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加州小鎮到蒙特婁

P是從美國頂尖名校來敝校教課一學期的訪問學者，約有五十歲了，原是義大利人，曾在歐洲、日本任教多年，認識他是的相處一月的隆冬，他全身裹著厚外套、雙頰凍得通紅，說住在加州小鎮從沒見識過這款低溫。我們被安排在同一個研究室，研究室原本的主人碰巧地也被另一所名校聘去當訪問學者了，我們兩個「漂泊」的「學人」因此在這空間一起工作了數個月。剛開始並不順暢，從沒出借過研究室的主人老惦掛他的書和文件，催我們把「割據」的時間表清楚註明，我只好逼著P快快寫出來，他卻誤以為是我的意思：「我以前在德國的大學也跟一位中國老師共用辦公室，一點問題也沒有呀！」那張輪廓分明、一看就知道是歐洲血統的瘦削臉龐十分不高興，我也不高興，一來，這苦差事實在不應該讓我這低階勞工做，二來，這和我的國族背景有啥關係？

但是，「不打不相識」，P後來和研究室主人通了電郵便釋懷了，竟從此和我有說有笑。他總在跨進研究室時給我一聲超元氣的「你好嗎？」然後我們開始瞎扯，有時是喜歡的啤酒品牌、有時是逛街的好地方，他看我用Dell桌上型電腦打字上網總是譏笑有加：「微軟想的是賺錢，蘋果想的卻是你的心情！」他招手讓我過去看他那台蘋果筆電多酷炫：「這份文件可以馬上拍照轉成圖檔，我還自己建立了一套古典文學字典呢！」功能果然體貼得讓我敬佩萬分，可是，有一天P臉色沮喪地宣布壞消息，說在咖啡館寫文章，不過去倒杯水回來電腦就被偷了，雖然已經報了案，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囉！他很吃驚：「我在美國的學校從來沒這種經歷！」他當天馬上又去買了一台蘋果筆電，把攜帶型硬碟裡的備份檔案存進去以後說：「以後學乖了，一定把它看牢！」

一道國境之隔，P就體驗了很多文化差異，三月天氣暖些後他常常邀我到圖書館外的長椅上聊天，他不停地吸菸，在陽光下舒服地瞇起眼睛：「好棒，在美國哪能這樣享受？」P說，美國人自以為很隨意，實際上社會中隱形的約束比比皆是，馬路上的人要不在慢跑、要不在帶小孩散步或遛狗，「其餘的人都在開車」，非常「健康」，哪有人抽菸曬太陽？蒙特婁人恰恰相反、甚至到了過份的地步：「太輕鬆了，好像不擔心工作效率，也不擔心別人的眼光。」我說那些伯吃政府官員和領社會救濟的懶鬼就是這德行嘛！他反駁：「可是我聽說早年鬧獨立的時候，想賺錢的人都搬走了，留下來的人是為了享受生活。」我說屁屁屁，loser為落伍編出來的藉口能信嗎？P對蒙特婁的觀察只有一點我同意，他說這兒的女孩身材有致、衣著品味讓美國女人無法比，我問他義大利女孩如何？他也誇讚：「她們的確很漂亮！」我說好想去羅馬玩喔，他的表情卻轉成輕蔑：「那個地方只能留三天，然後你就想吐了！」他說義大利人不守規矩，環境亂糟糟，他一點也不想回家鄉！話雖如此，他卻天天背著一只Prada包，還是義大利足球隊迷，四月歐洲賽事義大利贏了西班牙，他樂得從早到晚笑口常開。

P和我自然也聊工作。他正在寫一本書，雖然出版社派了編輯，他卻在書寫過程中順便用蘋果電腦編排一番，印出幾頁後得意洋洋給我欣賞，我有時建議這兒分段、那兒加上註解，他都依言照辦：「讀者的意見優先！」工作不僅僅是工作，還有人事，他曾有一段時間和學校爭執，顯得很不愉快：「那些人分成兩個派系，把職位當成籌碼，我回去以後還得長期抗戰爭取研究經費！」和他這個前輩比起來我的處境更微不足道，心情不好的時候被他撞見，他一臉關切：「怎麼了？」聽我說完他用力一嘆：「怎麼你也憂鬱了呢？」有時我們不只為了工作憂鬱，二月底，我去看了一場電影把圍巾搞丟了，第二天在學校遇到P，他居然正在辦公桌上翻來翻去：「怪了，毛線帽不見了。」我拿自己的案例安慰他，他傍晚回到研究室時有些尷尬：「其實是塞到包最底下了。」我一瞪，他笑起來：「我就想你一定恨死我了！」

相處了一個學期，P和我互相鼓勵互相取暖，五月，他結束訪問即將離開蒙特婁，我帶他去小中國城吃了一頓晚餐。那是北方人開的小館，木製桌椅、牆上掛了青花瓷藝品，我幫P點了豬肉蝦韭菜餃和羊肉茴香餃，蒸的、煎的、炸的胖餃子一咬濃郁的湯汁溢了滿嘴，他一邊吃一邊嘖嘖稱奇，說加州小鎮只有兩三家中國自助餐吃到飽，裝潢俗麗食物乏味，「才沒有這麼道地的店！」吃完以後，他靈光一閃，引我到Crescent路上的NESPRESSO：「我也有可以帶路的時候喔！」他常常在蒙特婁街頭散步，所以發現了這家寬敞明亮、佈置細緻的義大利咖啡館，我們先沿著旋轉樓梯上二樓，展覽室裡賣杯具組、咖啡粉、大小各異功能各異的咖啡機，看得我好想要一台！後來我們坐在一樓的落地窗邊吃焦糖布丁，P喝了Expresso，我喝了拿鐵，玻璃杯旁擺了一塊雀巢在瑞士製作的巧克力，他連忙澄清：「這是法國的習慣，我們義大利人在吧台一口喝掉濃縮咖啡就走嘍！」

P說好喜歡蒙特婁，這兒有美國找不到的歐洲風情，他正色告訴我：「別再罵了，應該好好享受生活！」我說你自己不也老罵加州小鎮，撇去好惡多難呀！他頓了頓：「有道理。」喝了咖啡，我們在市中心閒逛，那天晚上北美冰球聯賽蒙特婁加拿大人隊勝波士頓棕熊隊，Bell Center外的巨型螢幕正重播球賽，唯一可取的畫面是Lady Gaga六月底開唱的預告，路上都是穿著紅色隊服的球迷，喇叭聲、嘶吼聲不絕於耳，腦細胞簡單的魁北克人常常興奮過度跑去砸商店燒汽車，所以天空中好幾架警方的直升機來回巡邏，我一邊走一邊抱怨：「怎麼沒輸呢？」P倒是很興奮：「那是『我們』的球隊耶！」走到地鐵站，往不同方向的月台去之前我給了P一個擁抱，他笑：「無論如何，我會很懷念圖書館外那張長椅！」這世上，有些人無論往哪兒去都能找出樂趣來，有些人卻是往哪兒去都要碎碎唸，認識這個雲遊學者，我彷彿再度看見了蒙特婁，以後經過那張長椅時，我也會很懷念P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