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運天機錄‧烽火兵戎【五】

房內，李若水拱手彎腰，深深鞠躬道：「國師這些年可好，多年不見可想煞我了，想當年晚生任太學博士，受到國師諸多照顧，一直未有機會回報，今夜國師前來，定要多留幾日，好讓晚生略盡地主之誼。」

白衣老者笑道：「耶，什麼國師不國師的，國師已成過去，現在老頭子我，只是一介布衣平民，你叫我賴布衣即可。」原來，近年來在南方名號響亮之尋龍劍俠賴布衣，竟是卸下國師身份的賴文俊，只是李若水身居廟堂亦非江湖中人，對於賴布衣這三個字一無所悉。

當年有感宋朝國力日漸衰弱，皇帝沉迷笙歌酒色，宮庭又內鬥不斷，致使滿腔抱負無法施展，尤其在童貫蔡京一干人掌權後，朝中忠義之聲銳減，心灰意冷之際，唯有辭官歸隱，因曾為建陽令，遂南下救世濟民，棄賴文俊而自稱布衣，以表跡身為庶民不問國事。

李若水手持酒壺，邊為賴布衣斟酒邊說道：「這怎麼行呢，國師即使卸下官職，仍是晚生敬重之長輩，這於禮不妥呀！」李若水曾受恩於賴布衣，要直呼其名諱難免猶豫，但賴布衣向來不拘小節，亦不曾計較輩份與稱謂，見李若水婉言相拒，一把搶過酒壺，伸長手臂為李若水斟酒，臉上故做生氣狀，卻依然帶著笑意道：「唉呀，真是個頑劣笨書生，一個大男人竟然這麼婆婆媽媽，不如這樣吧，以後呢，你就叫我一聲老哥哥，這樣總行了吧。」李若水欣喜道：「行，當然行，老哥哥闊別多年，今夜前來，想必並非敘舊如此簡單，不知有何效勞之處。」

賴布衣笑道：「既然叫我一聲老哥哥，又何必說上效勞二字，今夜前來，是國事，也是私事，不過，雖是國事，也是跟你相關之私事，國事之重大，比起個人私事，兩者孰輕孰重自要衡量一番。」賴布衣說了老半天，始終沒說出是為了何事，倒是李若水聽的心急，連忙說道：「老哥哥別賣關子了，究竟是什麼事呀。」賴布衣笑道：「嘿，小老弟真是性急，今夜特地前來，就是料準你在府中，那麼，你說會是何事呢？」

李若水聽得賴布衣反問，一時面色為之凝重，換上新燭引燃，隨即端坐說道：「不瞞老哥哥說，今夜六部尚書齊聚兵部，便是為了商議，如何配合郭京施展六甲法，以擊退金兵，但自古以來，未有仰賴鬼神能平定戰亂者，郭京是否有此能耐，委實令人存疑。」賴布衣點頭道：「小老弟有此見解，倒是令人放心許多，這六甲法確實存在沒錯，郭京知曉六甲法也是真，只不過，郭京對六甲法一知半解，難免有所誇大。」李若水道：「聽老哥哥這麼說，難不成，老哥哥認識郭京？」

賴布衣收起往日嘻皮笑臉，一派正色道：「先父賴澄山，師承玄空大師楊救貧，此事兄弟應有所聞，但有一事，世上鮮為人知，若非命運捉弄，郭京勉強稱的上是我師弟。」李若水聞言心頭一喜，欣然道：「既是老哥哥之師弟，料想能耐應當不差才是。」賴布衣道：「不不不，真象並非如此，此段淵源要從上一代說起，郭京之父郭允成，為先父至交好友，兩人年輕時一同拜師，但師祖卻只收先父為徒，而婉拒郭允成。」李若水問道：「哦，這是為何呢？」賴布衣道：「師祖認為郭允成慧根尚缺，不適合修習數術，且在當時，師祖已看出自幼體弱多病的郭允成，即將不久於人世，因而未納於門下，果然，就在先父拜師不到半年，郭允成即逝世，留下唯一血脈，便是郭京。由於郭允成英年早逝，先父對郭京視如己出，就連老哥哥我，也把他當成親弟弟看待，就在郭京十五歲那年，先父略有小成之時，原欲收之為徒，不料郭京色慾燻心，逼姦當地一名少女，累的少女投河自盡，但郭京卻以少女死無對證為由，因而矢口否認，為此先父甚感自責，自認未盡教化之責，無顏面對故友，雖然如此，卻也放棄收徒念頭，從此漸行漸遠，未久，郭京便離開家鄉。」

李若水道：「也許郭京一時年少輕狂鑄下大錯，倘若潛心悔改，日後應該給他機會才是。」賴布衣嘆道：「唉，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郭京不但未有悔改，甚至變本加厲，二十多年前，郭京上門來訪，言稱購一寶地，欲將世伯遷葬，邀我為其擇選良辰吉時，礙於先父之情，不忍當場拒絕，只好託言公務繁忙無暇脫身，不料郭京得寸進尺，竟求授予奇門術數，好將世伯妥善遷葬。為讓郭京徹底死心，老哥哥我只好斷然拒絕，最後話不投機，郭京拂袖而去。」李若水道：「哼，這郭京味口也太大了些，竟如此不知好歹。」賴布衣道：「正是，由於當年堅決不允，最後雙雙反目，至此未曾相見，凡我術數之人，皆有十不葬之誡律，之所以罔顧先父之誼，便是為此。」

李若水問道：「十不葬，什麼是十不葬？」賴布衣道：「所謂十不葬，乃素不孝悌者不葬，積世怙惡者不葬，身為不善者不葬，心術不測者不葬，為非作歹者不葬，古墳舊墓者不葬，私用公山者不葬，來歷不明者不葬，信任不專者不葬，接待無禮者不葬。自那年事後，雖然不再往來，但念在兩家曾經交好，對於郭京的一切倒也頗為關心，只是此人心術不正，惡行更甚以往，在他來訪之前，早已獲得消息，其實他所看中之寶穴，乃是設局詐賭，從一名商賈手中巧取得來，如此掠奪他人業物，試問我又怎能助紂為虐。」

李若水問道：「既然如此，那郭京根本就是一介無賴，何以孫尚書對他如此信任？」賴布衣道：「小老弟別急，老哥哥我還沒說完，那天，我拒絕了郭京的請求，當日深夜，郭京潛入寒舍，欲盜取典籍秘本，以郭京卑劣為人，早料他有此一著，因而嚴陣守候，無奈郭京武藝不差，傷了幾名家丁，當夜本應就逮，但為顧全眾人安危，倉皇之中仍是讓他逃脫，郭京臨走之時，隨手從書房抓了一本書便要離去，當時家丁們拼死護書，拉扯之間，郭京只撕得五頁便匆匆離去，而那幾頁，便是六甲法。沒想到那麼多年失去音訊，再次出現，已成為尚書口中之活神仙，那郭京只得五頁，管中窺豹知其一不知其二，卻仍用來招搖撞騙，孫傅這頭笨驢，看了幾手的障眼法，便真以為是神人，此番被矇騙，老哥哥我一點也不意外。」

李若水聞言急道：「那，那該如是好？」

賴布衣笑道：「該如何是好，我看這事你別管最好，孫傅心意已決，你若說多了，也只是自尋倒楣，更何況，今夜六部尚書會齊兵部，是賣何人面子，小老弟你應該很清楚，就憑孫傅這頭笨驢，能請的動各部尚書嗎？」

此話一語中的，賴布衣口中所稱之何人，便是宋欽宗，自孫傅將郭京引薦於宋欽宗之後，宋欽宗便以天子之軀受命於天為由，天真的以為不傷一兵一卒，只待郭京摧使六甲法，便有天兵天將襄助，永保社稷久安。但天下安定乃在廣施德政，而非神鬼之術，文武百官即便不認同，幾番明諫暗喻未果，也不願再對此事多費唇舌。

李若水頓首嘆道：「唉，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大敵當前，聖上又被姦人所矇蔽，殊不知何時方能撥雲見日，老哥哥身負經天緯地之能，何不藉此再為朝廷效力？」賴布衣淡然一笑，眼皮下垂悠然道：「吾等術數之人，旨在救世濟民，而非身拜官職拿取民脂民膏，世間所有富貴功勳，不過浮雲掠空，轉眼消失無蹤，更何況，朝中那班人倘若容的下我，今夜又何必隱匿身份前來見你。」

李若水一生仕途，自幼熟讀聖賢書，牢記尊長教誨，總以考取功名為人生目標，正所謂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相較於賴布衣救世濟民之念，不覺自形慚穢，雙頰隱泛羞紅，一時語塞，不知該做何回應。其實這也不能怪李若水，畢竟一介文人書生，若真有濟世之心，亦需身繫官職方有權行事，誠如賴布衣者，世間少之又少。賴布衣看出他的尷尬，立即出言圓場道：「耶，小老弟又何必多心，天意如此，非是你我所能抗拒，依照推算，大宋王朝即將讓出半壁江山，退守南方一隅，江山幾多輪替自古皆然，無需過於掛意，只是苦了戰火下之無辜百姓。」

李若水激動道：「老哥哥既然測得天機，為何不能改變天命，身為大宋子民，怎可視金賊踐踏我朝於不顧？」義正詞嚴一番話，賴布衣卻不為所動，嘴巴一撇，眉毛一挑問道：「踐踏，哼哼，小老弟何以認為？倘若戰事平定後，金人善待百姓，又有何踐踏之說，民為貴君為輕，若非帝王君侯無顧蒼生之苦，金人何來可趁之機，心無蒼生之君主，與善待百姓之異族，該選擇何者？當然，我也無法斷定金人能否善待大宋百姓，但在金人主政之北方，並無苛政擾民，卻是不爭事實。」

此話令李若水啞口無言，再度陷入沉思，賴布衣續道：「老哥哥我今為一介布衣，凡善待百姓者，天下歸誰管我沒意見也不想過問，倒是小老弟你，方是叫人耽心，其實今夜前來，乃是算出你將有一劫，若能前往南方生活，兩年之內不向北行，將可避開死劫。」

李若水起身，抖擻衣袖抱拳道：「老哥哥好意心領，或許此番金賊來襲，弟將在劫難逃，但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既食大宋俸碌，若為大宋而死，弟心甘情願，亦無話可說。」

賴布衣聞言隨之起身，搖頭淺笑，笑容中充滿無限憐愛道：「唉，你這獃書生，怎麼獃的如此令人疼惜，既然你心意已決，老哥哥我也不便勉強，今夜目的已成，我也該南下建陽走訪故人，日後請多保重，期待戰事平息之日，咱兄弟倆再好好一敘，切記，護國者將，救國者士，士大夫當思百姓之苦，切莫成為一介空言書生，若國已無力挽救，當求明哲保生，日後方有機會，為民再造福祉。」賴布衣話說完，轉身做勢離開，李若水連忙跟上，兩人比肩而行，直向門去。

侍郎寢館門前，百里織雲在外守衛已久，聽得呀然一聲，見門扉雙開，快步迎上，未到跟前，賴布衣即道：「娃兒辛苦了，委屈妳在門外守候，還佔用了妳的侍郎這麼久，現在就歸還給妳吧。」百里織雲臉上嫣紅，一時之間羞的說不出話來，李若水見狀連忙出言解圍道：「雲妹，前輩另有要事不便逗留，勞妳送前輩離去。」賴布衣逕自向前走去，邊搖手道：「不了不了，更深露重，我看還是讓小倆口聚聚，老頭子我先行一步。」

步字一出，賴布衣縱身躍上樹梢，隨即不見蹤影，百里織雲見狀道：「若水哥哥，這位前輩好快的身法，他認識我爹爹，又和你似有交情，他到底是誰呢？」李若水低聲道：「隔牆有耳，此地非是說話處，夜已深，我看妳還是先回去休息，明日再跟妳說。」百里織雲嘟起嘴，伸出小指撒嬌道：「那你不能賴皮，來，打勾勾，賴皮的是小狗。」

李若水素來拘謹，對此童娃遊戲敬謝不敏，因而躊躇僵住面露遲疑，百里織雲深知其性，主動牽起李若水右手，兩人小指相勾，拇指相觸，便即帶著羞紅跑開，李若水一陣啞然，望著百里織雲離去的背影，嘴角淺淡一笑，轉身返回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