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11 22:47:34栩栩

聽見你的時間走過--訪楊佳嫻

 

 

楊佳嫻:一九七八年出生,台灣高雄人。台灣大學中文所碩士,現就讀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班。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2003)、《你的聲音充滿時間》(2006),散文集《海風野火花》(2004)、《雲和》(2006),且編有《臺灣成長小說選》(2004),眾所皆知為新生代最優秀的詩人之一。個人部落格<你的聲音充滿時間>http://blog.roodo.com/chekhov/

 

●古典啟蒙

 

  楊佳嫻,這個自二零零三年春天,甚至更早以前便引起眾多寫作者注意的名字,相信許多人並不特別感到陌生,然而,如果回溯起遠在這個時間點五年、十年以前的她,又是怎麼樣的?

 

  認真說起那個高二由於身為校刊社社長,辦了文學獎於是只好自己也「撩落去」寫詩的女孩,楊佳嫻直言當時的自己對詩的印象仍是很片面的,多半從各種詩選中勉強拼湊模仿而得,一種斷裂、造作而表面上乍看像是詩的東西,還未能抓住一首好詩應當具備怎樣的條件。

 

  除了年度詩選外,在她剛剛接觸現代文學時扮演啟蒙角色的前輩詩人們,大致上說來和多數人所踏過的第一道門檻並無太大不同。那即是扮演詩壇守門員的席慕容,因「情婦」、「錯誤」等浪漫詩作而成功塑造出充滿浪遊者形象的鄭愁予,其早期詩作風靡了不知多少代的文藝愛好者,楊佳嫻自也不例外,著實沉迷了好一陣子。那確實是一個喜歡文學、嚮往大人們口中沒有前途的中文系的高二女生,深深為浪漫古典的抒情詩所吸引,例如陳義芝那本溫文敦厚,俯拾皆是古典神韻的《青衫》,書中序言由楊牧先生執筆,他這樣寫:「捧讀《青衫》詩集,我覺得其中許多作品的規畫和完成,猶是古典時代的詩人,也像我輩同儕孜孜努力以規畫完成的過程。就因為那傳薪的志向和毅力,為了那風采和光芒,更使我瞭解文學傳統之所以不斷如江河,無非是他們,是我們『辛勤寫成的詩』使然。」可能正因為字句間細微但得以清晰辨識的風采和光芒,《青衫》成為她第一本購買的詩集。

 

  但楊佳嫻顯然不那麼容易被打動,她不只滿足於一種溫婉、富有典雅氛圍的姿態。在那個時候,出版過《妳不瞭解我的哀愁是怎樣一回事》、《銀碗盛雪》等的詩人林燿德正如新星般躍上這個舞台,積極建立其都市文學的系譜,且以其跨界詩、散文、長短篇小說、評論、劇本及漫畫的才華一舉成為最受矚目的作家之一。林燿德早在十八歲時便加入由溫瑞安、方娥真、黃昏星等人發起,充滿江湖色彩和豪情憧憬的「神洲詩社」,雖然後來神洲詩社被牽連入政治事件中而瓦解,然而或許基於一種孺慕之情、對過往的紀念,林燿德所編的詩選中均收有溫瑞安、方娥真等人的作品,這無疑吸引了同是武俠小說愛好者的楊佳嫻的注意。藉由這些選作,楊佳嫻開始接觸並喜愛溫方兩人的詩作,此外,她特別喜愛的詩人還有羅門與洛夫兩位。

 

  不過,事實上對彼時的她來說寫詩所扮演的角色仍然偏向兼差性質,她的創作主力在散文,而不是詩,要直等到大二、大三以後,開始參與BBS上貓空行館詩版她才大量地寫詩。這個階段可說是她成長的最迅速的時期之一,藉由每天閱讀大量其他寫手的詩作、彼此交換意見等等,她很快地就拋去了那些曾經著迷過,但實際上並沒有那樣有才氣的崇拜對象們。她仍然喜愛洛夫,寫許多晦澀的作品,但她更有自覺地選擇了《新婚別》作為對陳義芝詩集的第一聯想,更清楚地建立自己對文學的品味。

 

 

●美隱的形成

 

  問到楊佳嫻對自己的寫作是否設立怎樣的目標,楊佳嫻坦率地說:「年紀小的時候大家都很想得文學獎啊!」然而她不諱言:即使身為當代最被看好的新生代詩人,但參賽經歷豐富的她很清楚自己的散文比起詩來更容易得獎;且自己也不屬於得獎運很好的人,甚至從未得過各種文類全國性文學獎的首獎,遠不如某位小說家朋友「強取豪奪」的盛況。以梁實秋文學獎為例,她以<嗜字者的秋天>等力作多次進出頒獎典禮,在那些場合上她也結識了好友許正平、吳億偉等作家,然而三次卻都祇拿到散文獎佳作。一般認為文學獎是文壇的入場券、出版作品集的重要經歷;佳嫻則頗能釋懷地以為自己既然出了詩集,就毋須對寫不出適合的「得獎作品」耿耿於懷了。

 

  寫作之初,楊佳嫻只要求自己能夠「言情達意」,可能受到了當時熱賣長銷的張曼娟作品影響,她很快地就意識到文字技巧鍛鍊之必須--那還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散文寫作者呢!進入中文系之後,更以精進技藝為要務,使得那個時期她的風格以「華麗、濃縮」著稱。那時她已開始出沒於山抹微雲、貓空行館等熱門BBS詩版,發表了許多作品,也閱讀了不少這個場域中其他寫手的作品,漸漸注意到「eyetoeye」這個帳號。

 

  她首先是覺得這個帳號風格多變、題材廣闊,比起當時網路上較年長的代橘、銀色快手等一輩毫不見遜色,後來彼此就約出來,知道了對方就是鯨向海,知道更多。那是楊佳嫻大四的耶誕節,正逢寒流,楊佳嫻身披顯眼的火紅大衣赴誠品台大店的約,之後兩人相偕到羅曼咖啡去,自下午兩點直聊到晚上九點,吃完下午茶又吃了晚餐,旁邊其他桌的客人都已離去,他們還滔滔不絕地討論以前的詩人們、網路上的其他帳號,種種詩作與軼聞。

 

  但儘管兩人如此友好,楊佳嫻卻直言自己評斷一首詩和鯨向海的方向可說是南轅北轍,彼此也不太會因為交好而影響到兩人寫作的風格,以背景來說兩人一文一醫,所受的學術訓練相去甚遠,以個人美學傾向而言,兩人亦分屬「美隱」與「惡露」這兩個極端。一提起寫作,不少人往往聯想到孤獨之類的字眼,但如果有一個在創作路上能夠彼此切磋、給予支持鼓勵的朋友,其實也並不是如何孤獨的一件事。

 

    作為一個書寫者,楊佳嫻認為自己還太年輕了,以三十歲之齡相對於長遠的寫作生命,仍然充滿無數轉向的可能與弧度。為什麼非要羨慕那種瞬間到達某個創作上的高度,驚懾了無數相對來說平庸的作家,可是後來卻不知下落,彗星式的創作生涯?當然,我們可能都曾經迷信成名非得要趁早,為天才作家如花火即逝的浪漫生涯滿懷羨慕,以韓波等傳說做為典範,事實上也確實有許多這樣的人生足以做為典範,供人編織各種聯想。三十歲,這個分界嶺之前很有可能人人都真的灑了魔粉,例如詩人羅智成,那幾本充滿早熟、憂慮而躁動不安模樣的詩集某種程度上的確無可取代,而在那樣青春的時候宣稱自己是密教教主,人人也都能夠誠悅地點頭,甘於成為其信眾。

 

  但這不會是創作生涯的全部。年紀漸長,楊佳嫻轉而喜愛以一種更長的時間去鋪展寫作路線,偏好創作生命旺盛而長遠,對文明慾望強烈的作家,例如楊澤,多數人可能會聚其精力反覆誦讀那個薔薇學派的少年,但她反而敬佩中年人楊澤比二十年前寫出更深的況味,以一種既浪漫又寫實的筆法精確描述中年心境,所達到的藝術層次比起少年過有而無不及,打破各種關於年齡的魔咒、神話、限制。年長的寫作者可能憑恃的不再是青春的魔力,而是知識的累積、技巧的鍛鍊,但這並不代表其作品的質與量會有所下滑。

 

  至於她自己,她確實也是在寫作進程中的每個關口掂量的那種人。楊佳嫻謙遜地表示自己確實出了一些書、掌握某些重要的寫作技巧、得到一群讀者的喜歡,然而對於已經「出手」的作品仍不時感到「後悔」;其中對散文後悔的速度又比詩快一些。她說,詩的寫作由於經過更精密的錘鍊,反而比較少後悔;然而最新的一本散文集《雲和》裡有一半的篇章,今天來看都覺得手癢,想要大幅刪修了。

 

 

●變中之不變

 

 

    讀中文系究竟對寫作是加分還是扣分?照理來說似乎是前者,不過近幾年來,「中文系背景」卻更像寫作者揮之不去的包袱,好像安上了這個標籤,很容易就能想見其文古典婉約、辭溢乎情。自己從大學時代就是中文系學生的楊佳嫻坦承雖然曾想過跨出這個設限,但當她大四準備考研究所,因應課業所需開始更細緻地去閱讀中國文學史等中文系必讀書目,她發現這其中有許多東西是能夠打動她的心的,開始正視自己是個中文系學生這件事,於是轉念一想,讀中文系又有何不可呢?因此將所學中那些瑣碎的美麗經過適當的轉化,放入自己的詩裡,這可能是很多人對她有著擅長引用古典的印象之來源。她自己對「中文系背景」其實抱持樂觀的態度,只要運用得宜,承襲悠久的文學傳統無論對閱讀或創作都是好事。

 

  和別的寫作者比較不同的,楊佳嫻自言大約是她筆下的雙性傾向吧!白靈曾分析她詩中並存的陽剛、果斷等男性特質與女詩人常見的婉約形象,楊佳嫻自己也頗為認同:「我的詩中確實有很多這樣雙性混雜的例子。」對此,白靈更進一步推論許多女作家的寫作生命因為家庭、婚姻等因素而停擺,這可能是由於女性特質中對安定的渴求和滿足,相較之下男性作家恐怕對名位的追求更積極得多,造成某個年紀後仍持續創作的作家清一色幾乎都是男性。

 

  這裡的名位不盡然是負面的意思,畢竟名位、權勢背後所代表的難道不是相當於此種特權的寫作功力或藝術成就嗎?何況要達到此一地位,其實也必須付出相對的努力,而此一階級可能也確實是許多作家的企求或給自身寫作生涯所設立之目標,進而鼓舞他們超越現在的自己。名利可以簡單地視為一種肯定,而楊佳嫻詩中的陽剛特質或者能一再驅使她努力地寫作,獲得更高的肯定。

 

  當然,她所處的時代和她筆下投擲木瓜、脫落金箔的鳳凰在窗櫺上歇息的氛圍場景全然不同,這是一個更迅速變遷、各種言詞與角力更直接得多的時代,縱使楊佳嫻並不能夠太算是個網路詩人,比起她,鯨向海、木焱、劉亮延等名字也許更能勝任,她自己也承認現今很多發表都透過報刊一類的平面媒體了,但網路這個場域的發表與經營對早期的她而言可說是除了文學獎外的主要助力,即使現在也占有相當大的分量,對往後崛起的寫作者也將發揮更大的影響力。網路縮減了許多距離,對寫作這件事亦復如是,以前的寫作者可能同樣的風格和手法可以實驗、練習十幾年,然後因為人生經驗的累積或其他因素致使下筆的樣貌有所轉變,但對這群在網路上寫詩、論詩,將彼此閱讀批評詩作如打游擊戰那樣奮力的年輕人來說,情況恐怕嚴峻得多,同樣一種敘事口吻維持了半年,大約就會招來:「怎麼一點改變也沒有啊?」的質疑,因此,寫作者就必須更積極地成長和改變,以應付這樣的質疑及相較於其他寫手來說,遲遲停留在原地的焦慮。

 

  楊佳嫻認為,網路這個新興場域對寫作主要的影響在於小說和詩這兩個文類上,而對這兩個文類的影響又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前者往通俗的路子上走,後者則更趨嚴肅。自晚清以降,詩驟然從過去幾千年的貴族地位沒落而成邊緣,因為詩缺乏市場價值,這點可從民初許多文學雜誌不給來稿詩作稿費,或者稿費極其低廉中窺見其端倪,但也許正因為這樣的原因,寫詩這件事相對來說就比較不需要挖空心思去討好大眾,在乎銷售成績好壞--反正也沒有那樣多到達讀詩前所需的先備文學素養的閱讀人口--因此也更能大膽地觸碰較前衛的事物和觀念。

 

  某些實驗可能失敗了,或者某些寫手的技巧仍不足以支撐其作品所想表達的內容,於是在網路這樣一個求新求變的媒介上,寫得較差的詩很快就被歸類為「心情文」、「分行小語」,進而被淘汰掉,加上網路使人們溝通往來更容易,剩下那些沒有被淘汰掉的寫作者於是往往發展出比以前作家們還來得親密的關係,彼此惺惺相惜,隔著螢幕徹夜談詩。

 

  這很可能就是新一代由網路崛起,以網路作為成名前最主要傳播媒介的詩人的優勢,比起以前的作家,他們更不受限於平面媒體在篇幅或其他方面上的限制,可以寫自己想寫的詩而毋須做出遷就。但生於長於這資訊大爆炸的一代,或者正因為生活中太精采、有太多可以浪擲光陰的出口,例如講手機、線上遊戲……將自己沉澱下來,靜心讀影響過每個世代人們的經典的時間就被壓縮了。

 

  此外,楊佳嫻也發現有許多詩的創作者拒絕讀除了詩以外的文體,甚至拒絕讀其他詩人的作品,但他們其實做了許多前人都已做過的實驗而不自知,錯過了那樣多喜愛文學的人們共有的文學閱讀經驗而不自知,楊佳嫻對此甚感可惜,因為這些典籍即使古老破舊,但這無損於它們的價值。經過時間長久的篩選,經典仍被保存完好,而它們仍然值得繼續被仔細閱讀,成為種種變異中持續不變的那個部分。面對比她更小的寫作者們,思索在這個快速變動的時代裡這些人又會建立怎樣的美學觀,引領下一代的寫作者走向哪裡,無疑也使楊佳嫻,甚至比她更年長的作家們既擔心又期待。

 

春藥 2020-01-11 13:37:23

很讚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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