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盛記憶(二)
姪子目前一歲,認得人了,知道我是姑姑,看到姑姑會笑。他的阿嬤和阿公,也就是我的媽媽和爸爸,是他週間的主要照顧者。最近因身體緣故有機會閒賦在家,每日看祖孫互動,想起了很多事。
我也是阿公阿嬤帶大的,九個月的時候就從永和被帶去公館,陪兩老上班,上班的地點是爸爸成長的老家,路面是還沒有鋪上水泥的泥土地,一車寬的小巷,家門是紅色的木門,門後小小的院子以前有養狗。說來奇怪,我一直覺得我認得那條狗,哈利。白色的長毛,可以讓小孩跨坐的高度,哈利死的時候我的阿嬤不知道該怎麼辦,花了點錢請撿破爛的幫忙處理。但其實哈利在我爸當兵的那年就死掉了,爸爸說他在軍營裡收到家書告訴他哈利走了,他躲在伙房哭了一整天。或許孩提的我在那個院子裡有被哈利守護,也或許這些大人口述的事件加上年幼時看到的照片被我自行裁剪、串聯,編織成記憶,情境片段清晰無比,即便阿嬤和哈利都走了,想到還是暖暖的。
公館的老家,站在院子就可以看到客廳;全家搬到永和之後,老家的客廳就是阿公辦公的地方。客廳後面是房間,與客廳和房間平行的是廁所和廚房。那時的廁所還沒有先進的沖水系統,只有一個洞,廚房的水槽是水泥砌的。每天去「上班」,阿公會用長型的玻璃杯泡人參茶,蓋上塑膠圓型杯蓋,有時候會加上甘草片,喝阿公的茶讓小小的我覺得自己像大人,偶爾允許吃乾草片,甜甜的滋味在嘴裡品嘗半天,已經令學齡前的小孩感到滿足。午睡的記憶只有我和阿嬤,還有一件粉紅色的外套,特別喜歡它柔嫩潤手的觸感,會讓人覺得那份柔軟從指尖皮膚慢慢滲到心裡,要摸著外套才能安心睡去。
身為家裡孫字輩第一人,從有記憶以來,長輩們的關心和禮物從來不缺,雖然我是女孩兒,但很慶幸阿公阿嬤生了三個男孩,讓我這個「長孫女」沒有受到男尊女卑觀念的影響,在眾親友的關愛下長大。記得叔叔每天開車接我和阿嬤下班、記得最喜歡的一雙白色皮鞋是伯伯送的、兩位堂叔的暱稱是我取的,還有好多關於我這個「小孩」的記憶,在自己的印象和長輩的口裡交錯,拼湊成我對童年的理解和想像,像是一幅鮮豔的抽象畫,隔著一段距離欣賞,但不明白是怎麼創作出來的。當我想辦法逗姪子笑、期待他翻身、興奮紀錄他學拍手、牽著他走路、看不膩他的照片,我發現他讓我用不同視角,再經歷了一次被疼愛的童年,明白自己是如何被呵護和被期待,而那幅抽象畫裡最重要的元素就是愛。
爸爸帶著侄子對廳堂的祖先拜拜,說「如果阿祖還在一定會很喜歡你喔!」,我驚覺下一代的出世同時代表了上一代的衰老,照片裡的阿公阿嬤好熟悉,但他們已經離開十多年,很多相處的細節都在記憶中散去,當姪子長大,不再倚在身邊,還會記得我為他唱過的歌、說過的故事嗎?然而即使在我人生中只有前面的十幾二十年有阿公阿嬤的參與,他們還是留給我深遠的影響,是從我襁褓及成長時期,日日相處累積下來的情感,是舉手投足對我的呵護,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裡的平淡故事,成為我生命中的重要軌跡,肉體和歌聲消失了、照片褪色了、記憶模糊了,但我還是能在想起他們的時候感受到愛,這麼悠長深遠,這麼不朽,這麼烙印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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