蛀蝕

蛀蝕 ◎凌明玉

他喜歡白蟻。他喜歡那屋子。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

他數次提起家裡的書大多被白蟻蛀蝕，初時，我想天意如此，不知如何安慰他，畢竟這並非多數人曾有的經歷，譬如我的書少得可憐，我是指教科書之外的雜書。白蟻在蛀洞的章句行列敲打摩斯密碼，他總愛一再形容被蟻蟲啃噬的書頁，如千片不規則拼圖，失去句子和段落，一本又一本藏書憑空消逝，失書之人顯得風雅又孤獨。當他反覆描述淪陷的詩書，微皺著眉心，那稍縱即逝的蒼涼，笑看蟲災侵襲書庫，落寞神態似乎想要人懂，亦擔憂傾城在即。

漫長夏日，我們看過四場電影，在市中心逛書店時，他又不自覺述說白蟻。

這回補強了前次遺漏部分，情節轉為魔幻，山邊住屋幾乎整層樓房的木質結構皆被白蟻入侵，掀開略微潮濕的貼皮木版，聚眾的蟻群蠕動著節足身軀……望著看著，眼前忽地一片迷濛，幾乎一欠身，將要化成蟻族同住在牆室之內。

    聽到這裡，不禁發笑，遂回他：「你那些白蟻啊，肯定被那些經史子集餵養得非常肥美，或許還能吟詩作對呢。」

    「這倒是真的，絕版書被啃得面目全非，我爸曾說那些都是珍本、孤本啊！」

　　看不出他是否真覺得可惜，他只是微笑，又接著續說白蟻家事。目前已實驗過各種品牌殺蟲劑，白蟻卻絲毫不為所動，決定與他同在那房子安身立命似散發堅韌信念。他寧可日夜被暗處爬行的蟲子混亂生活秩序，只是噴灑無用的殺蟲劑於目光所及之處，也不請除蟲公司一次解除災患。蟻群大軍盤結駐紮在壁面、天花板和木質傢俱裡不知多少歲月，久而久之，我彷若也被鑽鑿出一個個空洞，他讀不懂我，我讀不懂他。

　　隔著骨質疏鬆的夾層樓面共生，與數以萬計的蟻輩同寢，他的家儼然是白蟻細小身軀所支撐，他與蟻族建立的革命情感逐漸阻隔了同類關懷。莫非他想變成其中一隻蟻，根深柢固居住在那裡？山坳的建築一旦崩塌，遠離蟻巢的我，竟開始覺之渾身冒疙瘩起疹發癢，他卻笑看我的擔憂，日後幾次再見，他仍不疾不徐講述白蟻作息，彷彿只是轉述老友近況，很有交情的老友。

　　人不如蟻，我們之間慢慢被噬囓了一些什麼，或許他只想找個聽他說白蟻故事的聽眾吧。

夏天快結束時，這次我們沒約好，居然在捷運出口巧遇，去速食店小坐聊不到幾句，他見我哈欠連連，便好奇詢問困擾我的失眠是否更加嚴重？力勸多運動作息正常好吃好睡，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心中忐忑今天他怎麼還不說一下白蟻近況。念頭浮上，不覺一驚，原來，我才是牽掛白蟻之人。

忍不住發問，他怪笑幾聲，只說樓房被異物入侵已獲得控制，還說日後絶不學老爸買那麼多無用之書，只會讓人牽掛為難。他說，我們在開學前到小島旅行幾天，聽他這麼說我們，心中湧出甜蜜，但不免還是掛心，曾被白蟻啃蝕的房子是否還有清靜之處？

他說已不再終日焦急著對白蟻抄家滅族，和兄長整理舊居之後，發現許多媽媽遺留的物品；梳妝台上的面霜香水粉盒，木梳上的捲髮，藏收在落地櫥櫃裡的黯紅大花棉被和一袋袋沒有剪下標牌的廉價花衣裳。滿屋子都是母親的氣味。

他真的不再詳述被白蟻佔領的家，卻初次談起了父母。他的父親離世後，母親一直獨住在山腰潮濕的老屋。自從哥哥各自成家搬離老屋，他讀大學到學校住宿後，他和兄長成了季節候鳥，固定在年節返家，他們只希望獨居的老媽別再堅守老房子，搬到舒適的電梯大樓，有公園能運動散步有醫院可方便看診，安頓身心一應俱全。但不管三兄弟怎麼耗費唇舌，老人家卻完全不為所動，繼續踩著她的裁縫車、照料小院子十幾盆花草，做很多滷味讓三兄弟帶回去吃。他母親後來心肌梗塞倒在裁縫車上，她正在裁製一套花布厚窗簾，鄰居來敲門喚她去晨間運動才發現。悲傷過後，他回家居住的時間越來越長，然後他在木板隔間的牆面縫隙發現白蟻，到處都是。

準備長住老屋的他常穿梭在三層樓的透天厝忙碌搬書，這之前是老媽每日的工作，天氣好把舊書擦一擦，搬到小天台上曬曬太陽，再一落落搬回書架上。有幾回，他幫忙曬書，發現老媽不只曬書，還翻看著父親留下的舊書，喃喃唸著書裡的字句。

「我媽每次曬書，就覺得她離不開那裡，是因為我爸這些書。」他定定的看著我，靜靜的說著。

「好殘忍。讀那些字，一個一個都會鑽進心裡啊。」我好像懂得一些什麼，但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那些字，無聲噬囓著一個人的生活。

後來我們在開學前到小島遠遊，帶回了旅行中愛情的空氣。白蟻囓咬的聲音偶爾還在山邊盤旋，那些細細窸窣的微弱聲波，還鑽進他的夢境，不只一次他握著手機，在夢裡聽取母親的留言：「你放假要回家嗎？你應該會回家吧？」

那間屋子，那些書，那些呼喚。我明白了他喜歡白蟻，喜歡那個家。

※20120825原載於國語日報文藝版周末少年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