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來過

　　只是我們都不懂。

　　緊緊抱著自己的男人淚流滿面，大聲嘶吼著不讓他離開，雙臂用力到幾乎要將自己的身軀扭斷般的痛，但是寒子瑀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他一如往常男人向他發洩憤怒那般不給予回應，或者該說，他能給男人的全都給了，現在的他早就空無一物。

　　被囚禁在名為愛情的牢籠裡，他只不過是個追求愛的傀儡，跟男人一樣軟弱，甚至比男人還要脆弱，受了傷，他就只能躲在小小的殼裡保護自己，一而再地將傷口累積的疼痛忽略，直到遍體鱗傷為止。

　　直到這具軀殼再也擠不出點滴的感情。

　　寒子瑀已經忘了，他和男人在一起多久的時間，依稀只記得第一次見到男人時，他臉上凌亂不堪的青紫，以及一雙憤世嫉俗的黑眸多麼犀利、殘暴。

　　衛桁，是男人的名字。對衛桁來講，沒有人能夠全名地叫他，包括寒子瑀。

　　他和衛桁沒有戲劇性的相遇，冷得讓人連心都發寒的冬天，正準備回到公寓的衛桁一臉瘡痍，與坐在公寓前面階梯的寒子瑀面對面。

　　剛開始只是擦身而過，隨著數次一樣的相遇狀況反覆在他們之間演出，先開口的人是寒子瑀。

　　「我幫你擦藥吧。」

　　他的聲音飄忽而不切實際，軟弱地好像隨時都可能被風吹散，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衛桁沒有拒絕唐突的邀請。

　　一聲「隨便」讓寒子瑀成為衛桁的世界中唯一的訪客，同時意味著他們之後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糾葛。

　　那一年，他們才十六歲，彼此都還只是茫然無助的孩子。

　　那天之後，衛桁每次都會帶傷出現在寒子瑀的門外，寒子瑀亦不再出現在公寓前，他足不出戶地在家裡等待門鈴聲響起。

　　而隨著相處的時間日漸加長，本來不熟悉的兩人慢慢熟稔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接著就會瞭解對方的事情。

　　像是寒子瑀總是坐在公寓前階梯的原因，還有衛桁為何臉上總是有傷的原因。

　　那就像把兩個完全不相關、不協調的世界，強行連接在一起；然後，彼此互舔傷口、填補寂寞。

　　心若有了缺陷，感情自然不完整。寒子瑀與衛桁都是。

　　每天等待著不會回家的親人的寒子瑀，以及被母親當成父親代替品的衛桁。

　　他們都想要相同的東西，可是心裡很清楚自己根本得不到，所以接觸對方的體溫，沉溺在虛假的溫暖裡，佯裝自己不再需要那種得不到的東西。

　　自欺欺人。

　　直到改變的日子到來。

　　衛桁的憤怒、寒子瑀的絕望，當這兩者碰撞在一起，他們努力累積起來的、虛偽的溫柔，終究狠狠摔成碎片，拼不回來了。

　　剛開始變得不一樣的是衛桁做愛的方式。

　　害怕寂寞的寒子瑀一直很喜歡與衛桁做愛，即使他從不說出口，但在探索彼此的身體時，那種小心翼翼的碰觸、以及甜蜜纏綿的吻，確實填補了寒子瑀內心的寂寞。

　　直到那天，衛桁忽然矇住他的雙眼、綁住他的雙手，單方面強行侵犯他，像在發洩累積許久的怒火，即使傷害了寒子瑀也不停止。

　　屬於兩人的平衡就這麼崩裂。

　　可以預料到的，衛桁的後悔、慚愧，相同地，也是一再上演地重覆劇情。傷害、懺悔，然後再傷害、懺悔，無法間斷地，更加無法阻止。

　　「對不起，小瑀……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原諒我……」

　　我懂，我明白。所以，你不要哭，不要哭……桁……

　　抱著他哭訴原諒的衛桁，寒子瑀在他身上看見了比自己還要脆弱、無助的心，剎那他明白了看似堅強的衛桁，其實比他還要孤單。

　　寒子瑀在等的是一個不會回來的親人，因為心裡早已明白唯一的親人不會再回來，所以寒子瑀早就放棄希望。

　　衛桁在等的是母親的醒悟，失去父親而神智不清，把他當成父親替身的母親，因為就在身邊、因為有過溫柔的記憶，所以仍舊抱持著一絲期待。

　　只是那份期待總在母親對著他喊父親的名字時，屢次被打碎。

　　寒子瑀這才恍然大悟，原本他以為他和衛桁是互舔傷口，但其實是衛桁在依賴自己，而他不過是利用了衛桁的脆弱，藉此滿足自己想要被渴求、被需要的虛榮心。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他們依舊是兩個有缺陷的人，深陷在黑不見底的深淵裡，依賴對方、利用對方、渴望對方。

　　即使被粗暴對待，寒子瑀始終沒有離開衛桁，他開始對肉體的疼痛感到麻木，陶醉在被衛桁需索的滿足感下，直到他發現他對衛桁，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想要被溫柔對待，想要碰觸對方，想要被擁抱，想要被甜蜜親吻著──就像他們剛開始做愛那段日子一樣。

　　明明很滿足於衛桁需要他的現況，內心深處卻開始覺得空虛。

　　不斷重覆傷害他，又哭著向他道歉的男人，從哪時開始，讓寒子瑀漸漸覺得煩躁了起來。

　　他發現自己已不再希冀多年不見的父親回來，他發現每當衛桁靠在他肩膀時，即使沒有肌膚相親，他的胸口仍會湧出陣陣暖意。

　　寒子瑀不懂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只是當衛桁一而再地殘暴對他時，宛如身上醒目猙獰的傷口一樣，他的心深處好像有什麼東西也跟著一片片剝落。

　　難以言喻的恐懼讓寒子瑀開始抵抗衛桁的傷害，儘管換來的是更加殘酷的對待，然而面對衛桁悔恨的眼神，寒子瑀仍舊忽略了內心逐漸失去的東西，不斷原諒他。

　　不曾被愛過，自然不懂什麼是愛。

　　等到他們開始明白──想要溫柔地對待對方、想要永遠地擁有對方，這些感覺為何存在時，毀滅就近在眼前。

　　那天，滂沱大雨掩蓋了所有吵雜聲，彷彿想要洗刷掉多年來累積的悲傷、以及傷害般，連續下了好幾天都不曾停止。

　　衛桁就像在雨中迷了路，遲遲沒有出現在寒子瑀家。

　　一年多前寒子瑀出社會後，搬離了原本那間等待親人的公寓，他與衛桁的關係就和那時一樣，只能等著衛桁自己來找他，他始終沒有踏進過衛桁的世界。

　　由旁人來看或許是很奇怪的關係，但寒子瑀不懂、衛桁不願，他們也就一直維持這樣單方面的關係。

　　站在落地窗前望著一片漆黑的雨夜，透明的玻璃印照出一張清俊而秀麗的成熟臉孔，那是他長大成人的證明，與衛桁相遇至今，不知不覺也過了五、六個年頭。

　　很多東西都變了。

　　他不再等待生死不明的親人，衛桁也不再任他母親予取予求，唯一沒變的，是他和衛桁的關係，以及衛桁仍和他母親住在一起。

　　然而變化總是來得突如其然。

　　叮咚。

　　在雨天聽來格外沉重的門鈴聲響起，寒子瑀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來訪者是誰，除了衛桁，不會有人來找他。

　　打開門，連頭髮都濕透的衛桁面露陰霾的出現在他面前。

　　衛桁來找他時臉色總是很差，所以寒子瑀並不感到意外，只是今天似乎又多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濕沉的瀏海覆蓋了他的雙眸，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原故，寒子瑀覺得他的眼神格外黯沉，彷彿受到極大的打擊，又蘊釀著強烈的悲慟。

　　離絕望只差一步。

　　「我媽死了。」

　　寒子瑀只來得及聽見這句話，隨之襲捲而來的是足以抹殺意識、貫穿身體的劇痛。

　　衛桁一昧地將想要逃離的悲傷全數傾洩在寒子瑀身上，擺弄他的軀體、無視他的眼淚，即便感覺到滴落在手背的淚水多麼滾燙，也在下一秒任由極致的快感淹沒自我。

　　那是寒子瑀第一次在衛桁面前哭泣，就連第一次被衛桁施暴，寒子瑀都不曾哭過。

　　那也是寒子瑀最後一次在衛桁面前掉淚。

　　耳邊聽著衛桁悲愴的怒吼，微弱的雨聲一點一滴地淋在寒子瑀心頭，彷彿連淚水也漸漸變得冰冷起來。

　　衛桁在他身上製造的痛早就麻木，殘留下的是心坎最後一絲感覺也被消滅了。

　　在床上醒來時，不僅自己、就連屋內也滿目瘡痍，遍佈在身上的紅腫青紫，甚至是雙腿間淋漓的血痕，與屋內被摔爛的家具形成對比。

　　寒子瑀掙扎著身體下床，事實上他的雙腿經過長時間的彎曲早已施不上力，但是他仍然強忍著不適離開凌亂不堪的床舖，在同樣不堪入目的客廳找到蜷曲著雙膝，倚靠在牆角的衛桁。

　　這個男人很傷心。寒子瑀知道自己該安慰他，然而喉嚨乾澀得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伸向衛桁的手還來不及碰到他，就因衛桁的一句話而僵在半空中。

　　「我什麼都沒有了……」唯一的親人，最想要的親情，毫無預警地離他而去。

　　每天在期待與失望中徘徊，最終仍然失去了……衛桁喃喃自語，他沒有發現寒子瑀的臉色極度難看，他只是逕自地沉浸在喪失親人的悲傷中。

　　「我明明只有她……為什麼……為什麼她還要拋棄我……」

　　那我呢？在你面前的我呢？一直沒有離開你的我呢？

　　胸口彷彿在吶喊，寒子瑀怔怔地凝視著衛桁，忽然覺得有股再熟悉不過的感覺環繞自己。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他每天坐在階梯上等待不會回家的父親。

　　過了這麼多年的現在，他仍然在等待，等待著衛桁能夠回到他們剛在一起時的樣子，等待自己在衛桁心中存有一絲地位。

　　但是一切都落空了。

　　父親依舊沒有回來，他始終不曾走進衛桁的心裡。

　　他還是孤獨一人。

　　「小瑀……小瑀……對不起，你很痛吧……對不起……不要離開我……」

　　衛桁淚流滿面地看向一臉空洞的寒子瑀，一如往常地低泣著歉語，向寒子瑀伸出雙手想要擁抱他，而以往總會溫順由他抱住的人兒，突然僵住身體向後退開。

　　「小瑀……？」

　　猛然站起的寒子瑀居高臨下地俯視目露不解的衛桁，身體的反應是下意識地，連自己都沒預料到居然會躲開衛桁的手。

　　心裡想著他應該接受衛桁的懺悔，安慰他痛失親人的傷心，但是……

　　誰來安慰他不被衛桁放在心上的悲傷？

　　這瞬間寒子瑀懂了，長久以來他究竟想從衛桁身上得到的東西是什麼。

　　那是從來不曾擁有過，卻還是會無意識去追求的東西。

　　既膚淺、又甜美，既殘酷、又溫柔……

　　一種名為「愛」的感情。

　　因為他們不曾被愛過，所以不明白自己有多麼渴望被愛。

　　寒子瑀漠然地看著衛桁撲抱住他，彷彿害怕自己會就這麼離他而去般，緊緊地抱著，顧不得是否弄疼寒子瑀，一昧地用力抱著。

　　以往寒子瑀會溫柔地回抱他，安撫他激動的情緒，然而在意識到那就是「愛」的同時，他本就殘餘不多的「愛」已經消耗殆盡。

　　在衛桁的悲慟、絕望中消失不見。

　　他們都同樣脆弱，甚至軟弱。

　　心一開始就有了缺陷，感情自然不會完整。

　　所以他們不懂……

　　其實，愛來過。

（人物形象圖：寒子瑀X衛桁） 

作者後言：

　　拖了３天，這篇「愛來過」終於寫完了。

　　事實證明長老實在沒有寫沉重文的天分（淚目）

　　看到最後，聰明的讀者一定都看得出來，長老並沒有寫結局。

　　沒錯，這可不是因為長老偷懶才不寫的呀！只是想表達的東西就到此為止，寒子瑀跟衛桁的結局並不是長老想要表達的，因此就停在這個地方。

　　因為不懂愛，才更渴望有愛。只要是人都一樣。

　　寒子瑀跟衛桁就是如此。

　　沒有被愛過的記憶，所以不曉得什麼是愛，因此不懂原來讓他們能夠一直在一起的主要原因，其實就是愛。

　　因為微乎其微，因為習慣，我們常常都會忽略。

　　愛一直都在，只是我們都不懂，直到愛因為各種原因逐漸消減，甚至是消失了，我們才會恍然大悟──

　　原來，愛來過，只是我們都不懂。

　　這就是長老想要表達的意思，至於兩位主角的後續，我目前還沒考慮過他們會怎樣，說不定哪天「愛來過２」就會突然冒出來也說不定。

　　那麼，我們下次在「波莫特學園記事」見面囉。（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