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運天機錄‧烽火兵戎【六】

峰巒鬱，金風徐，乍緩秋雨，驕陽灔九曲，武夷境地皆美景，山青水綠，和樂漫村墟。

蒼龍踞，民心定，樂業安居，夜息無閉閭，福澤廣施數百里，問天一句，何處勝此隅。

北方戰事如火如荼，遠在千里外的南方，卻嗅不出任何緊張氣息，尤其在武夷境內，官府無力對百姓課稅，任憑蒼龍城自理，連同治安事宜，一併交由蒼龍城處置，無地方官府苛政稅捐，百姓們自然安居樂業，各項物產豐饒。

午後秋雨方歇，武夷山上，肩高岸岩下，鄰近七曲範圍的一條小支流，河寬十丈，橫跨繩橋隨風擺曳，直入對岸樹叢，岸邊一蘆竹茅，顯是有人居住。

岸邊白光閃動，錚鏦交擊聲不絕於耳，兩人各持單刀，中年漢子正對著少年猛攻，中年漢子道：「小豆子你小心了，下一招，就要讓你兵刃脫手。」說話者乃下九曲執事盧慧群，已屆中年的他，看似養生有道，外貌仍與十年前相去無幾，而如今的竇子謙，已是一位壯碩的十九歲少年，不再是當初的幼童。自林宗揚死後，盧慧群不忍竇子謙孤苦無依，將之視如己出，連同自身武藝也傾囊相授。但竇子謙為人念舊，不願入住蒼龍城，獨自守著林宗揚故居，因此盧慧群也不便勉強，一有閒暇即來探望，風雨未曾間斷。

竇子謙聞言面露喜色，斜身避過一刀，舉臂提肘，朝向盧慧群面門刺去，同時拇指輕彈護手，腕上一鬆，掌心抵住刀鼻，將刀身往前推送數尺，看似兇險的一刀，其實並無夾帶半點刀勁，單憑盧慧群一身天龍護念的硬功，根本傷不了分毫，但若以擾敵分心而言，卻已足夠。

刀面映照驕陽，瞬時光芒蔽眼，竇子謙與刀齊進，搶在刀鋒之前，出爪襲其腰間。光影閃動中，盧慧群瞥見指爪撲來，退步驚道：「什麼？渡劫消業爪，你何時練成的？」面對凌厲爪勢，盧慧群不敢硬拼，連退數步後才發覺上當，原來竇子謙壓根就不會渡劫消業爪，其目的只在於逼退，以便爭取出招機會，此時竇子謙已重新執刀攻來，似曾相識的刀招，竟是與盧慧群同使之菩提不退。所謂菩提不退，乃如恆沙無盡，刀刀封住去路，若非竇子謙佯裝出爪，就兩人刀中修為而論，盧慧群手中之刀，沒有退的可能，但以智謀而言，盧慧群確實是退了。

盧慧群身負天龍護念之功，護身氣勁一提，任憑竇子謙如何劈砍，也難傷分毫，但雙方練刀，自是刀法較勁，為此盧慧群不願恃強，勁力一沉定住腳步，低頭面露微笑，這一笑，是笑自己被一個小伙子給騙了，也是笑竇子謙的不自量力。低頭輕蔑同時，反手迴刀，一陣綿柔刀勁，將竇子謙刀勢盡數纏裹，正是地藏刀法之捨喜無漏。捨喜，乃是捨去攻擊機會，無漏，則是纏住對方兵器無一遺漏，此招乃是以守為攻，由守勢尋求攻擊契機，即便無機可趁，亦能暫時力保不失。

面對捨喜無漏，竇子謙只感有力難施，手中之刀似被黏住，為了護刀，身子不由自主，被盧慧群刀勁所牽引，幾番使力仍是難以掙脫，一想起盧慧群有言在先，欲讓兵刃脫手，因此即便蹌徨跌步，也要緊握刀柄，不讓盧慧群預言成真。

盧慧群自信滿滿，刀勢左右牽引，卻見竇子謙臉上一抹慧黠，似有應對之策，原是不斷後退的身子，忽見大步跨前，隨即直挺挺往後一仰，看似腿攻下盤，卻在左足輕點地面之後彈起，以背著地，雙腿纏住盧慧群執刀右手，盧慧群未料有此一著，剎時臂上難以施力，只得抖擻掌心，將刀彈出換以左手持刀。刀既脫手，竇子謙見機不可失鬆腿欲踢，但盧慧群豈會不明竇子謙心思，食指一伸疾點竇子謙右足衝陽穴上，這一指灌注了數十年天龍護念之內力修為，竇子謙只感痠麻由腿而起直，全身無力下，跌個四腳朝天，而手中之刀，也脫手滾落一旁。

兩人練招終告段落，盧慧群彎腰拾刀，手上雙刀相互輕輕敲擊笑道：「嘿，小豆子你輸了，你的刀，終究還是脫手。」竇子謙聞言並未起身，躺在地上側轉身子，右手托頸，左腿跨在右腿上不停擺蕩，滿臉得意神情笑道：「不不不，輸的人是你呀，我的刀是脫手了沒錯，不過，在我鬆刀之前，你手中之刀，從右手換過左手，所以是你脫刀在先，是你輸了唷！」

盧慧群一時啞然，搖頭笑道：「嘿，小豆子真有你的，今次算是我輸，下一回，你可就沒這麼好運，你呀你，盡是鬼靈精怪頭腦，尚不如勤練刀法要緊，時候不早，我也該回蒼龍城處理事務，別忘了今晚哨口輪值，可別遲到了。」

聽得盧慧群將離，竇子謙急忙起身道：「盧大哥這麼快便要走，魚都還沒烤好呢。」竇子謙手指遠處溪畔石堆，石堆上正架著一條魚炙烤中，飄散四溢的香味，看似即將熟透。盧慧群搖手道：「不了不了，這條魚你就留著慢慢吃吧，今晚是玄冥府副座榮升大典，你看我這蓬頭垢面的模樣，總不能在眾人面前失了禮，還得好好梳洗一番才是。」

竇子謙點頭道：「盧大哥說的是，那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要不是今晚輪值，不然我也來湊湊熱鬧，聽說今晚各路英雄前來祝賀，看來是沒機會見見這些江湖豪傑了。」盧慧群笑道：「你這小子，一天到晚老想往外跑，看來這蒼龍城是關不住你了，不過這也無妨，男兒志在四方，或許哪天你會離開大家，追尋自己的開闊世界。」竇子謙白眼一遞，沒好氣道：「好了好了，盧大哥別再說教了，再說下去就來不及回去梳洗啦。」竇子謙邊說著，邊作勢輕推盧慧群腰間，盧慧群迴身格開道：「好吧，那我也廢話不多說，你自個兒保重吧。」

盧慧群話說完即邁開大步，頭也不回的離去，竇子謙見人離去，亦走向正在烤魚的石堆旁，彎腰撕下一小魚皮往嘴裡塞，自個喃喃道：「嗯，真是香呀，不腥不老火侯正好，即使不入任何醬料，依然是人間美味。」竇子謙話說間，唇上仍舔著手指，似乎為自己的手藝甚為滿意，忽然間瞥見繩橋不住晃動。不覺起身喃喃自道：「盧大哥是怎麼了，才剛走又回來，咦，不對呀，盧大哥是從這個方向離開，並沒有走向對岸，既然如此，這個時間又會有誰來呢！」

正狐疑間，對岸樹叢鑽出一個身影，一名藍衣老者，正緩緩的踩在繩橋上，闌珊走來。竇子謙看了老伯一眼，心下暗思道「這位老伯好面生，看他衣衫微濕，或許是在對岸樹叢躲雨的遊客，再瞧這老伯外貌，若無八十少說也有七十了，現下繩橋濕滑，恐有失足之險，是該過去幫上一把。」

竇子謙身隨意起，走向繩橋喊道：「老伯小心呀，這繩橋滑溜的很，你就別動了，我過去幫你。」藍衣老者聽得有人叫喊，猛然抬頭，卻因此失神而腳下一滑，雙腿因而踩空，驚慌之中只得雙手亂抓，在即將掉落之際，左腕攀住繩橋底部，其餘身子皆在半空中，隨著繩橋搖晃。

眼見情況危急，竇子謙一聲高喝躍起，踩上岸邊木樁，彎腰對著繩橋用一扯，卻未見繩橋搖晃，反而凝上一白霜，這寒星血脈鎖的內勁，倘若由當年林宗揚使出，頃刻之間必定為冰橋一座，而竇子謙功力尚淺，雖只讓繩橋朦霜，倒也停下繩橋之晃動，不過這麼一來，藍衣老者卻冷的直打哆嗦呼道：「唉呀，嚇死我了，好冷啊，這是怎麼回事！」

竇子謙見狀立即喊道：「老伯別慌，您再撐一下，我馬上過來救你。」

此處溪面雖小但水流甚急，藍衣老者浸水及膝，以竇子謙之身手與水性，即便老者落水亦能救起，但以老者之年邁能否承受，竇子謙不願賭上一把，霍然真氣一提，躍向藍衣老者，右手攬住老者腰際扛上肩頭，左手抓緊繩橋使勁一扯，藉由繩橋擺盪之力彈上半空。竇子謙身在空中無從借力，趕緊將老者負背身後，並將老者雙手環抱於胸前，回頭對老者道：「老伯請用力抱緊，現下帶你離開。」話說完同時，人已踏在繩橋之上，使勁一沉用力踩下繩橋，再借力蹬起，躍過繩橋範圍，兩人安然回到岸上。

人已安然，竇子謙卻未將老者放下，信步往前走去，伸手指著前方竹蘆道：「安全了老伯，剛下過雨地上還濕滑的很，我看還是先背你進屋休息吧。」竇子謙行走間，順手取下火堆上的烤魚，剝下魚肚往後頭一送道：「我想老伯應該也餓了吧，來吃塊魚肉墊墊肚子。」老者伸前下巴，吃下竇子牽手中的魚肉，咀嚼了幾下道：「嗯，味道真是不錯，你這小伙子有一套，想必皇城御廚，也未能有這般好手藝。」竇子謙笑道：「老伯真是過獎了，也許是肚子餓了什麼都好吃，不過，在蒼龍城裡，我的手藝可是眾所皆知，若不嫌棄的話，我再弄個幾條魚給您嚐嚐，還有呀，我叫竇子謙，大家都叫我小豆子，您叫我小豆子就可以了。」

老者笑道：「好好，那以後我就叫你小豆子了。」竇子謙道：「以後，老伯的意思是說以後還會來武夷遊玩嗎？那再好也不過了，只要我有空，必定為您當嚮導，對了，還不知老伯如何稱呼？」說話同時，兩人已到竹蘆，只聽得咿呀一聲，不待老者回話，竇子謙續道：「真不好意思，我這狗窩平時一個人住，簡陋的很，您老家人在此歇歇可別見怪。」

竇子謙將老者放置床上，隨手把烤魚往桌上一擱，徑自打著火石，雖是剛下過雨氣候潮濕，但見其熟練手法，敲個四五下，已經引然火褶。

點亮了蠟燭，火光搖曳中，這時竇子謙才真正看清老者面容，一襲純樸藍衫，但蒼老面貌之餘，眉宇間透露著一股難以言喻之氣度，饒是蒼龍城內的長輩高人，也未見風範，心下即知此人或有來頭，絕非市井一般年邁老者，想起適才問及老者姓名尚未回應，不禁好奇再問道：「對了，剛剛問到老伯如何稱呼，總是老伯老伯這樣叫著，似乎也有點失禮。」

老者見竇子謙眼珠咕嚕轉著，好奇的眸子似乎沒等到答案不罷休，心中一陣悵然低頭喃喃道：「名呀名，就是這個名，世人你爭我奪，有了名有什麼好，沒了名兒又如何？我姓蘇的活到這把年紀，也算老天待我不薄，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有道是兒孫自有兒孫福，也沒什麼好讓我牽掛，現下想趁著有生之年四處看看，怎知我這老人家不靈光的腦袋瓜子，不知怎麼的就是走不出那片樹叢，不巧又下起這麼一場大雨，不過也正巧碰上了你，這樣的回答，小豆子你可否滿意呢？」

老者自稱姓蘇，名字卻是不提，既是輕輕帶過，顯然不願予人知曉，因此竇子謙不便繼續追問，伸手至桌上竹簍，取出兩雙筷子道：「這樣吧，那以後我就叫您一聲蘇爺爺，趁魚還熱著咱們一起用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話說完，竇子謙夾了一大塊魚肉裝盛在碗裡，連同筷子往桌沿一送。

林宗揚生前，竹蘆裡向來是兩雙筷子兩隻碗，當時碗筷的主人，除了林宗揚，還有時常前來相伴釣魚的竇子謙，直至林宗揚亡故後，竇子謙入住，非但碗筷，所有物品依然保留至今。

蘇爺爺接過碗筷，吃著魚肉問道：「小豆子，你家中還有什麼親人，跟誰一起居住呢？」

竇子謙道：「沒了，就只有我一個人住在這，蘇老伯想必是看到兩副碗筷才這麼問吧，其實這副碗筷的主人已經辭世多年」。當下竇子謙將自七歲起父母雙亡，被蒼龍城收留，又結識林宗揚，直至林宗揚慘死巨石之下，諸多過往概略陳述一番。蘇爺爺心中暗道：「小豆子說起往事，語氣開朗毫無半點哀傷，換做旁人，或許認為他薄情寡義，但以他小小年紀，獨自入住故人處所多年，又始終保留故人器物，這份念舊惜物之情，一般人也未必做到，先前在我踏上繩橋時好意提醒，隨後奮力相救我這非親非故的老人，其內心赤子熱忱，絕非是個冷情之人，此等少年，真是世間少有。」

竇子謙見蘇爺爺恍然沉思，身子趨前問道：「蘇爺爺您怎麼了？」一句話打斷沉思，蘇爺爺道：「沒，沒什麼，只是想到先前與老友相約，現下該趕路出武夷，偏偏我這雙老腿不聽話，方才繩橋上跌了一跤，似乎扭傷了腳，都這把年紀，瘸就瘸了也不打緊，就怕失約壞了信諾。」竇子謙聞言立即彎下身子，單膝跪在蘇爺爺跟前，隔著鞋褲輕捏兩隻小腿，問道：「蘇爺爺腳怎麼了，這樣會痛嗎？」蘇爺爺道：「痛倒不會，就是使不上力，想站也沒法兒站。」

竇子謙審視雙腿，發覺並無異樣，但念及蘇爺爺年紀老邁，或許有陳年痼疾，心下無做多想，起身走至牆邊櫃子，取出一條乾淨白布，包妥烤魚道：「既然蘇爺爺還要趕路，正巧我今晚夜值，也不便陪您太久，您腳不方便，我大可背您出武夷，這魚您路上留著吃，等您改天再來時，遊山玩水吃美味，一切包在我身上如何。」竇子謙話說的篤定又得意，手掌在胸口拍的砰砰響。蘇爺爺笑道：「那是再好也不過了，不然我可走不到武夷宮了。」

竇子謙道：「從這邊到武夷宮，我知道有條小路，兩個時辰之內即可到達，回頭應該還趕的上輪值。好，咱這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