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4 09:00:00純純男子漢

我遺落在一九九八年的愛情碎片(10)~5th act-重逢

【第五幕】重逢

 

 

 

明年這個時間 約在這個地點

記得帶著玫瑰 打上領帶繫上思念

動情時刻最美 真心的給不累

太多的愛怕醉 沒人疼愛 再美的人也會憔悴

 

~張學友&高慧君《你最珍貴》

 

 

 

 

                                            

 

今天是2003年的69日,畢業典禮後的第一個上課日,平凡無奇的一天,原本應該是這樣沒錯;本來嘛~對研究生來說,平日和假日差異不大(為將來賣肝的社畜地位進行實習),而畢業典禮只是形式,能不能順利畢業才是重點,不然管你畢業照拍得多美,還是得留下來深造,繼續當一個出不了頭的碩工」。

因此,寒暑假關我屁事?週休二日與我何干?一SARS得所有人人心惶惶,想玩也沒地方去,加上論文進度嚴重落後,還是乖乖地待在實驗室拯救自己的學位比較實在。

上個月陰錯陽差地同時碰上兩件事,一件倒楣透頂、另一件卻幸運無比,誠如《心海羅盤》裡經常被引用的那句開釋:「禍福無門,唯人自招。」還真給他說中了。

──我的碩士論文基於不可抗力的變因、出了trouble,面臨延畢的危機。此外,在毫無心理準備的前提下,居然讓我與久違的谷暄英重逢,真是想都想不到,這也造成我決定在69日這天讓自己放個假,跑一趟新竹,既為公事也是私事;好吧!我承認私心占了比較重的成分。

 

                                            

 

「子邑學弟,老闆宣你晉見。」今年總算可以畢業的博班學長喊了我一聲,便放下電話轉頭扒飯,繼續沉浸在《聖石傳說》的刀光劍影中,享受最後所剩無幾的實驗室餘溫。

看來,老傢伙終於想起有我這麼一號學生了。

我隔著學長的肩膀瞥一眼牆上的電子鐘,上面顯1846分,依照前輩們的口耳相傳,這種時間老闆找你talk絕對有狀況,通常是某種「攤牌」時刻,而劇情很應景地正好播到精采處──

 

……素還真,你的右手已廢,棄劍認輸吧!」

「素某猶有左手。」

旁白:清香白蓮已有必死的覺悟,劍交左手,氣脈流動,灌注真力,一聲吆喝,身影閃動之間人劍合一,向傲笑紅塵撲去……

 

我有點惡作劇地亂掰口白:「盟友快閃同志退開啊~」接著便往學長肩頭用力一按,他吃了一驚連忙說:「學弟別鬧了,這時間meeting鐵定有事,還不快去!」我心裡大概有底,不過此乃非戰之罪、也無可奈何,當下暗嘆一口氣,抓起筆記本應召。

 

「你論文寫得安怎?」我的指導教授上課時愛講英文,私下卻習慣說台語,於是我在煙霧繚繞的特聘教授研究室裡,一邊吸著二手雪茄,一邊向他老人家報告這個稍早得知的「好」消息。

「蛤?海運!」他聽完後終於捨得把放在辦公桌上的腳放下、坐直了盯著我瞧,師徒倆相對無言;所謂敵不動、我不動,這點跟素還真身處劣勢還積極搶攻不同,再者,選擇權也從來不在我手上。

「經費是有,但是擱買一台嘸可能!還是講你換一個題目,明年一月口試安怎?」

Damn~就算從去年十一月算起都做大半年了,你要我改題目?喵的現在已經是五月中旬,距離731大限了不起剩兩個半月,你居然要我改題目?

這老賊要我回去好好考慮,甚至沒叫我什麼時候給他答覆,這下簡直怒火燒盡九重天,離開時強忍灌注真力把門甩飛的衝動。

天~又不是我的錯!

 

經過系館穿堂時,牆上掛鐘顯示已經快九點了;果然,實驗室的門已上鎖,我從放置「物質安全資料表」的箱盒夾層摸出備份鑰匙開門,門一關上我先對著空氣大罵三聲抒發一下,接著坐下來盯著螢幕上閃動的游標發呆。

我的碩士論文在埋頭苦幹了將近七個月、幾乎完成了三分之二後,居然面臨是不是要砍掉重練的抉擇,而可悲的是,我還真的在考慮這件事。

事情是這樣的

 

                                            

 

我自小雖稱不上品學兼優,但大學課業算是不錯,起碼也領過兩次獎學金貼補家中經濟,大四那年,所有人都認為我推甄穩上國立碩班時,我卻意外地未受青睞。

沒關係,我用考的;幾經思量,我只報考兩間國立大學,至於母校,死黨們要我別佔名額,好說歹說地將我勸退。正當同學們又認為我一定穩佔國立金榜時,我卻在赴京趕考當天急性腸胃炎,錯失其一;而面對我最心心念念的成大,卻又再次患得患失,最後以備五作收。

事實就是,備取第五名的成績只能眼巴巴地天天等、天天問,而當跑票的正取生確定恰好只有四位時,備五成了名符其實的「備伍」,要預備入伍了。

不甘心的我,和多數人做了一樣的選擇。

 

我選擇讓被列為必修的體育課不及格,還趕在體育老師送成績前,特地跑到羽球館堵人,再三提醒他老人家務必把我當掉,別一個不小心還讓我苟活著踏出校門

「像這種要求」人稱Andy劉、卻貌似吳孟達的中年男子雙手一攤:「我這輩子見多了。不後悔的話就成全你,好好拚啊!」

如願以償的我,隔年包含國立、私立一口氣報考了九間,「沐子邑」這三個字在榜單上正取生的欄位出現了八次,總算揚眉吐氣;不過,漏網之魚總是最大尾的,我與念茲在茲的成大三度交鋒卻依舊失手,而這次連備五都不給我。

(是怎樣?NCKU和我犯沖是吧)

於是我再次來到最後一堂體育課的羽球場旁。

「你白癡喔~T大都讓你考上了,離家又近,那麼在意成大幹嘛?想想看光是房租,就可以幫你把這不事生產的一年省回不少。懂事點,OK?」

Andy老師~我知道您說得都對,就是

「怎麼?還想再延一年啊?」

他見我低頭不語,擔心我鑽牛角尖,及時補上正確台詞:「像這種要求,我這輩子都沒見過~你要是犯蠢,我一定串聯全宇宙的體育老師讓你體育課上不完,言盡於此,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其實仔細想想,就會明白Andy劉說得沒錯,多花一年是不可逆的損失,所以考回台北天天通學,絕對是正確的選擇,只是

最後,使我打定主意的因素很單純──原本不抱希望,但我用當時補習班剛推出的交叉查榜功能查詢時,赫然發現「谷暄英」三個字出現在清大,而且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她怎麼也晚一年?」即便不明就裡,卻毫無懸念了──畢竟,台北離新竹比較近,雖然這並不代表什麼,但我就是覺得這一定代表著什麼

 

由於各校間或多或少有所謂的「保護主義」,因此我這位外來者即便名次已排在中位數之前,但在找指導教授這件事上面,和T大「自己人」相較下,並沒有太多的優勢。

N台中、台北兩地奔波、軟磨硬泡下,系上終於有位即將退休的葉教授同意收我做他的關門弟子。

基本上,葉教授的教育方針算是放牛吃草,因此我除了單純的修課外,多出來的時間不是兼家教就是打工,平衡自己重考一年所造成的經濟創傷,白話文來說,就是我碩一過得很充實、但也很涼,涼到和指導教授可說是相敬如「冰」,扣掉老闆在所內的開課「工業級廢污水高級處理」外,一整年師徒倆根本沒見過幾次面。

碩二開學後,就在加退選截止的當天傍晚,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葉教授突然歸位,實驗室的電話響了。

當時,我正準備去麥當勞代班,掛斷電話後看了看錶,先撥了通電話給店長Winnie,接著便朝指導教授的研究室走去。

想到上次敲這扇門都已經是去年的事,我才驚覺時間的流速簡直快得嚇人,碩班生涯竟然已經被我過了一半(或者說,是混了一半)。

「你論文打算要寫啥?」葉教授抽著雪茄、有點含糊地問我。

我臉上的懵懂表情被他好整以暇地欣賞了足足一世紀後,他才放我回去,並且要我儘快準備好,以便隨時等候他的召喚。

 

由於老闆去年沒收研究生,離我最近的上上屆賢拜,一位出國深造、一位入伍後失聯,上上上屆則是兩位去海外工作、剩下的一位直接表明早就忘光幫不了我;也因此,我這位關門弟子正面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窘境。

所幸師門底下目前仍有一位每學期都發誓「下次開學沒有我」的博班學長老林,他兩度技術性微調式休學、把博士班當作九年國民義務教育來念的高規格傳奇事蹟,在歷屆學弟妹間流傳甚廣,加上親和力十足.為後輩們所津津樂道。

人家廢歸廢,好歹是武林長青活字典,眼下也只能寄望他指點一條明路了;結果他還真的有幫到我,令我感激涕零,決定在未來畢業論文的「誌謝」裡,好好謝上一謝。

「這位道友,劣者有一冊祕笈吼哩參考參考。」老林在追完《爭王記》後,塞了一疊用蝴蝶夾固定的資料給我,書頁已略見泛黃。

我順著學長的口吻:「這竟然是失傳已久的刀鎖祕笈~待吾觀來

「子邑學弟,你學得不像啦!這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念碩班時的論文草稿,才寫完緒論就被當時的指導老師打槍,所以

「怎麼說?莫非對你的功體有損?」

「哈哈~當時好像是說,不成熟的技術沒有實用價值很難商業化什麼的都十幾年過去了,現在我又不做這個,純粹留個紀念而已,你拿去確認一下,說不定有搞頭喔!」

我對搜尋結果大喜過望。

發光材料的技術研發已然普及不少,各項應用也頗為多元(這下文獻回顧有著落啦),我想了一個下午,然後──「夜光材料應用於道路安全之研究」,就決定是你了!

 

再次謁見老闆時,他認為題目本身還可以,不過沒啥亮點,且未能凸顯環境工程的效益,因此大筆一揮,改為「螢光材料應用於交通節能與削減溫室氣體之研究」;換言之,有時候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似乎反倒可以解決不少問題。Anyway落落長的東東從此成了我的碩論題目。

題目有了,其他問題反倒容易解決。

我從系館的公用倉庫裡,將兩套起碼塵封五年以上的儀器搬回實驗室,重新整理後的機況除了偶爾鬧鬧情緒,需給予必要之安撫外,整體還算差強人意;藥品、耗材與其他配件跟供應商下訂後,便等著開工。

這段期間我也沒閒著,花了將近三個禮拜研讀大量期刊,也拜訪了幾位從事相關產業的社會賢達,儘可能填補過去一年的空白;等到一切就緒,實驗室牆上的蕭薔月曆也堪堪剩下最後兩張了,我聽老林的建議,挑個黃道吉日,在主設備旁放了包綠乖乖,「沐氏血汗企業社」正式掛牌營運。

一開始狀況不錯,到了農曆春節前,進度甚至略有超前。誰知過完年沒多久,在一次無預警的跳電後,設備重開機便狀況連連,彷彿得了機瘟;先是保險絲動不動就燒斷,再來三不五時設定好的參數還會自己亂蹦亂跳,導致跑了大半天的數據根本不能用,前後請代理商派人來調過幾次,狀況依舊時好時壞,就這樣死撐了一個多月,最後居然告訴我要請原廠技師來才有辦法。

「怎不早說?」我咕噥地抱怨了幾句,趕緊要他們聯絡遠在阿姆斯特丹的原廠。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要命的關鍵時刻,竟給我碰上了真的會要人性命的SARSshit

代理商的李小姐傳達了不好的消息,原廠那邊因為臺灣目前疫情不樂觀,因此不願放人,希望我將儀器載運過去等云云;姑且不論貴得離譜的運費,空運同樣因為疫情面臨停擺的問題,而等航運的話,即便沒遇上風浪或海盜,一來一回少說也得兩個月天啊~

「大學已經延畢一年,這次實在」我眼睜睜地看著老林把四月份的蕭薔撕了下來,心中不免焦急;看來,只好跟老闆討救兵,看有沒有辦法幫徒兒度過這個劫難。

結果等了一個多禮拜,出國考察的老闆才終於捨得回來,不料救兵沒討到,反倒討來一肚子火

 

隔天,既便無事可做,還是早早到實驗室發呆,看著擅自罷工的機台,不由得無名火起,將它旁邊那包綠乖乖一把扯下:「罰你沒得吃,活該!」入手一陣異樣,翻過來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被侵門踏戶的鼠輩掏空了,簡直欺人太甚,可惡!

我不信邪,開機再試一次,結果依舊徒勞無功,設備的顯示器跑了一連串指令後,仍舊秀出一行令我束手無策的原文,意思是問我是否決定讓系統執行初始化?但問題是初始化之後,勢必要輸入原始參數作為訊號類比的基礎值,鬼才知道當初這台的原始參數是多少,想亂槍打鳥用try的?門都沒有~FUCK

心煩意亂的我,把實驗室的門一甩,自個兒到校園散心,由於沒什麼目的,一陣瞎走亂逛,回過神來,已經來T大校園頗負盛名的坐花潭。

經過一夜沉澱,對於老闆不願破費買新儀器的決定,已較能釋懷;畢竟老頭子都要退休了,確實不太可能為了最後一個學生在最後幾個月可以順利畢業而大費周章

不過理智歸理智,回歸現實層面該怎麼辦?難道真的要換題目?別鬧了~現在的處境還真的跟那首歌一樣,不甘心不放手啊!

想到這,不由得用力地嘆了一口氣。

「唉~」幾乎同一時間,旁邊不遠處看來也有人對生活感到不如意。

順著嘆氣聲看去,右前方有個背影婀娜的女性,穿著頗為正式的套裝,趴在池畔的護欄,眺望著初夏早晨的粼粼波光。

我一時好奇心起,便往前走了幾步,學她倚身在欄杆上,接著便轉頭朝右方打量著她;而原本輕拂的微風稍停,令她持續飄逸的秀髮靜止了下來,此時日光透過她左側臉龐映入我的眼簾,恰好與記憶中那天的畫面重疊。

我就這樣很沒禮貌地鎖住自己的眼神,和那天一樣。她也在這個時候轉過頭來,與我正面相對。兩人愣了好半晌後異口同聲──

「你是沐子邑?」

谷暄英,真的是你。」

 

                                            

 

上一次和暄英像現在這樣子說話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這五年,真的發生了好多好多事啊!

她今天穿著粉紅色的襯衫、五分袖的袖口微開向我招手,淺咖啡色的片裙在側腰處搭配著一束流蘇,隨著清風款擺,鵝白色的腰帶上裝飾著雲朵圖騰,再次投映在我的波心,批肩長髮微微挑染成賞心悅目的褐色,青春美豔又不失端莊,與五年前相較,更加令我心蕩神馳。

不知其他人是否有過相同的經驗,即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但無預警的猝然相遇,確實令我有些手足無措,以至於一開口就失誤──

「你不是在清大?怎麼會來這裡?」

「你怎麼知道我在清大?高高說的?」說完便看著我。

她口中的「高高」就是她的手帕交「糕」家慧,我以為她在生氣,不想造成誤會,趕緊澄清:「這倒不是。」接著便把查榜的事說了,也順便將之前研討會會場「疑似」有看到她的事情約略一提。

暄英這時稍微笑了笑:「那次是實驗室的學長帶我們幾位專題生去的,所以你應該沒看錯。虧你還記得我當時髮型是離子燙怎不來找我?」

「研究所沒考好,延畢一年,不想被你叫學弟

「其實我轉到成大,有些學分不能抵,加上想修教育學程,得多讀一年,所以,別擔心!我們還是同學。」

「好說好說,『谷雪莉』同學,請多多指教。」一聲舊時稱呼,加深了彼此的笑容,也淡化了不少隔閡。

「對了,那個洋甘菊謝啦!當時還有點小納悶,沒想到是你,滿感動的

「本來想送風信子,但花期不對,記得以前的谷雪莉似乎很需要助眠,所以

她這回直接笑出聲來:「叫我暄英就好了。聽高高說,你不是很想讀成大,後來怎麼還是來這裡?」

「因為成大沒考上,而且」我猶豫片刻,決定還是實話實說:「而且台北離新竹比較近。對了,我記得你鼻子容易過敏,怎麼會想來風城念書?而且還是當初我說很恐怖的清大化學耶!

我注意到暄英的目光有些閃躲,好一會兒不出聲。

「你該不會」正當我想開口打破沉默之際,這時剛好一陣風將她的髮絲再度揚起,由於站得夠近,我的視線忽然被一大片襲來的烏雲飛瀑遮蔽,雲層裡夾帶的髮香讓我適時停下剛到口邊的話題

「等我一下。」暄英一邊對我露出sorry」的表情,一邊從口袋拿出一條咖啡色的髮帶將頭髮固定

「沒關係。」我靜靜地欣賞她俏立風中,在湖畔打理長髮的側影,心底陡然憶起從前偶然聽她說過的──

 

……我才不說對不起、抱歉、sorry等等這一類的話,那些都是輸家在說的……

 

好一個倔強又好強的女生啊!這是她給我的第一印象

 

我不確定先前的話題繼續發展下去是好是壞,但顯然暄英同意轉換一下氛圍。

「你呢?最近過得怎樣?口試委員找好了嗎?」

「就剛好遭遇到一點瓶頸。」暄英一開口就點中我的死穴,於是我便將最近煩惱的來龍去脈和她說了。

暄英靜靜地聽完我的苦水,側著頭像是思索著什麼,忽然冒出一句:「你剛剛說的那個是不是TGA?」她見我點頭,便接著道:「印象中我們系上好像有老師在做類似的研究,我回去幫你問一下,如果機型相近,運氣好的話

我聽到這邊,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如果能夠拿到同系列機型的參數,那麼重新設定就並非遙不可及,至少值得一試;而且、而且、而且說到運氣,我今天運氣明明超好的啊!

我看著眼前的lucky girl說不出話來,有種想把她抱在空中轉三圈的衝動;暄英似是看出我的意圖,笑著略一擺手:「你別太興奮,只是突然想到而已,萬一最後還是不行,可別怪我讓你空歡喜哦~」

 

你不知道嗎?認識了你,不斷失望又不斷希望早已成了我的日常……

 

「那你呢?」輪到我問了,好想知道暄英的「這些年」啊!

「嗯還好。」谷同學就是谷同學,絕不讓我輕易如願,總是把申論題當作簡答題;看得出來她有心事,而且還是很棘手的(起碼比我的還棘手),很想幫她,但也明白她不會讓別人插手,真不知該怎麼開口。

「子邑,真的好久不見,沒想到會在這邊遇到你。剛剛有點小驚嚇,但我真的滿高興的。」

「我也是,但跟你略有不同,我是比較偏向驚喜。」暄英果然被我逗笑了。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我想」一聽她這麼說,我立刻屏氣凝神,未料卻是:「貴校果真是古意盎然,帶我逛逛,OK嗎?

「我以為原來是校園導覽,當然沒問題。

「以為?怎麼了嗎?

「我以為你又想吃鬆餅,這麼突然的話恐怕

暄英顯然被我勾起往事,半掩著嘴笑了起來:「對齁~我好像有說過要請你,結果一直賴帳沒還。」

「沒關係啦~就先欠著吧!」我稍微提了一下當年買鬆餅的趣事,又把她逗笑了一回。

 

讓你永遠欠著這一次又何妨?利息可以慢慢算……

 

暄英的笑聲迴盪在風中,依舊清清脆脆;闊別許久,能像從前那樣話家常,我很開心。

 

我們走T校園的桃香道上隨意聊著,一邊欣賞那令我久違的側臉、一邊挖空心思找話題,除了空氣中的青草香和教堂鐘聲難以復刻外,幾乎將從前在台中念書時的情景再次重現。

一如既往,我的感性和理性總在暄英面前鬧分家。從旁人眼裡看來,我們是什麼關係?應該不是情侶,畢竟肩膀和肩膀的距離太遠了;但,我們像一對情侶嗎?我希望像,至少看起來像,我多麼希望未來能朝這個方向逐漸修正。

……誠實?」

「蛤?不好意思你剛剛說?」我收斂心神,迅速將患得患失的內心戲殺青

「我說~你,你幹嘛那麼誠實?」

「會嗎?」

「雖然我們陸續有在通信,但都那麼久沒見了,剛剛那些話題,其實怎麼說呢?通常會擔心交淺言深,一般不會跟別人說得那麼detail,不是嗎?

她看著我,而我也看著她。

「因為」沒想到終究還是被問到這個,我暗暗吸了一口氣:「那你相信?」

暄英頓了一下,表情有點忸怩地說:「就是因為居然不曾懷疑,所以才感到好奇。」說著說著自己也笑出來。

「你記得咱們的母校是基督教學校吧?有一次遇到團契的同學們在辦活動」於是我就將當年「忠實誓言」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所以」暄英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的守誓對象最後寫我?

我點點頭:「因為一時不知道該寫誰,剛好當時正要去女生宿舍找你,所以就

soga~牧師有說如果違背誓言會怎樣嗎?」

「是不會怎樣啦!又不是邪教哈哈~一開始只是覺得生活周遭有一個『例外』的存在應該很有趣,但後來卻越來越覺得有點意思,像是一面鏡子、一台照相機或留聲機一樣,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依然保有真實的個我。」我把當初牧師的說法約略repeat了一遍

暄英饒有興味地聽著,一雙美目斜睨著我,等我告一段落,她才道:「既然這樣的話,子邑,那我想問你」說到這還故意停頓下來,似笑非笑地打量我故作鎮定的表情,又懸在那邊不出聲

我一顆心七上八下,很怕、但也有點希望暄會問我一些不想回答、但卻必須誠實以告的問題,心情很是五味雜陳

就在這微妙的氛圍裡,我和暄英越過圖書館前的綠草如茵、穿過林蔭下花團錦簇的牡丹,而不遠處飄來的香氣喚醒了渺無邊際的幻夢與味蕾。

姊妹花香雞排,這個我有聽過,好吃嗎?

「還不錯,不過有時會炸太老,吃起來有點柴」我暗暗吁了一口氣(也有點失落),看來誓約應該還可以繼續堅守下去,牧師的話言猶在耳──

 

……那就代表這個人在你心目中是很特別很特別的存在……

 

連續五年對同一個人保持百分之百的誠,沒想到自己居然可以做得到,就覺得有些不簡單

 

暄英和我在圖書館前的石階上就地嗑了起來。

今天的姊妹花給足了我面子,外皮炸得熱燙酥脆、內裡湯汁飽滿,是我個人覺得最好吃的一次;看著暄英吃得津津有味,真希望雞排可以再大塊些。

「谷雪莉同學,閣下穿了一身『戰袍』來敝校所為何事?」我逮個空檔問了早該問的問題。

「今天早上來拜訪口試委員,得穿體面一點。」

「不順利嗎?」我再度試著旁敲側擊。

暄英不答,反倒要我對她有信心,同時還幫我打氣:「加油!我們一起畢業,要不然我真的要叫你學弟囉!」

 

                                            

 

──說什麼也不能被叫學弟

暄英告別前的那句話令我重燃鬥志與希望,一回實驗室馬上就打給代理商,得到「理論上可行的滿意回覆後,便著手進行下一步;而境隨心轉、相由心生,巧遇暄英之後果然好運連連。

先是原廠同意在保密的原則下,提供內部調校指令做為疫情期間售後服務的折衷方案,接著葉教授也禁不住關門弟子的情義相逼(死纏爛打),擠出一筆小錢打發我,以顧問費的方式支付原廠的索求;過幾天,暄英透過BBS捎來好消息,雖然機型不一樣,但廠牌相同、屬同一系列較後期的產品,還幫我跟對方實驗室敲時間。

老林聽到我的歡呼聲,趕緊把視窗裡正預告到一半的劇情暫停,瞭解事情的發展後,也替我感到高興,用充滿echo的先覺嗓音感嘆:「世事如棋、乾坤莫測」同時提醒我別真的兩串蕉過去,「人家畢竟是外校,沒理由非幫我不可。」

於是我在69日這天,從T大側門搭上開往新竹的亞聯;臨走前,老林還用狂刀的詩號為這趟萬里征途餞行,對著我深深一揖:「劍君啊~此行多凶險,今日一別,咱江湖再見。」當下兩人相視大笑,不倫不類的對話雖早已習以為常,卻讓我找回樂觀信心──有種重新接上軌道的感覺。

 

今天新竹的天氣略顯陰鬱,天空飄著小雨,我跟暄英約在清大校門口的摩斯漢堡見面,她穿著上次在T大與我重逢時的那身打扮,依舊柔美而搶眼,妝容則將輪廓修飾得更顯自信與英氣,讓舟車勞頓的我精神為之一振

「怎麼又穿戰袍?莫非」我對著眼前笑吟吟的俏佳人報以好奇的微笑

「沒錯!口試剛結束,三位委員都畫押了」暄英完全不掩飾話語中的興奮之情,接著又道:唐立淇說得真準,天蠍座今年上半年的幸運色是粉紅色,上次去T大就剛好嗯~那位教授一口答應做我的口試委員,今天也順利過關了。」說完還小聲歡呼了一下,我看著如花笑靨綻放在她緋紅的臉龐上,這份喜悅之情足以暖亮整座風城。

我衷心向她祝賀:「點餐吧!我請客,下次換我讓你請。」

暄英笑納屬於她的海老米漢堡和咖啡,店員熟練地操作點餐機、又問了我相同的問題

一樣,謝謝!」我的心思仍在笑容的漩渦裡佇足,實在不願分心。

 

簡單用過中餐,我們沿著光復路走,在不遠處的休閒小站買了十杯珍奶,過天橋來到清大校園,朝化學館走去;地上積水的倒影預告著初夏陽光將在不久後灑落,將歇的雨絲則如同伊人吻別時輕撫的指觸,益加心疼不捨,凝望著暄英側影的我,想必沒留意到此刻的天邊是否已被悄悄塗上一抹彩虹

身處水木清華的雨中即景,我一邊描摹著暄英在這裡的兩年(我未能參與的兩年啊),一邊在心中細數我們曾並肩走過的校園

(嗯~不知道她記不記得)

像是有心電感應似的,暄英問我在想什麼,我據實以告,她的反應比我快很多:「三個。母校、加上上次和現在,沒錯吧!」我送上我的大姆指,她微笑著撥去瀏海上沾著的水珠,有些感慨地說:「子邑~時間過得真快,我們就要離開校園了呢

「我還要奮戰一段時間,不能陪你那麼快感嘆,看你這身IT造型,已經是優質的粉領族兼社會生力軍啦!恭喜,畢業照一定要拍得美美的,到時別忘了分享一下。」想到自己的碩論目前難產中,而且還有將近兩年的兵要當,看著眼前的暄英,只覺得有股遙遙無期的距離感湧上心頭,便下意識地別過身去暗嘆一聲。

突然,後肩遇襲,微疼,只見暄英似是有些生氣地對我板起臉孔「喂」了一聲:沐子邑,還虧以前高高曾經誇你百折不撓,快給我打起精神來喔!」

一身正式套裝的暄英微抿著嘴、面罩寒霜的神情,令我想起她先前提過修完教育學程,準備去當實習老師的事,嗯~不知哪間學校能有福氣,碰上谷老師的青少年和青少女們可得注意了。

「你笑什麼?」大概是笑意太過明顯,引來準老師的垂詢。

她問,我就答。然後暄英也跟著笑場:「還沒那麼快啦!等確定了再跟你說其實,還真有點不自在,感覺穿上這身衣服後,就被迫變成另外一個人子邑,我也想看看你穿西裝的模樣,一定很帥。」

「過獎了。在那之前,還有迷彩軍裝要穿呢!」

「那應該也不錯看。」

「這我就不敢保證了。」

 

走出清大校門時已近黃昏、雨也停了,由於時序已然入夏,天色尚早,暄英提議去新竹城隍廟附近逛逛,順便帶我嚐嚐當地小吃;我很榮幸地從暄英手中接過她的摩托車鑰匙,兩人來場夢寐以求的雙輪舞,在漫天彩霞的風城街道上,多年前的想望終於一償夙願。

在歷經肉圓、米粉湯、炒貢丸及蚵仔煎的美食接力賽後,我發現一攤賣炸物的小舖十分搶眼,而我的注目禮吸引了暄英的注意,她一轉頭也「噗哧」一聲笑出來;店家掛了一副對聯寫著:「施主一夜白了髮」、「只為黯然銷魂蝦」,橫批則是「萬事皆非一字心」,兩位老闆還穿著繡有「中國廚藝學院」字樣的廚師袍,其中一位甚至刷起了白髮。看來,有人入戲很深啊!

就衝著這份值千金的情和義,我們點了一份招牌炸蝦和彈牙腿排,滋味香脆多汁、十分可口,那位刷白髮的偽史蒂芬看暄英吃得津津有味,還招待了半份剛研發的「情比金堅菇」請我們試菜,說是專門賣給情侶享用,一天只賣十組等云云,不過他老兄解說得太慢,等兩位偽情侶聽到這時已吃進嘴裡,谷同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著頭默默咀嚼,而我則是很無恥地一口吞下。

華燈初上,城隍廟口的人潮已是熙熙攘攘,暄英示意我入廟參拜一番求個平安,我有點詫異:「你不是基督徒嗎?這樣也OK?」

暄英嘻嘻一笑:「我只是被高高拉去參加幾次團契聚會而已,沒有正式受洗,應該還好吧!裡面有文昌帝君,聽說滿靈驗的,求個平安順利如何?」

我向來不是很信這個,何況此時又連帶想起幾年前去台南孔廟和孔老夫子還有些心結未解,便有些卻步;暄英看我還在踟躕,一跺腳便走回來半推半拉地逼我就範:「要你去就去!還是說你有做啥虧心事所以不敢見城隍爺?」既然讀出佳人眼裡的拳拳盛意,哪怕我真的幹了啥虧心事,也照去不誤。

離開前,暄英還幫我跟文昌求了支上上籤,要我對自己有信心,一定可以順利畢業;我也替自己求了一支,卻是中下籤,不過我問的是月老。

廟口附近有攤專賣皮革製品的店舖,做工很是精緻,便不由得停下腳步翻看著,而當我不小心瞄到貼在內裡的標價時,便默默放回嗯~再說吧!

我們從中山路走回停車的東門街,暄英突然說想回廟裡上洗手間,要我到馬路對面轉角幫她排隊買支冰糖葫蘆,我說好;等我將一支串得琳瑯滿目的戰利品交給她時,我也得到屬於我的戰利品。

──那是一只軍綠色的皮夾,正正方方,入手一陣溫潤。剛才看了好幾款,就這個特別有感覺。

「送你的入伍禮物。」

「入伍?」

也是畢業禮物,你一定會如期畢業」或許是因為用跑的緣故,暄英有些喘:「因為你就快要去當兵了,所以就買這個顏色。」

向晚的紅磚道上剛好有些背光,她的表情我看不清楚,但在眩惑的車陣與人聲中,卻彷彿聽見母校的鐘聲,召喚著我每個禮拜五最雀躍的腳步與心跳。

剛剛那張不算,這才是屬於我的愛情上上籤。

 

                                            

 

北返的莒光號上,我看著手中的兩個物件思潮起伏。

 

左手的USB裡裝載著重新設定儀器的模組與參數,這個second chance是暄英送我的。距離731大限還有整整五十二天,我預計花個兩天進行try and error,找出最佳操作條件,雖然勢必會損失之前一部分的數據,但起碼不會毫無基準、有放手一搏的價值,剩下的日子就在實驗室裡埋鍋造飯、一天當兩天用,一切仍大有可為。

想到上禮拜六,打從國小開始,從未參加過我任何一場畢業典禮的老爸,居然破天荒穿著一套不怎麼合身的西裝出席,就覺得又好笑又感動

「嘿!小子!恭喜啦!」

「欸~你幹嘛來?不是說老闆走南闖北沒你隨伺在側就渾身不自在嗎?」

「我兒子今天碩士畢業耶!天王老子都得讓到一邊去。」

我朝他斜後方一努嘴:「少來這套~我看是尊夫人下達甲級動員令吧?」

「聽你媽講阿你不是不念博士?」臭老爸呵呵憨笑。

「跟那個有什麼關係?」

「那今天就是你這輩子倒數第二場畢業典禮啦!怎會沒關係?」

我一愣:「倒數第二?」

他當我還是那個騎在他肩膀上的小不點,伸長了手在我的頭上抓了兩下:「每個人都有最後一場畢業典禮,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出席,都在等啊

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暗自呸了一聲。

(馬的危言聳聽)

講歸講,心底卻感到一股暖流;讀書固然不是為了別人,但如果能讓曾對自己有過期許的人感到驕傲,即便只有一天,也是好的。

大禮堂裡,老爸老媽和我一起合照、照了又照(有完沒完);系館前,兩老搶著幫我再撥一次穗、而且一撥再撥,一瞬間彷彿年輕十歲,搞得我覺得好像畢業的人不是我似的。

只希望,那個所謂的「最後一場畢典」別來得太快啊!

 

至於右手的皮夾,也是暄英送我的。禮物的名義重要嗎?不重要嗎?我想破腦袋都弄不明白(也不敢亂猜),它有別於我的碩論研究,負載著成分未知的催化劑,究竟是久別重逢的友情,抑或某種命定的愛情?

能夠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只能說是巧合,而歷經失去之後再相聚,必然存在某種程度的羈絆,至少,還沒有走到盡頭我承認在坐花潭畔重逢時確實欣喜若狂,但仔細想想卻也有些後怕,畢竟命運倏忽而至,撞過來的力道難以估量,現階段的我承受得住嗎?

谷暄英谷暄英~關於這道難題,可不可以換你幫我畫個重點呢?

 

無論如何,屬於我的籤詩即便無人能解,但手握兩支上上籤,讓我對未來充滿信心。我知道我會順利完成論文,我會和暄英一起畢業,我覺得我一定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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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妳的試管裡 我是什麼顏色的沉澱?

原子空間中 想像有妳

仍舊萃取著 我一輩子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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