌上環狀裝置輔助運作，可以避免排斥現象。可是科技再新，殘酷的過程還是免不了，手術中病人的心臟和肺臟都暫時停止活動，由機器代勞，醫生先在胸前到腹部垂直劃下長長一刀，再鋸開肋骨，工具才能深入心臟，我一邊聽一邊冷汗直流，不知道是否該逐字逐句翻譯給爹娘聽。尤其，手術是這麼一件高風險的事，電視影集“Grey’s Anatomy”裡手術檯上常常生死交關，平日更聽過各種意外，M大夫說手術大約歷時3到5個小時，那段時間爹怎麼撐得過？我們又怎麼撐得過呢？

娘和我在手術前一晚陪著爹到病房報到，那是一間雙人病房，隔壁的太太正躺著看天花板邊的電視，電視是要錢的，電話也要錢，都是一天3元，但是除此之外慶幸所有的醫療服務都免費。爹換上藍色的棉製病人服，親切的護士推著小車進來，先量過血壓和體溫、身高和體重，拍了X光片後，又端著托盤送來橙汁、咖啡和水果切片、番茄肉丸義大利麵配濃湯，爹津津有味地吃著，娘和我卻滿面愁容。爹從八點開始就不能再進食飲水，一位護士助理來帶他去樓上的浴室洗澡：「得用專用的沐浴乳和洗髮精才行。」20分鐘後爹回來了，護士助理送來漱口水、消毒水和棉花棒，說鼻子和耳朵也該清清。夜裡，娘留下來陪爹，我回家去，卻忐忑不安。

手術排在清晨七點，我六點多到醫院，病房早就人來人往忙得很了，一位護士助理來笑呵呵和我們道早安，帶著爹再去洗一次澡，爹回來後坐在床沿靜靜等著，娘和我卻嚇得臉色發白，一會兒另外兩位護士助理來，扶著爹躺上床鋪，蓋好被子，要出發去B棟三樓的手術室了！娘和我在病床邊亦步亦趨，偌大漫長的走道上手術房在門的那一頭，推著病床的那位助理停下來對我們說：「你們不能進去，在這兒說再見吧！」什麼叫做「說再見」？我一聽猛地雙眼模糊、鼻子一酸，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望著爹的雙眼要他加油：「我們待會兒見喔！」娘卻無法遏抑，衝上去緊緊抓住爹的手，嗓音都哽咽了，爹一向木訥，只向我們點頭，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教人多捨不得！

爹的病床被推進去了，門的那一頭依舊是偌大漫長的走道，手術室還在盡頭哪。電梯開開關關，好多病床被推了出來，上面躺著年輕的、年老的、男的、女的病人們，有的東張西望、有的定定盯著天花板，一個個也進入門內，原來這麼多人排了手術！隻身待在那閒人勿進、只有儀器叮叮響、醫護人員忙進忙出的空間裡，該是什麼滋味？我們退到家屬等候區，那是落地窗下的兩道長椅，娘頰上淚痕未乾，卻記得開玩笑：「瞧瞧那個男生多強壯，說不定只是來割痔瘡！」說著說著想及爹的心臟手術又憂煩起來：「現在叫我怎麼放心回家？」記得病房護士給了一張紙，介紹電信公司Rogers贊助的呼叫器，讓醫院在手術結束時通知家屬，所以我們不必坐著乾等。我真去了辦公室申請了一只黑色的呼叫器，櫃台那位小姐在牆上的日程表找到爹的名字：「是個大手術呢，可能要到下午！」我回頭勸娘還是回家，倆人便坐上公車，在家洗了澡、吃了早餐、做了一點兒事，到十一點多，呼叫器安安靜靜，娘卻受不了了，說馬上去醫院吧！

家屬等候區還是很多人坐著，有些人聊天，也有些人讀著書報雜誌，有兩個女孩竟在角落抽泣，看得我們心慌意亂。娘把大袋子抱在胸前，越等越焦慮，正當我也越來越緊張，手術室大門一開，M大夫快步走出來了，他伸出手來握住我們的手，臉上都是笑：「久等了！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妳們現在就可以去加護病房探視！」娘跳起身說不出話來，我的情緒一剎那間放鬆了，感激得不停道謝，旁邊好些人抬起來看著我們，面孔浮現笑容。啊，若你們也正在急切地等待，我也要衷心祝福你們親愛的家人手術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