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的距離

我愛你的距離 ◎凌明玉



【日的愛情】

下了老舊的客運車，已經是鄉間的景色了。
這次，只有我一人下車。

車班早到了，迅速四下看了看，沒有你的身影。陽光晶亮，我從揹包中一把抽出民宿簡介和礦泉水，就假裝自己像個旅人，好奇感受微微漂浮菸葉氣味的風景。

在城市中求學時，你喜歡於巷弄間搜尋家鄉的食物，我經常望著和小吃攤老闆操著客語對話的你，測量你和我的距離。只要踏上你的故土，我們倏忽被抽長的指尖，瞬息不再相觸，無法聆聽斷裂訴說的耳與唇，僅剩下你輕輕撫過的溫度。

不只一次，我在我的城市中艱難回溯，即便這段愛情已不是我的了。曾經努力辨識語言場景以及嗅著你的氣味，攤開我們一起完成的田野調查，你已不再流動於外，你還是日日走過的那些背景嗎？再也沒有什麼比生活在回憶的場景裡更殘酷的了。

問過粄條店的老闆，民宿的地點並不難找，在村子盡頭。我安心地先在雜貨店門口的板凳上閒坐，忽然可以事先熟悉週遭景物雖非設想中的情節，心下一安，我撿到了獨自複習往事的空間。一隻灰撲撲的土狗懶懶的抬起眼望了我一下，正當我考慮要不要摸牠？我彷彿聽見你的聲音了。

我凝視著客運站牌對面，編砌一排矮牆的蜿蜒小路，徐徐吐出一個高大的影子，你還是習慣穿著寬大的T恤和泛白牛仔褲。你在對面向著我揮手大叫，喂——，你指著自己腕上的錶，嘴唇噘成一團的說。看起來彷彿什麼都沒改變，你的聲音你的人。

我嘩地站起來，也學著你指著腕上的錶，比出勝利手勢。然後你笑著快跑過來，我以為你的速度會快到來不及停住順便給我一個擁抱，沒想到你在離我還不到兩步的時候看到灰撲撲的土狗，便蹲下來摸摸狗狗的頭說：「咦，怎麼比我先來了。」

還沒來到這裡以前，我想像，我們一開口應是「好久不見」或「最近好嗎」這類生疏的對話，沒想到你卻先問候了一隻狗。

「欸，這是我家的狗喔。」你揉著狗的下巴頦，那狗很舒服地瞇上了眼。

我想起我們的距離。我站在毫無遮蔽的烈焰下低頭看你，看你蹲著身子寬寬的肩仍舊遼闊，我想就這樣靠在你肩上，美美地小睡一會兒。

說好了，你會到下車的站牌接我的。上次來到美濃，暈車的緣故，我靠著你睡了一路，那時車上塞滿放學的高中生，我們相彷的打扮，出現在車上自是突兀。我臉上火樣燙得厲害，感覺到青春的面孔箭簇般緊盯著，他們積累一日的汗臭融合著體味讓我很想嘔吐，我漸漸湊近你胸膛，彷如我的浮木我的氧，然後在那一刻我深刻的覺察出，我是這麼喜歡你。

如此幸福倚靠在一起，穿著社團的鴿灰色上衣，我們像是鴿子般親密吻頸。暫時遺忘田野調查這段，就讓我們假扮成一對戀人，我索性整個人賴在你身上，我知道他們內心的聲音在騷動推擠著窺視這對情侶的親暱舉止。直到下車為止，在車上顛簸的一個多小時，我都儘量維持著黏膩的姿勢，我為自己的大膽感到羞赧但同時又有點興奮。

愛情果真曾經發生。

【夜的場景】

這次，我和自己的揹包偎依，想像你的溫度。
下車的時候，仍是暈眩，我得自己站好。


「妳早到了，」你盯著我的揹包，一把就拎起來甩在肩上，「走吧，先去我家。」

「可是，訂好民宿的房間了。」說出這話後，突然感到後悔，比起你，我顯得太過扭捏。

「喔。取消吧，住我家沒關係啦。每一家民宿我都認識，可以退房啦。」

這趟原不該再來美濃，但回憶卻不理會人下意識顧忌與閃躲的部分，執拗地幻化不同的姿態提醒我……回憶的刪節號始終停駐於原地。

你是遙遠星球盡職的點燈人，我是過路的陌生女子，碰巧接到你燈亮那一煞的微笑，於是你熱忱地請我進門，看你點亮一盞燈。我只能，竟也只能像小王子綿長一嘆：「他們之中只有這人是我能結交的朋友。但他的星球實在太小了，容不下兩個人……」


回到讀書的城市，那時的田野已被遙遠的拋在後頭。曖昧的場景除卻柔焦的濾鏡，在租來的小房間，我們透明赤裸地交換彼此的故事以及錯過的那些。不停的說，不停的承諾，急切的爭吵的唾沫，快樂和哀愁糾纏冰熱共存的，以我們的身體和愛消解任何縫隙。這些惡毒咒罵和解原諒的事件，讓我們以為成就一個家的結構再也輕易不過了。

畢業，工作，兵役，出國，我們終於把距離拉到天涯海角。你回鄉間承繼家業，那曾留影於調查報告中的資料不是家族電影般的蒙太奇手法，在同一個鏡頭轉換中，時空交疊，你還在鏡頭裡，但我們的愛情呢？


從你寄來的照片中，我試圖詢問你。


你逕自走在前面，我慢吞吞的跟在後頭，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時間還早，去看我種的菸葉吧？上次寄去的照片，那次的收成還不錯呢！」
「好。」


我們終於成了山線和海線的火車，曾經交會卻往不同方向行去的兩行軌跡，如此分明。不論走了多遠，我知道只要在這個地方下車，還記得的部分，一點一點都會回來。

走過一畦畦青綠菸田，夜的顏色提早覆蓋下來，我們的腳步卻沒有發覺。

「這一帶都是我阿公的手尾。我現在種得很好了。」
「喔。」

經過紙傘廠時，你要我等一下，你輕快的奔進奔出，手上已多了把油紙傘。

「知道妳要來，特別要我同學做的，妳喜歡的圖案喔。」你不在意的說著，但仍把傘夾在手肘裡。

你家的菸田再過去一點，就是中正湖，湖邊的晚上有點陰森。其實整個城鎮到了夜晚即透著一種衰敗荒涼的氣息，遠方一幢菸樓不見白日紅磚的溫暖，深黝地站在那兒注視著我們。我們立在湖畔的涼亭，風呼呼地掠過你的肩吹向我的臉，我嗅到你的緊張。


「這把油紙傘，妳帶回去吧。」

你在靜默了很久之後，終於出聲。當我以為空白的感覺已經膨脹到我們必須隔著其實不過一把傘的長度，我的身軀是挨在窄窄的涼亭邊上，卻無路可退。再移動一點點，就要墬入夜的湖水之中…你往前移動了一些，我感覺到收束著的紙傘推著我的腳步，我下意識的往後顛躓，那紙傘像一枚未爆的煙火，你捻著引信的那一頭。


「為什麼偏偏是傘？」我在心底嘀咕，還是伸手接過來。我就當是你推薦我讀的一本書，或是如以往想也不想地跨上你的爛摩托車，不問方向，讓你載著隨便往哪裡去。


「喂，可別想成我是故意諷刺妳喲。」你突然伸手揉揉我的頭髮，「美濃人認為送傘是祝福人多子多孫，是『有子』的意思，妳看那傘下的人上加人。我記得上次妳來參觀油紙傘廠時，不是很喜歡嗎？」

我以為愛情只有新鮮的時候，最讓人不忍移開目光，沒有愛的感情，你又怎能再以清澈的眼神望著我，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現在，你就站在我面前，而我卻不知道。
我愛你的距離。



※本文刊登於聯合文學93年2月號＜愛情地圖＞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