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遺落在一九九八年的愛情碎片(9)~6th act-相思
【第六幕】相思
才說再見 就開始
忍不住 想見面 哎呀咿呀咿~~
倒數開始 Di Da Di Di Da Di…
打翻相思 Di Da Di Da Di Da Di Di Da Di…
~李玟《Di Da Di》
※ ※ ※ ※ ※
2003年9月28日,從營區開出的接駁車在斗六火車站前甫一停妥,新兵戰士們個個展現積極的態度迅速脫離部隊掌握,速度快得猶如即溶奶粉。
我把軍歌、答數一股腦兒地統統忘光,人在車站附近閒晃,好好的放空一下;本來嘛~星期天放假天經地義、沒什麼大不了,但新訓中心就是想得跟你不一樣──
…都給我聽好,等一下洞八點放,在外注意言行,如有脫序行為,回來我一定嚴辦,讓你當兵當不完…
一副像是聖上恩准,草民如我等理當叩謝天恩浩蕩,真是夠了;隨便找了處坐下,看著軍人身分證上的大頭照苦笑,都快認不出自己了。
「欸!那個誰誰誰上禮拜去當兵了。」
「你知道嗎?某某某下個月要退伍了,約大家一起去唱歌,走啦走啦…」
唉~看別人當兵都很快,輪到自己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大學加研究所讓我一躲六、七年,但欠國家的還是得還啊!不過,就算把大專集訓和軍訓學分全部加起來,可以一口氣扣掉羨煞旁人的兩個月,但再怎麼算,少說也有五百四十幾顆饅頭攤在眼前等著我去啃,想到這就覺得…唉~誰叫自己為了拚畢業顧此失彼,不但錯過了預官考試,連國防役的申請也失之交臂,只能乖乖去當大頭兵。
入伍已經是三個禮拜前的事了(度日如年的三個禮拜啊),還挑在中秋連假的前兩天,就急著邀請我進國防部賞月,沒能跟家人們好好聚一聚,想到就有點可惜;更可惜的是,難得和三年不見的暄英重逢,隔沒多久就收到兵單,上禮拜真的太突然,好多事想問她又不方便,不知她教育學程修得順利嗎?要到哪裡當實習老師呢?噢對,今天是教師節,唉~又更想她了。
※ ※ ※ ※ ※
兵單入手時,還特地翻了一下農民曆,上面很調皮地載明入伍日「諸事不宜」,時序上則屬於二十四節氣中的「白露」,說啥「取其自此以降,陰氣漸重、露凝而白…」等云云,大概是說秋高氣爽,是當兵的好日子吧!
入伍那一天,天氣簡直熱到爆。
新訓中心在嘉義中坑附近的某個神祕據點,一個連PAPAGO都找不到的地方,火車在大林停靠(有這站嗎?沒聽說過),我跟著一群同樣愁眉苦臉的人集合整隊,像是一串待宰鴨子被趕上入伍專車,心情已經夠鬱卒了,運將還在那邊跟押車班長嚼舌根:「…聽說這裡很操~真的假的?卡早以前喔~跑步到營區門口前五十公尺就要匍匐前進用爬的進去,哪有什麼入伍專車…」
阿不就好棒棒!國防部讓我們直接搭車進營區。不過,粗暴的「剃度儀式」同樣讓所有人心情down到谷底;打從國中畢業,頭髮就不曾短於五公分,而隨著滋滋聲響起,一陣午後秋風襲來,當下只覺頭皮涼颼颼地,趁著跑廁所的空檔照照鏡子,真是欲哭無淚。
當時還慶幸這副矬樣好險只有自己看到,未料不久後的懇親會馬上讓我破功──居然被暄英看到了,儘管她可能不是專程來看我…嗯~應該吧?
說到當兵,即便開頭有那麼一丁點兒報效朝廷、保家衛國的崇高理想,但在一堆毫無意義的鳥毛雜事消磨後,當初(不成熟)的豪情早已不復存在;至少,我就看不出把棉被蚊帳摺成豆腐干,或是吃飯前取板凳、置板凳,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做錯重來重來再重來到底有什麼意義?
就這樣,沒有世紀帝國、沒有綜藝節目、沒有音樂、沒有飲料零食、也沒有休假、最難熬的、連鄰兵今天沒去上大號都要跟班長報告的第一個禮拜,就這麼稀哩呼嚕地過了。
※ ※ ※ ※ ※
逮住「基本教練」的短暫空檔,我跟幾位弟兄靠著營區圍牆坐了下來,背脊貪婪地從後方汲取一絲又一絲得來不易的清涼,而偶爾入耳的車聲,即便是塵土飛揚還夾雜著油臭味,都讓我欣羨不已。
──畢竟,牆外就是花花世界啊!
這道水泥牆厚達三十公分(目測)、加上鐵絲網高度足足有五公尺(應該沒通電吧),或許可以擋得住敵軍炮火的襲擊,但卻難以阻斷牆內陣陣戀家、戀人的寂寞轟炸;此刻背靠著牆,感受外界車水馬龍傳來的微微振動,對我們這些剛入伍的菜B來說,距離自由最近的moment,恐怕就是此刻吧!我甚至想,要是膽子大一點的話…
正胡思亂想間,肩膀猛然被人一拍:「鄰兵,你在想啥?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喔~幹恁娘咧…你一定想爬牆出去對不對?」
我吃了一驚,講話的是吃喝拉撒睡都排我旁邊的傢伙,全連上下都管他叫「鄭老闆」。
「麥假~擱假就不像啦…恁阿嬤咧,我超想現在就爬出去的說。」
「是喔?我幫你。來,踩這邊…」我拉開弓步,拍了拍自己健康的膝蓋。
「你不要雞掰我~告訴你啦,那個鐵絲網有通電,十萬伏特咧…想要害拎北夯卵葩,麥熊超過喔!」
「豬頭喔~教你一招,你可以把衣服脫下來甩上鐵絲網,不就絕緣又防刺,還不快上?」說話的是另一位弟兄,他叫詹怡仁,身高逼近一百九十公分,是成大電機系今年應屆的畢業生,在新訓中心裡算是跟我挺有話聊的一位,而此時幾個熟面孔也湊過來加入話題。
「十萬伏特?聽你在唬爛!《侏儸紀公園》關恐龍的才一萬而已,不過喔~我是有聽班長說吼…有安排那種專門槍殺逃兵的狙擊手待命。」
「哇咧狙擊手…是不是開槍前要先按『B46』?這箍玩CS玩到腦子『啪帶』,你們別理他,營區前面就是甘蔗田,你只要跑進去就安全了,只是他們在那邊故意放了很多毒蛇,這個要想辦法克服…」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地描繪著根本不可能付諸行動的逃亡計畫,眾人在牆角低調地嘻嘻哈哈,趁機發洩軍中的苦悶,畢竟幻想一下有益身心,不構成違反軍紀吧!
一聲哨音吹散了大家努力編織十分鐘的美夢──
「部隊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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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打靶,子彈不長眼睛,但是我有。哪一個白目的敢給我耍天試試看?回來釘死你!耍寶前最好先想一想這句話。」
想到昨天晚點名時的恫嚇之詞言猶在耳,我告訴自己今天絕對不容有失,看著周遭戰戰兢兢的臉孔,想必英雄們所見略同。
之前曾聽一位唸博班的在職生說,新訓中心要打三次靶、打完剛好下部隊,而我此刻正走在驗證真理的道路上,心情有些亢奮,畢竟再怎麼說,總算是離開營區了,重返人間的fu~真好。
靶場在一個叫做崎頂、和中坑同樣鳥不生蛋的地方,到那邊起碼得走一個小時,途經無數要斷不斷的圳溝水路、甚至是民宅社區,居民們早已見怪不怪,在庭院曬衣的曬衣、下棋的下棋,偶有小孩跳格子的笑鬧聲,點綴著喀喀步伐中的無奈。
在大太陽底下全副武裝行軍絕不是件輕鬆的事情。我試著想像他人眼中的自己,頭戴鋼盔肩背槍、紮著S腰帶(掛上半滿的水壺),一身香汗淋漓的迷彩服想必早已爬滿一層奶白的「糖霜」,但不知為何,儘管再怎麼疲憊,當道旁死老百姓們的目光朝我打量之際,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而莫名的驕傲感隨即油然而生。
在我還來不及探究這當口心境的轉化與昇華之際,倏地──「叮叮」兩聲,一個穿洋裝的女士騎著淑女車從巷弄間轉出,與行進的隊伍逆向交錯,即便革命軍人們依舊目不斜視,但我相信大概所有人都快把眼珠子轉到後腦去啦!
上一次拿著真槍打靶是升大二的暑假,當時高唱《成功嶺之歌》的景象現在回想起來,感覺像是上輩子的事。印象中,當時拿的「五七」比現在這支65K2還重,不過也可能記錯,都說是上輩子啦!
「欸欸~鄰兵…」身旁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的呼喚。
「這邊啦!看哪裡?你大專兵吼?去過成功嶺對不對?有沒有開過槍?」
我點點頭,不說話。
「幹!有夠屌耶~等一下換拎杯開槍啊!雞掰咧…想到就要起翹射出來,超爽的…幹!」
看著他脹紅的臉,不時拍著槍托發出梆梆聲、一副蓄勢待發想要殲敵於灘頭的模樣,我不得不提醒他:「專心點,我不知道這裡跟成功嶺一不一樣?反正待會人家要我們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想有的沒的。」
這傢伙又大力拍了兩下槍托:「拎北這世郎吼~只有尻手槍的份,還沒開過真槍,幹!等一下喔我一定…」
「你們兩個,行軍還在給我聊天,日子過太爽是不是?」
「報告不是。」
「報告班長。不是。」
「除了眼睛鼻孔耳朵,身上所有的洞都給我閉緊,等一下再好好修理你們。」
唉~真不知道要被這個鄭老闆連累幾次?看著他既無辜、又無所謂的神情,實在令我拿他「莫法度」。
鄭老闆姓鄭沒錯,名字叫「頤」家,但不知是班長國文造「旨」不足、還是當事人字太潦草(我甚至懷疑會不會是他自己寫錯字),總之,新訓中心的初次點名,頤家被喊成「頭家」,由於連長大名就叫鄭濤嘉,幹部們私下都用台語的「頭家」來稱呼連仔,為避免混淆視聽,這位天兵在往後的一個月裡,無論是國、台語,稱呼他「鄭老闆」攏嘛會通。
「鄭老闆」教育程度不高,無論是說、寫都斷句怪異兼錯字連篇,入伍第三天是中秋節,弟兄們在中山室看莒光園地的空檔,剛好碰上營長巡視本連,營長一時興起,想點人朗讀《奮鬥月刊》裡的一段短文──
孫子兵法有云:「不戰而屈人之兵。」和平,從來不是憑空掉下來的,海峽兩岸、風雲詭譎,切莫因現今的假象而讓安逸麻痺了自己。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我等國軍弟兄須知「勿恃敵之不來,恃吾有以待之」的重要性,而我們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只有堅定的心防才能破除敵人的統戰認知,唯有備戰才能止戰,這是我全體官兵都必須踏實認清的國際局勢。
命運之手抽到「洞拐八」,恰是鄭老闆無誤。
他吃了一驚,手上的《愛情青紅灯》在起立的當下順勢滑落到我腳邊,坐在他斜前方的我趕緊一腳掃開,側著眼瞄過去,只見他把老是垂到鼻頭的小眼鏡一推到底,瞇著眼戰戰兢兢地用他的獨特菸嗓,開啟了媲美「I have a dream」的經典之作──
呃…報告是!新…新兵戰士鄭頤家報告。報告…報告孫子…那個兵法有…有么:要那個…不戰而屈…人質平常從來不會憑空掉下…海峽兩岸風雲危橘,切莫用現金…讓安妮麻痺自己…生於憂串安樂死…呃…不是,是死於安樂…等國軍弟兄待敵不來,待吾有以呆…這句怪怪的…的重要性,我們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只有堅定行房才能打敗敵人捅過來,唯有備戰才能正戰,咦~那是止不是正喔…才能止戰,我全體官兵認清國際現實…啊唸太快歹勢…認清國際局勢。報告完畢。
好不容易唸完,尷尬的癌細胞早爬了幹部們滿頭滿臉,而底下的新兵們則憋笑憋得辛苦。
「『洞六勾』,你叫…沐子邑是吧?這一梯就你學歷最高,以後你當他鄰兵,隨時負責支援。阿彌陀佛~謝市謝眾…」營長走後,副連長走過我身邊時下達了這道命令,因此,鄭老闆成了我在新訓中心(不得不)形影不離的快樂好麻吉。
※ ※ ※ ※ ※
「砰!」、「砰!」、「砰!」、「砰!」、「砰!」、「砰!」…此起彼落的真實槍聲衝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而平時嗓門已經夠大的排長、班長們用比往常更大的音量吼叫著。
「照之前野戰教練的口訣,一動一動確實做好,聽清楚了沒有?」
「報告班長。清楚。」
「等一下誰要是讓我出名,我一定讓他變得比我還出名,有沒有問題?」
「報告班長。沒有。」
當天由旅長親自擔任現場指揮官,簡單交代了幾句就命令部隊各自帶開整隊。到了定點,新兵戰士一個、一個地就射擊位置,接著便是這整個禮拜一練再練、練到連說夢話都還有人會跟著覆誦的流程──
「臥射預備。」(出槍試瞄,槍托抵緊肩窩)
「六發裝子彈。」(彈匣從旁邊遞過來,「喀」的一聲幫我代勞了)
「左線預備。」(深呼吸)
「右線預備。」(將準星定住前方靶位的一點,要想像成殺父仇人提刀向你殺奔過來)
「全線預備。」(屏住呼吸)
「開保險,開始射擊。」(我右手食指朝槍機按了下去…這隻「滑鼠」顯然沉重多了)
第一槍的聲響在耳畔炸裂,當下一陣耳鳴,啥都聽不見了,說也奇怪,聽覺麻痺後,接著第二槍、第三槍…照著身體的節奏順勢而為,其實也沒那麼難…直到鋼盔被敲了一下才醒過來。
「大少爺~沒子彈了,還意猶未盡是不是…趴著別動!我叫你別動。」助教不曉得拿著什麼玩意兒直接壓住我的脖子。
周遭槍聲漸歇,指揮官的聲音再度透過大聲公傳了出來──
「停止射擊,關…」
砰砰砰砰砰砰!
一串奇異的連續槍聲傳出,伴隨著一聲慘叫,接著我右手邊數過去第三位助教的小紅旗舉了起來,我暗叫不好…靠!不會吧!不要是他!千萬不要啊~
無奈天不從人願,出狀況的還真是我鄰兵。
原來這小子在那邊瞄了老半天,給助教粗聲粗氣地一催,緊張之餘,開保險時把順時針和逆時針搞反了,因此「單發」升級成「全自動」;大概是後座力太強,慘遭槍枝的某個部位強行索吻,把陪了自己二十幾年的大門牙,連同槍膛裡的六顆花生米一口氣全噴了出去,永遠地遺留在崎頂靶場的某個角落了。
須臾,滿口、滿手鮮血的鄭老闆立刻被醫護兵扶進救護車後送,「喔咿喔咿」加速駛離的畫面令現場人員議論紛紛;事後得知,其實問題不大,就斷了顆門牙、講話會漏風而已。
只不過,沒有意外的話,這將是鄭老闆服役期間唯一一次開槍,因為幹部們再也不敢讓他碰槍,儘管當事人遭到「褫奪槍權」的處分,但他老兄「染血的風采」已深植人心,除了老闆以外,又多了個「槍神」的渾號,這件事被詹怡仁和我們幾個沒良心的同梯笑了好久。
果然,兩天後的打靶,當歷經同樣的行軍到達目的地後,槍神老鄭由於威名遠播,被賦予擔任槍前哨威懾敵人的重責大任,而不再跟其他弟兄一起「射手就位」了。
有別於上次二十五公尺的小兒科,今天會先後進行兩輪的打靶訓練;而有了之前的經驗,我也發覺到這款65K2比N年前摸過幾次的五七步槍還要好瞄,因此我在第一輪七十五公尺的射擊成績居然是「開六中六」的滿靶,雖然我覺得不能排除左右射手貢獻著彈數的可能,但想到靶紙被招搖地送到指揮官面前的同時,也滿足了自己內心深處一塊小小的虛榮。
連上擁有同樣虛榮的還有另一位弟兄,正是詹怡仁;中間休息時,我們倆故意湊在鄭老闆附近聊天。
「子邑哥,你開槍時在想什麼?真的在想殺父仇人在面前拿著刀行兇喔?」
「你不要聽陳班虎爛,腦袋根本一片空白好不好?我是乾脆把自己當作是執行指令的機器人,別想東想西,結果一不小心就打了滿靶。你呢?」
「我在想我女朋友…」
「不會吧!你是有多恨她?」
詹怡仁哈哈一笑:「別誤會,軍人的職責就是保家衛國嘛!保護自己心愛的人沒有什麼好猶豫的,我開槍的時候就想著這個…」接著往旁邊一努嘴,把音量放大:「不像某人吼~開槍時覺得自己是藍波,滿腔熱血要解救水深火熱的大陸同胞咧!」
我一聽忍不住想笑,便適時湊趣:「史特龍哪夠看?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鄭頤家在此,誰敢上前與我決一死戰?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夾槍挺立、傲迎秋風的槍中之神鄭老闆被我倆一奚落,幹罵連連:「閃去壁邊喘,麥來亂啦!」
都說頭髮一剪、智商起碼掉一半,看來是真的,並沒有冤枉我。
休息結束,值星官整隊時決定放福利:「所有人聽好,待會要打一百七十五公尺,給我好好瞄,脫靶的一律重打、打中為止,我們子彈多得是…」說到這停頓了一下,咳嗽一聲:「看見兩點鐘方向那個小土丘沒有?打中三槍以上的人自己到那邊報到,改打小蜜蜂,好話不說第二遍。剛才打滿靶的雙槍俠,不要說連上幹部沒給你們機會啊!有實力再來跟我談福利。」
一聽到關鍵字(懂的就懂),在場的無不神采飛揚、幹勁十足,我跟詹怡仁甚至額外插賭,輸的人要說一件秘密、外加幹一件蠢事,不啻是阿兵哥窮極無聊版的真心話大冒險(看來被剪掉的智商不只一半啊)。
我當天手氣真的不錯,第一次挑戰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命中率,連助教都誇我表現不俗,未料詹怡仁竟打中四發,硬是把我比了下去,瞧他一副走路有風的得意模樣,真的是有夠…不甘心。
「技不如人有什麼好不甘心的?」講這話的是一位不常看到的士官長老黃,今天難得露臉。
「報告是。只是…再來一次我會做得更好。」我硬著頭皮把話說了出來。
「怎麼?不服氣想上訴啊?好~我幫你。」老黃一指人龍的尾巴:「去排隊。就說是我准的。」我趕緊轉進,把握得來不易的接關嗆司。
這次我屏氣凝神,將「拖抵握貼瞄停扣報」充分貫徹,一槍、一槍地讓子彈成為自己意志的延伸,順著呼吸的起伏穩穩射出。結果竟讓我繳出開六中五的佳績,登時覺得自己簡直帥翻了;然而…沒錯!詹怡仁也跑去跟老黃提請非常上訴。
答案揭盅後,我已經不去理會是不是有人賭外圍了,因為他居然又是滿靶,如假包換的百步穿楊,I服了U。
既然跟桂冠失之交臂,與其糾結於輸贏,我更在意實質的福利,便和詹怡仁一起前往小土丘,走沒幾步,就聽背後有人喊我一聲,原來槍前哨剛好換人,被鄭老闆鑽了個空子,趁沒人注意便鬼鬼祟祟地跟了過來,三人並肩朝散發可疑氣味的指定地點進行偵查。
報告同梯ㄟ~土丘後方果然有蜂窩!
「幹…幹…幹恁娘咧!」鄭老闆像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全身興奮到打擺子,被「魔神仔」牽著向前快步走去。
只見六、七位歐巴桑提著竹籃和冰桶川流不息拚經濟,詹怡仁和我兩人相視而笑,成功嶺大專集訓的回憶一下子全湧了上來,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詹怡仁左手老虎牙子、右手炸熱狗,一口下去差點連竹籤都給他咬斷;鄭老闆買了涼麵、蚵嗲、茶葉蛋和黑松沙士,眉開眼笑地邊吃喝、邊用無數強烈的語助詞表達對生命由衷地讚嘆;而我…只能兩串蕉。
原因令我好笑到想哭,皮夾裡唯一那張紙鈔,由於才發行不久且面額過大,顯然無法融入這裡的經濟體系,小蜜蜂們呼朋引伴地前來觀摩這張很像假鈔的真鈔,還不忘品頭論足一番。
「拜託~各位大姐,管牠是鯽魚、吻仔魚還是櫻花鉤吻鮭,那不重要,我只想來罐泰山仙草蜜。」
「少年耶歹勢啊~找嘸開,去跟別人借啦!」蜂群一哄而散各自尋花採蜜,留我在原地哭笑不得,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眾人吃乾抹淨。
我向來是不跟別人借錢的,當下一聲暗嘆,心想眼不見為淨,便往來時路走回,鄭老闆和詹怡仁在樹下看見便問了,他倆聽我說完,笑得好不燦爛。
「子邑哥很MAN喔~願賭服輸,馬上就為我們示範如何幹蠢事,佩服!佩服!快集合了,我先去旁邊撇一下,你們自己注意時間。」
「鄰兵,拿去啦!」一條拋物線在半空中朝我劃了過來,握在手裡一陣清涼,是一罐久違的維大力。
我在樹蔭下席地而坐,喝著兩個禮拜以來、除了白開水以外的第一罐飲料,心情單純到無以復加,就跟那句廣告詞一樣──「It’s good to drink.」
一陣菸味襲來,不知道是哪個單位的班長在旁邊吞雲吐霧,我皺起了眉頭,鄭老闆卻貪婪地猛吸二手菸,那士官看在眼裡也不搭理他,抽完一根、又點起一根,哈沒兩口便朝我們走來,距離剩不到兩步時,手一鬆、大半截菸掉了下來,自顧自地說:「機靈點~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腳步不停,逕自去了。
鄭老闆幾乎是用飛撲的將那半根菸搶了過來,二話不說,便插進永久脫哨的門牙縫中狂抽猛吸;虧他還捨得拔出來問我要不要,他見我搖頭,還不死心:「飯後三根菸,快樂似神仙。」
「三根?那麼猛?你這樣很快就會集滿三炷香,到時真的變神仙。」其實我也有點好奇,於是秉持實驗精神淺嚐一口,還沒吸進去就一陣嗆咳,連忙搖搖手敬謝不敏。
他接過手去,掛著滿足的表情靜靜地把菸抽完後將其摁熄,正要隨手拋去,我問他可不可以送我?鄭老闆齜牙一笑(我focus在那缺口上),便遞了過來:「鄰兵,別人來靶場都想撿彈頭,只有你這雞巴毛撿菸頭,拿去啦!」
「這是我這輩子抽的第一口煙、大概也是最後一口,想留下來做紀念。」我又咳了一下:「勸你趁著當兵戒菸也不錯,起碼少抽一點。」
「幹恁娘耶~我哪知道要多少才算少?」
這時遠遠傳來哨音、以及差點被遺忘掉的吼叫聲──「部隊集合。」我倆一起罵了聲幹,觸電似的跳起來,我拍拍沾在屁股上的黃沙,鄭重地將這根別具意義的煙蒂收進胸前口袋:「一天一根,菸加一、饅頭減一。」
鄭老闆笑著誇我有學問。
※ ※ ※ ※ ※
當天傍晚,儘管天氣熱到不像話,四十人的大通鋪又臭又悶,但大夥兒已經累得不省人事,熄燈後迅速睡死。我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打呼聲中被搖醒,一看錶,差五分鐘凌晨一點(又熬過了一天),在上鋪呆坐了幾秒鐘,原來,該上哨了。
我放輕手腳下床、穿戴整齊,到中央樓梯找安全士官報到,簽了名、記住口令後趕緊去接哨;今晚的哨點在西側廁所,和我交接的上一班衛兵剛好是詹怡仁,他將木槍交給我,然後S腰帶一脫、像是摔角手般的披在肩上,轉身進了廁所。
沒多久,便聽到水龍頭嘩啦啦的聲響,腳步聲傳來的同時,一回頭就看到這廝朝我猛甩手,冷冽的水滴登時濺了我滿臉。
「聽說洞么洞三這班最硬,幫你提振一下精神。」
哇咧…敢情好,這下瞌睡蟲全跑啦!
這傢伙也不急著回寢室,倚在牆邊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我們邊注意安官桌方向的動靜,一邊小心控制著音量。
「趕快回去休息啦!明天…應該說今天才對!還要練刺槍術,別到時精神不濟捅到你鄰兵。」
「講到這,我反而比較擔心你,你的鄰兵狀況特多…」
一想到鄭老闆,我不由得大點其頭:「那倒是,不可不防啊!」
「我是夜貓子,平常晚睡慣了,入伍前兩天才剛辭掉小7的大夜班,多陪你一下沒差啦!」
「就等你這句,來~這邊交給你,我先走一步…」說完作勢把槍「督」過去,兩人一起用氣音笑了出來。
「子邑哥,我覺得和你特別聊得來耶~該不會是因為入伍第一天我們在澡堂坦誠相見的緣故吧?」
「實不相瞞,在下確有斷袖之癖…想太多了你~看招!」
詹怡仁露出欠扁的笑意,閃過我的「原地突刺」後出奇不意地問我:「對了,為什麼你會想跟我借畢業紀念冊啊?還指名要理學院?」
他看我不說話,又接著問:「借是沒問題啦!只不過…當時我一說是成大應屆畢業,你的反應讓我很好奇,是不是…有認識的人?」
我抬頭看著沒有光害的星空,一彎月色隔著樹影若隱若現勾人思緒,即便眼前這位不是我「忠實誓言」的守誓對象,但想到撥交以後大概不會再見面了,倒是沒有後顧之憂,而且也還欠他一個秘密…
「也罷。就跟你說了,其實我讀大學時曾經認識一個女孩子,我很喜歡她,後來她轉學到成大…」
誰知這一開口,好比水龍頭被扭開一樣,往事嘩啦啦地傾瀉而出,我刻意不提女生的名字,詹怡仁也識相地沒問;記憶流淌之際,時間的沙粒漏得飛快,我不得不在下哨前的半小時將他趕回寢室補眠,另一方面,我也必須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不然又怎麼睡得著?
夜色如水,我想起與暄英自初識以來的若即若離;抬頭所見,滿天星斗全是她的一顰一笑,如同白日飲盡的金黃色浮沫,在拴住思念的拉環移開後,逐漸氾濫成災、淹沒了我。
※ ※ ※ ※ ※
過幾天的傍晚時分,當冠麟排長揹著「月經帶」和輔導長走進中山室時,一如往常地將整疊信往掌心輕敲,「啪啪」幾聲,弟兄們全都靜了下來,接著便開始唱名──
「姜哲民,你祖國同志寫信給你,不要給我通匪嘿!」
跟名人發音相近的弟兄唰地立正:「報告排長,是我媽。」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想家就哭出來啊!說不定我會同情你。」
「報告排長,真的嗎?」
「你說呢?」
「接下來…靠!這個有粉味喔~粉紅色還給我噴香水,我猜一定是駱志軒,馬的果然是你。笑咧!」旁邊的李班將那封信接過手在面前搧啊搧,換來一陣笑聲。
「謝謝排長。謝謝班長。」當事人笑嘻嘻地收了下來。
……
一封又一封,一連串的過程堪比《辛德勒的名單》,人人都冀望從中得到某種快慰與救贖;每天的這個時刻,我都好希望能夠從連上長官的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當然,老哥和老媽各寫了一次給我,前者要我堅強點、能吃就吃、能睡儘量睡,後者則在信裡夾了張貳仟元大鈔,同時希望我多吃一點。
既然是家人共同的期望,那我就逼著自己把鐵餐盤上那一坨坨狀似食物的東西,儘可能地吞落肚,雖然不是每一次都做得到,但我盡力了。至於鈔票(其實我比較希望是零錢),感激歸感激,但親愛的老媽有所不知,在連投自動販賣機都是奢侈的這裡,只怕是無用武之地了!
充斥耳邊的噓聲越來越響,也對,差不多該輪到小麥了;果然──
「…麥哲瑋兩封、麥哲瑋三封…欸!又來了,有完沒完?四、五…這邊還有一封,總共六封都是你的,寄件人地址都不一樣喔,麥哲瑋,出列。」
「上次五封,今天破紀錄囉~很行嘛…你們的李班連女朋友都還沒交過,好意思喔你?多的那一位又是在哪認識的?」
李班立刻搭腔:「革命軍人三妻四妾成何體統?從實招來喔!」大家也開始虧他。
「不是啦…報告班長,她只是我乾妹妹。」
「乾妹妹?阿不就乾很大?最好是啦!」
儘管在一片噓聲中被大家偷捏偷打了好幾下,小麥依舊樂不可支地躲到角落邊拆信、邊享受暫時專屬於自己的歡樂時光。
「接下來…沒了。」
底下一片無聲的嘆息才「唉」到一半,就看到輔導長從手上的一疊文件裡抽出一個牛皮紙袋:「這邊還有一封,我以為是伙食月報表,每次都厚厚一疊,紙不用錢是不是?自己出來認領啦!」
和我正聊到一半的詹怡仁立刻撇下我,迅速起立、小跑步到輔導長面前:「報告,請問今天是幾下?」
輔仔把信翻到背面瞄了一眼:「人家一樣照慣例要幫你練身體啦!詹怡仁。」接著便照本宣科:「親愛的連上長官,請務必幫我好好鍛練怡仁,讓他成為正港ㄟ男子漢,在他收下這封信前,先讓他做二十下伏地挺身加二十下仰臥起坐。再次感謝所有在前線保家衛國的中華民國國軍弟兄們。你看,人家那麼愛你,又加碼了。」
當詹怡仁站起身來已是氣喘吁吁,他畢恭畢敬地將雙手伸出,輔仔先將信放在熱切的掌心中,讓他感受一下愛情的重量,然後虧他:「人家情深意『重』喔,這樣觀念就對了啦~繼續寫下去、操下去,等你退伍吼~全部釘起來搞不好比《魔戒三部曲》還厚,你也會比阿諾還壯,你們一定會很『性』福。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報告輔導長,她叫家慧。」
「結婚時記得放帖子過來,新娘不是這個名字的話我不認帳喔!」
「報告是。謝謝輔導長。」詹怡仁朝我走了回來,看著他滿頭汗、卻又喜孜孜的模樣,我不禁試想,如果暄英寫信給我的話,就算要我做一百下我都心甘情願。
「果然姊弟戀就是不一樣,有特別關照喔~」我忍不住有些羨慕地揶揄他一下。
「子邑哥,不好意思,剛我們講到哪了?」詹怡仁看來還有點喘。
「說到你大二那年煞到帶你們班實驗的助教,該不會就是這位吧?」我指了指他拿在手裡的那封信。
詹怡仁點點頭:「還真的是。一開始她只把我當學弟,被我纏了兩年,直到前陣子碩班口試通過才答應,過沒多久我就收到兵單啦!」講到這兒,他打開水壺喝了一口,接著嘆口氣又繼續說:「之前沒追到就算了,現在卻要擔心會不會兵變,唉~早知道應該去推甄推看看的說…」
我笑了笑,便對他說:「也不用這麼悲觀啦!我猜你應該早就跟她提過畢業後的規劃,對吧?在這兩、三年的時間裡,她答應做你女朋友的時機沒有十次也有八次,而她不早不晚,選在你入伍前才點頭,就代表這段感情已經通過檢驗,才會幫你蓋上CNS的標章;更何況,達賴喇嘛不是說了嗎?能解決的事,不必去擔心;不能解決的事,擔心也沒用。你就放心吧!」
他也笑了起來:「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比較安心了,謝啦…子邑哥,看你相貌堂堂,剛又分析得頭頭是道,想必閱人無數,女朋友一定對你死心踏地吼…上次你說很喜歡的那個女生轉來成大,所以才對我們學校情有獨鍾,台南離這不遠,放結訓假時,要不找嫂子一起出來大家唱個歌認識一下?」
這位子虛烏有的「嫂子」雖然令我自然而然地和某張面容有所連結,但畢竟臉皮沒有厚到那種程度(但也捨不得澄清就是了),只好擠出一絲苦笑,無可無不可地說:「呃…這個嘛…有機會再說吧!」
「對了,電機系有很多實驗課嗎?你這位『某大姐』的學分營不營養?還是她把你們全班電得慘兮兮?」我急忙轉移話題。
「還好啦~只有我被她『電』而已,不過她不是我們本科系的學生,她大學在台中那邊念書,讀的還是化學系喔~很跳tone吧?後來因為雙主修的關係,所以碩班才考進我們學校…子邑哥,你怎麼了?」
聽到「台中」還不覺得怎樣,但在聽到「化學」時,我下意識地頓了一頓,稍微推算了一下年紀也算吻合(可是會那麼巧嗎)…因此,我有點試探性地問:「你女朋友…她是不是姓禚?不是卓越的卓,而是寫起來很像蛋糕的糕,禚家慧?」
詹怡仁大吃一驚、愣住了不斷點頭,我不待他答話,便說:「她是不是以前曾經打過系排,身材高䠷,應該有一七五?現在還留著男生頭嗎?」
我看著他很shock的表情,我猜我也差不多。
「…不會吧?」兩人異口同聲。
「子邑哥…你該不會告訴我她是你前女友或是你乾妹妹還是…」
我立即斬釘截鐵地搖頭:「只是剛好見過幾次面,我大學也讀那間,碩班是在台北念的;之前跟你提過的那位女孩,可能就是你女朋友的手帕交。」說到這兒,我開始有點後悔那晚的夜哨洩密過多。
沒錯!禚家慧,那個長得頗高、但不姓「糕」的女生,曾經從我手裡收過N次宵夜,暄英的室友兼閨密,我早該想到的。
曾經看過一本書,書上說,你和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關係,最多只要透過七個人就可以連結起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奇妙!因此藉由拼湊、推敲,大致得知一些暄英當初不告而別後的一些事情,雖然過去已經過去,但在百無聊賴的軍旅生涯中,也填補了心裡一部份來不及參與的缺憾。
原來──
暄英大二下轉學考到成大後,陸續有幾位男生追求她,好像有跟其中一位交往過;畢業後,租屋和家教學生直接pass給考來成大的好姊妹,自己則考到新竹念清大碩班,而這段期間曾經回台南找過禚家慧三次,第一次有攜伴、後面兩次沒有,因此暄英在感情上的現況並不清楚…
我把時序重新爬梳了一下,最近一次大概是在她碩班畢業前,然後過沒多久才在拜訪口試委員時和我在台北不期而遇,難怪當時覺得她有些鬱鬱寡歡。
原來如此。
如果有機會,下次碰面時,可要想辦法讓她開心一些;然而,我不知道的是,機會居然來得出乎意料地快。
耳畔傳來李班的大嗓門:「懇親會就是懇親會,要我說幾次啦!」他酸溜溜地接著說:「對啦對啦…就是你的元配、二奶、姘頭、馬子、情婦、乾妹妹…族繁不及備載的異性都可以來探望你的懇親會,沒人認領的羅漢腳記得來找我報到,班長帶你們去營站打茫,話講這麼白了,還有哪個耳朵長包皮的沒聽清楚?」
光棍班長得到的答案是──「報告班長。清楚。」以及一狗票心照不宣的嘻皮笑臉;當晚,排隊打電話的等候時間比平常多了三倍以上。
※ ※ ※ ※ ※
入伍的第二個禮拜天一樣沒休假,欣慰的是,迎來了眾所期待的懇親會。
剛接值星的李班一大早就帶著大家跑三千公尺,說是要把我們這群菜逼巴操到沒力,這樣等一下才不會想些有的沒的。用完早餐,大夥兒蹲在連集合場翹首盼望著,期待自己能夠早點交保。
「所有人聽好,別忘了自己的身分,營區內務必恪守革命軍人護民、愛民的分際,不要給我『黑白來』啊~尤其是你,麥哲瑋,我盯上你了!聽到沒有?聽到答『有』。」
「有!」看來小麥今天可是精神抖擻。
「今天來幾個?」
「報告班長。早上三個、下午四個。」
「怎麼又多了?還給我朝三暮四。」
「報告班長。我乾妹妹的妹妹非常仰慕革命軍人強健的體魄和責任感,有意投考軍校,所以今天她特地過來要向李英俊班長好好請教請教。」笑意開始爬上眾人的臉龐。
「聽見沒?聽見了沒有?什麼叫觀念?這才是我大中華的好兒女。麥哲瑋,等一下不要晃點我。」底下的笑聲越來越肆無忌憚,等到第一台懇親專車駛進營區時,弟兄們爆出熱烈歡呼,早已有人按捺不住地手舞足蹈起來。
「林明福,你的親友到了,出列。」搶到頭香的人立刻越眾而出,揮揮手向四周一片掌聲回禮。
「梁敬凱,你姊姊來了,出列。」掌聲中還夾雜著口哨聲。
……
又是一長串「辛德勒的名單」,看來有得等了;由於事先早已跟家人講好不用來,因此我便饒有興味地打量周遭百態,打算最後再找幾個無人認領的酸葡萄一起逛營站。
話說在陽剛味十足的新訓中心裡,一下子多了不少悉心打扮的年輕女性,可真叫人眼花撩亂,我不禁竊想,要是暄英今天來看我的話,不知該有多好?
──我這輩子許了無數次的心願,但應驗最快的鐵定是這一次。
只聽前方一陣騷動,登時口哨聲四起。
「詹怡仁,你那位喜歡幫你練身體的學姊來了,出列。」
重色輕友的傢伙無視我微酸的目光、對四周的吐槽聲也充耳不聞,興沖沖地跑向候客區,遠遠望去,即便那位女生已將頭髮留長,我還是一眼就把鶴立雞群的禚家慧給認了出來,而觸景生情,不由得怔怔想起那位曾與她焦不離孟的身影…
「…人咧?出來面對啊~沒聽到是不是?」班長拉高上揚的尾音,搭配身邊的一聲「喂」,把我的注意力call了回來。
「有誰看到沐子邑?馬的是不是逃兵了?」
我立即高聲舉手答「有」。
「恍惚啊?出列。」
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我還是三步併兩步地跑到被酸葡萄們戲稱的「接客區」,詹怡仁還佇在那邊等我,看他的樣子想必又被凹了一頓體能,身旁正是好久不見的故人家慧,我略一揚手和她打招呼,她點點頭、回我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待我走近,詹怡仁突然朝我擠眉弄眼,還大力拍了我兩下肩膀。
不知為何,當下心頭一陣狂跳…突然,兩人默契十足地往旁一讓,這道平均一百八十公分的人牆一撤掉,我就看到了。
在其後的,正是谷暄英。
等我回過神來,我們四人已經在營區走了一小段路。詹怡仁和禚家慧並肩走著,小倆口旁若無人,我和暄英根本插不進他們的世界,自然而然只能湊在一塊兒。
九月下旬的嘉義天氣還是熱,今天暄英就是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加牛仔裙、搭配一襲水藍色罩衫,令人暑意全消;我注意到不少阿兵哥將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與她走近一些。
「七仔水喔!某怪喔…想要逃兵,哈~」
「換作是我,我也想逃…」
連上幾位不太熟的弟兄還特地靠過來虧我,又總在我還來不及解釋時竄逃,令我五味雜陳,只好對暄英報以尷尬的微笑。
暄英原本話就不多,此時好奇地看著營區內上演的林林總總、各式光怪陸離的情境,像是在參觀動物園似的,我也樂得不用再像以前一樣挖空心思找話題;所幸,讓我自豪的是,我好像還頗能逗她笑的,而這麼做也確實令我感到快樂。
我們在單兵戰鬥教練的草皮找了處樹蔭野餐,家慧拿出帶來的滷味、水果,又要詹怡仁去自動販賣機投幾罐飲料,他雙手一攤:「報告學姊,零錢用完了。」
家慧站了起來:「不錯嘛~已經學會開始跟我伸手擋鋃囉…現在是什麼狀況?」
詹怡仁一臉諂媚:「陪我一起去營站買啦!學姊對我最好了…」然後很無厘頭地接了一句:「現在是『狀況四』,等一下沐子邑這邊是『狀況五』。」說完拉著一頭霧水的學姊兼女友暫時撤離,還朝肩膀後方扔了個「單兵注意」的眼神給我。
好個學以致用的高材生真夠壞,自己變換射擊位置就算了,還要我在敵火下作業,OKOK~好!我以火力掩護你。
暄英可不是傻大姐,邊沾著梅粉吃芭樂、邊瞅著一雙美目直看著我,讓我有些緊張。
我該說些什麼?「今天天氣真好」還是「你怎麼會在這裡」似乎都不恰當,倒是暄英打破僵局:「我竟然…第一時間沒把你認出來,嗯~可以嗎?」看我點點頭,她才把手放在我努力成長的頭皮上,我感受那股截然不同的搔癢感和暖意,心情很難形容。
「天啊!他們怎麼把你…」接著耳畔傳來暄英清脆的笑聲,以及鳥叫聲,我也跟著笑了。
「這我買的,你先吃啦!別等他們了。」我接過她遞來的免洗筷,在煙燻滷味的香氣間,仍然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
我不確定當時自己是怎麼開口的?但絕對是出自肺腑──「暄英,很高興能夠見到你。」
「喂喂喂!看來有人已經開吃啦?」
我高聲回應:「看來『狀況四』有收到效果,現在是『狀況九』,還不快來?」
他倆提著飲料和零食坐回原來的位置,家慧劈頭就說:「欸!你們兩個不要在那邊高來高去打暗號!什麼五五六六、什麼狀況九?」
我連忙打個哈哈:「狀況九就是別惹9號選手發火的意思,時間寶貴,大家邊吃邊聊。」
這下輪到另一位單兵聽不懂了,我把當年女排主將禚家慧在系際盃一記跳發,打斷我們環工系學妹兩顆門牙的事蹟簡單地提了一下,讓詹怡仁警醒警醒。
家慧將一顆柚子拋了起來,對著她學弟做了個殺球的假動作,詹怡仁很配合地迅速臥倒:「趴下、掩護、穩住。」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今天剛好921,便問了一下,當時事情發生時大家在做什麼。
既然聊到了大學生涯,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了,我們從陳進興和戴忠仁的深夜對談如何影響期中考成績說起,歷經729、千囍年總統大選,一路聊到賓拉登;當然,更少不了幾個月前才剛解除警報的SARS。
話題本身雖然嚴肅,但在滷味、蝦味先和冰淇淋汽水的助陣下,似乎總能找到詼諧的觀點;就在笑談間,高牆不見了、鐵絲網也消失了,營區彷彿成了綠意盎然的校園,任我再次品嚐那段最值得揮霍的舊日時光。
※ ※ ※ ※ ※
我坐在石階上,回想著上禮拜天懇親會時的情景,就跟做夢一樣,此時唯一還盤據心頭的,就是看著暄英隔著車窗對我揮手,而我必須假裝自己很瀟灑、很堅強的巨大失落感。
一念及此,我又嘆了口氣。
「吐啥大氣啦?鄰兵。又擱想你那個水七仔喔?」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鄭老闆一屁股坐在我旁邊,將手中那包「555」拆封後,便迫不及待地吞雲吐霧起來,過半晌,只見他手指在包裝上「噠噠」彈了兩下,一根菸聽話地冒出頭來,他將它轉向我,用已經漏風成自然的口吻說:「跟你講啦~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吼…要追也追不到,哈一管卡實在啦!」
他見我搖搖頭,也不勉強:「下禮拜結訓,有甚麼打算?」
「就大抽籤啊~抽到哪去哪,不要中『金馬獎』就好。」
「外島還好啦~剛剛聽別連的排長說,這道海陸仔會來揀人,差不多會揀十五、二十個,幹恁娘咧~拎北這款『三保身體』要是真正中狀元吼…當場掐卵葩自殺給你們看。」
粗鄙又好笑的用詞讓我在晴空底下放懷暢笑。
鄭老闆罵了聲幹:「笑三小…」然後壓低聲音狀似神秘:「鄰兵,我跟你講,阮鬥陣去參加海巡的倍數抽籤,聽說那個抽中就『卯死』啦…整天釣魚拍海景,很涼啦!頂多抓抓偷渡客大陸妹,沒收的走私菸酒包你爽到退伍,來啦!來啦!」
無奈鄭老闆畫的大餅對我一點吸引力都沒有,於是搖搖頭謝謝他的好意:「我小時候給人家算命,算命的說我犯水官,海巡我還真的沒興趣,抓大陸妹和查扣洋菸的重責大任就交給你處理了。」
鄭老闆見我興致缺缺,只好作罷。
我們倆毫無目的地遊蕩,最後逛到斗六火車站附近的百貨公司,在那邊巧遇了不少阿兵哥;我選擇在湯姆熊殺時間,內袋裡的那張大鈔終於有機會拿出來見客,而歡樂的時間總是陣亡得太快,一下就過了中午,再一轉眼已經逼近三點半了,距離接駁車發車只剩一小時,這才覺得肚子有點餓,趕回集合點時途經當地的市場,在一個轉角被鄭老闆拉住。
「幹!這間很有名耶!」
原來是一間肉圓店,吸引我坐下來的原因是它的招牌,上面寫了個我看不懂的字,問了店家,才知道我猜得沒錯,「登」和「邑」寫在一起與「鄧」同音,巧合的是,似乎暗示我沐子邑今日會登門造訪,加上過幾天就要抽籤下部隊了,應該可以勉強視為捷足先登中爽籤的好兆頭吧!
等車時,不少人趕在收假前再拉一根回魂菸,鄭老闆也不例外,依舊不死心地又督了一柱過來:「怕啥?再挑戰一次啦!以後想要請你都沒機會了。」正想婉拒,話到口邊又改變主意地接了過來:「謝啦!不管抽中哪裡,我都會記得你是第一位請我抽菸的朋友,這根菸就讓我留到退伍日吧!」我忽然有點傷感,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鄰兵,少抽點,一天一根就好,菸加一、饅頭減一。」
「幹!啥米雞巴毛?拎北只聽過女兒紅,沒想到還有像這款退伍煙,你吼…自己也要長眼啦…」講到這他也不再開口,似乎感染了我的愁緒。
我靜靜地站在夕陽下,呼吸著周遭的二手菸,氤氳的迷霧裡,看不見自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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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交接 搖醒衛哨的溫柔夢
那巍立的痴 在枝葉間錯落
守山戍海 戴月披星 為妳鎮持破曉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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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白目的給我耍天(兵)?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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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兒子新訓也是在中坑,開車去面會和接他幾次。那地方真是隱密,外地人可能會找不到營區如何進去。
男人遇到男人聊起當兵可能三天三夜說不完,軍中的苦樂真的可以聊一輩子。我發現你這本小說的附加價值比愛情還要有cp值!
是當時中心班長的慣用語之一,哈哈!!
無論是求學/研究/當兵/就業...生命中的每個階段都有愛情的成分
用她來貫穿少年/青少年/青年/成年是最好不過的了
把散落的愛情碎片重新串接
那會是一條最珍貴的項鍊...只為一人(伊人) 2025-01-17 17:08: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