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上街頭，進棒球場吧！

一直覺得棒球和我的生命成長有一種很重要的聯結。

這種感覺，起始於民國八十二年：那年，台北市立棒球場可以說是全台灣最讚的棒球場。當然，我不是說那種外野沒有座椅、廁所馬桶和小便池永遠溢著屎尿、混雜煙頭和檳榔汁噁心氣味的硬體設施很讚，而是，在那個年頭，只要是兄弟象出賽，台北市立棒球場一萬四千個座位，一定爆滿，那種充滿生命活力的氛圍，很讚。

我那年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我已經想不起起來為什麼那年我的人生進入了一個大大的低潮：可能是因為我被初戀女友甩了，或是組織學校社團不順利而心灰意冷，可是我百分百可以肯定，絕對不是因為藍綠對抗或某些事件真相不明，因為，在那個年頭，陳水扁先生連台北市長都還沒選上呢。

我在大學組織的社團，叫作「職業棒球聯誼社」，簡而言之，就是在校園內舉辦一些球迷會，讓學生可以和有名的球星作近距離交流，順便可以賣賣職棒商品賺賺社費、和球團 A 幾張免費票可以進場看球的那種活動。當年我們真的很紅呀！我們請過很多大牌的明星：兄弟王光輝、陳義信、俊國熊（嘿，小朋友不懂了吧？）黃忠義、白昆弘、張耀騰、時報鷹廖敏雄、王光熙．．．但是你知道嗎？我從職棒元年起就是個非常瘋狂的球迷，可是在開始舉辦大量的社團活動後，我反而不喜歡到球場看球了。

我真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有可能是社團活動太忙導致我沒空去球場報到，可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回想當年對進球場沮喪的真正原因，也許是一種羞恥。

沒錯，羞恥！

身為一個職棒聯誼社的社長，我必須偶爾帶著社員進場看球。這些社員，有一些並不是球迷，他們有些是為了和女社員聯誼的發情男大學生、或者是以為全壘打是以球飛行距離長短來給分的外行追星族。和他們一起進場看球，我覺得很悶：馬的，雖然我們社團的名字叫「職業棒球聯誼社」，可是，你們不能真的是來「聯誼」的呀！和他們一起到球場，我除了要張羅東、張羅西，像個保姆一樣照顧大家有沒水喝、手上有沒有啦啦棒；還要試圖和他們解釋，為什麼我們全國最讚的棒球場，居然是個連座椅都沒有，然後廁所噁心到極點的可怕地方！尤其是當年會進場看球的人，和現在滿場辣妹、闔家光臨親子同樂的組成很不同，那年頭，會買票進場的，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好像有一大部份是穿著汗衫、藍白拖鞋，一張嘴可以同時抽煙嚼檳榔外加喝保力達B的怪怪歐吉桑，那種現場環境，球賽情緒一激動，四週國台罵四起、手上水瓶可以任意向場中練習手榴彈擲遠，就好像隨時就要暴動一般。

帶著這些大學生進入像這樣一個完全不適合聯誼的場合，我覺得很羞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種羞恥，還是失戀的自己看不慣這種來電五十般的活動性質，我失去了參加社團活動的動力，逐漸淡出了社團。在很少參加社團活動後，我的低潮如沙漏般地日益累積，在一個萬念俱灰的下午，覺得自己好像悶到了一個極點，我一個人盲目地在敦化南北路閒逛，突然發現，那天市立棒球場擠滿了人潮，因為，兄弟那天要出戰統一。

我不知道那天我為什麼要花六百元買一張外野的黃牛票進場看球，也許是無處可去了吧！我入場晚了，由入口想要走進外野看台，可是我擠不進去，只得和人群一起塞在入口前，連外野草皮看都不到。入口是一個陰暗而充滿了屎尿味、汗臭味與檳榔味的可怕通道，身邊擠滿了那些好像對所有判決永遠不滿瘋狂球迷：我當場就後悔了，馬的，我已經慘到這個地步，居然還要擠到這個地方和這些野獸混在一起，而且，還花了我天殺的六百元！我腦中一陣昏眩，我覺得我一生所有的不幸，就是剛才那個莫名其妙的三振造成的，不管場內發生了什麼，反正我什麼也看不到，我用盡了身上最後一絲力氣，也不顧自己是個帶著金絲眼鏡的大學生，發了瘋似了嘶吼：

「幹你娘！裁判會不會判呀！那是壞球啦！」

此話一出口，神奇的事發生了！我發現身邊突然安靜了下來，右手邊有個歐吉桑突然裂開大嘴，他滿口檳榔黑漬地擠出了一個笑容：

「少年耶，麥價激動啦！看球也不是什麼大事呀，開心就好了啦！」

他笑了，我左手邊的大哥也笑了，我前後左右的人都笑了。不知是什麼原因，原本塞車的入口突然鬆動，我被人群擠上了看台，場內燈光好亮，亮得我看不清四週，只聽到身邊啦啦隊賣力地敲著大鼓，全場爆滿的觀眾齊聲喊著：

「嘿嘿嘿，安打啦安打全壘打！」

接著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兄弟隊的不知那一個打了一支安打，得分。

可能是因為場內燈光弄昏了我的眼睛，我看著四週，那些原本我認為是瘋子的球迷，突然都變成了可愛的天使。我右邊的老伯伯臉上露出欣喜欲狂的神情，嘴中嘟嘟嚷嚷著我聽不懂的一連串台語，雖然他顯然和我不熟，但還是和我擊手慶祝。那一隻手，可能上一秒鐘才比過中指，五分鐘前才丟了水瓶進場，上午才修完那台爆胎的車子，所以指甲縫中還留著污痕，可是，說真的，那隻手，好像天使的羽翼般把我拉出了憂鬱的低潮，那時的感動，我到十二年後的今天，依然深深記得。

我當場眼淚就飆了出來，我隨著激昂的鼓聲和全場球迷一齊吶喊。雖然我知道我我喊的，絕對不是「XXX, 我愛你！」（老實說，我真的不記得那支安打是誰打的），可是經由這不斷的吼叫，我把心中的一切不滿與煩悶，通通都趕出了身體，取而代之的，是由全球一萬多熱情球迷的正面能量在一瞬間的醍餬灌頂，當我走出球場時（老實說，我不記得那天的比賽兄弟到底贏了沒有），就是覺得：

我重生了。

那天之後，我的人生的確是向上提升中。我重回了社團，和大家一起去看球，雖然發情的男大學生和不懂棒球規則的追星族依舊存在，可是，我好像可以和他們和平相處了，甚至，我也會試著在社團中看看有沒有願意讓我教教棒球規則的可愛學妹，也不認為是什麼不要臉的事。

當然之後的十幾年，台灣的棒球經歷了很多事情，好比職棒簽賭案以及兩聯盟的爭議，造成台灣職棒榮景每況愈下，連那些穿藍白拖鞋的歐吉桑們都不進球場看球，改去簽六合彩或作股票了。台北市立棒球場拆了，巨蛋在換了三次市長後依然孵不出來，於是，台北市的球場搬到了有音量限制的天母。可是奇蹟一直沒有遺棄台灣，二００一年世界盃棒球賽，陳金鋒對日本的特大號全壘打，就好像那天我在球場中遇到的天使羽翼一般，讓台灣的社會重生了。

人們開始走回球場，好像進步中的台灣社會一樣，觀眾有了全新的風貌。除了歐吉桑們開始穿上布鞋，抽煙時也記得要走到出口處；政府官員也知道現在球場有很多辣妹和少女是為了幫陳致遠或恰恰加油而來，她們不太可能把座椅拆下來丟到場中，所以，球場開始重新提供了觀眾座椅的服務。廁所還是有點臭，可是，至少，排水系統有改善了，也有了感應沖水系統．．．更令人開心的是，無論台灣社會近來遇到什麼不可思議的爭議和無情的天災，就會有一場場很棒的棒球賽來試圖救贖台灣人受傷的靈魂。

好比２００３年亞錦賽吧。我記得對韓國那一場球的同時，我在向一些研究所學生作一場演講，我明顯知道台下同學根本不關心我在說些什麼，因為，只要教室外傳來一陣歡呼，室內就有帶著耳機的同學背著所長低聲向四週通報戰情，而我，也樂得故作大方問著：「現在幾比幾了呀？」：因為，我是演講者，我可不能帶著耳機呀！接著去年的奧運，比賽結果我們雖然大意失了荊州，可是我實在無法想像，如果去年沒有那讓全台民眾瘋狂、萬眾一心齊聲為台灣加油的比賽，整個台灣社會會因為二顆子彈的藍綠對決而激化到何種程度：棒球，成為了台灣社會極少數不會造成對立的神奇圖騰。

再回頭看看我自己，我這幾年有機會就去國外看球賽，我去大阪看阪神虎２００３年瘋狂硬起來後造成關西地區經濟大成長的不可思議；去年我去舊金山 SBC 球場想要看到巨炮邦茲擊出掉進海灣中的大號全壘打，卻意外地聽到同一時間小葛瑞菲擊出五百號全壘打的好消息。日本和美國的球場真是美呀！球場上看球的人們多麼開心，怪不得無論是世界大戰、九一一事件或是美國派出侵略伊拉克，他們國家都沒有停止掉這個可以鼓舞人心好活動。

說老實話，我看到人家可以坐六萬人的大球場，一開始會覺得很羞愧：台灣怎麼沒有這種設備呢？後來想想，這有什麼好羞愧的：國民黨執政四十年，台灣最讚的球場依然大便小便流滿地、民進黨上台五六年，巨蛋依然不見蹤影．．．可是，就算我坐在人家球場超過一百美金一張票的位子上，我心中念著的，卻還是台灣的兄弟，到底在最後和興農爭下半季冠軍時，追近了勝差沒有？原來看棒球的樂趣，並不是坐在椅子上喝啤酒，而是可以和人不親土親的朋友們，一起嘿嘿嘿、一起拋下台灣獨有的黃絲帶呀！

昨天，三月二十日，三一九滿週年大遊行的第二天，我又進了球場，那是２００５年兄弟和統一在天母的第一場對決：老實說，我很失望。因為我辭了工作，專心寫一本可能無法賣出的小說，下個月房貸錢看起來就要沒有著落；昨天兄弟輸球，中斷了我進場看球兄弟必勝的八連勝紀綠，再加上最近我在寫的那本以三一九事件為基調為推理小說遇到了極大瓶頸，因為我始終無法弄清楚三一九的真相是什麼，這一切加在一起，真是令人沮喪呀！

隨著兄弟隊被一路狂電，我在極度迷惘的心情下，連看著精彩的球賽都 high 不起來。我突然有了一種熟悉的心情，我認為我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是剛才那個莫名其妙的三振造成的！我正想開罵，加上現場已經不能丟汽水瓶出氣，只好看看有沒有辦法偷扁身邊那個小女孩洩恨。可是，正如我前文提到的，棒球總是可以救贖我受傷的靈魂，看到一萬名觀眾因為兄弟隊的奮戰不懈瘋狂加油、東森美女啦啦隊突槌連連但是可愛到一個不行的演出、我左手邊小女孩拿著兩個汽球加油棒，搞不清楚前一秒鐘身邊這個怪叔叔想猛 K 她一頓的天真笑顏：

我又充滿了能量，同時，我想通了我推理小說中三一九事件，那個一直無法合理解釋的真相！

我想，在前一天走上街頭的人們，心中也充滿了和我一樣的無助、焦慮、悲愴，甚至很大程度的怨念。我猜，就算他們在街上慷慨激昂、熱情喊著：「連總統好！」，可是回到家中，心中還是無法獲得真正的平靜吧！無論他們是失業、是沒有辦法獲得立法院多數、是早上車子被拖吊、或是沒考上心愛的學校，他們會不會和我一樣，心中也想著：我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是那莫名其妙的兩顆子彈造成的呢？如果是這樣，我請大家走進球場，隨便那一隊就好，就先忘記真相、先忘記比賽勝敗，然後大大聲的加加油，吸收一些屬於台灣特有的陽光能量：我有這個經驗，我是被治癒的，那是有用的心靈提升呀！

我記得有一次，台北球場打到一半突然停電，全場觀眾加球員裁判包括我，全都嚇了一大跳！如果這事發生在現在，想必會有觀眾走上街頭抗議：

「球賽不公！要求重新驗球！」（叭．．叭．．叭）
「沒有真相！沒有總冠軍！」（你說丟不丟呀～丟呀～叭．．叭．．叭）

可是我記得當天，全場觀眾不是這種情緒呀！大家在一陣錯愕後，突然開心了起來，因為，在那個國家會有這種機會，可以看到一場停電的棒球賽呢？你知道嗎？球場的水銀燈如果滅了，那是一陣完全的漆黑，漆黑到你可以清楚看到天上的星光；在台北市敦化南北路口，可以看到星星，那是種多大的奇蹟呀！

球賽中點點的打火機光，加上閃耀在天上的星光，真美！而那種美，讓全場觀眾忘了比賽輸贏、忘了去追究工作人員的疏失或是要求退票，大家很有默契地坐在場中，享受著只有此時此刻，在台灣特有文化下的生活經驗：它可能是預謀、可能是一連串的巧合、更有可能是職棒簽賭組頭刻意擾亂職棒公平性的破壞行動。

可是，那真的很重要嗎？

如果，三一九事件有一個大家都能認可的真相，對我來說，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