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十分鐘說故事系列　之七　哀歌】

◎ 作者：水藍色

醫院的空氣總是令人難受，我站了起來，準備走出去透口氣。

行經長長的中央走道，在轉彎處等電梯時，有兩個老年人很吸引我的目光。

跟路上的辣妹不同，他們沒有華麗的衣裳，年紀大到可以當我爺爺了。之所以讓我目不轉睛的原因，是他們的舉止太過有意思了。

「等我出院，我一定要大吃特吃！我受夠了醫院的爛伙食！」其中一名老先生似乎剛吐完，左手撫著胸腔，右手搭在另一人身上，臉部扭曲地對著他旁邊那位老先生說。

「好好好，等你出院，我們一起去吃頓大餐！」身旁那位老先生似乎可以瞭解他的痛苦，面目慈善地安撫著他。

「只是不曉得什麼時候可以出院？」生病的那位老先生皺著眉頭問道。

「快了快了，醫生不是告訴過你，等你適應後，就可以出院了嗎？」

「可是他總是說我還沒適應，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適應什麼？」他微微發怒，似乎對醫生感到不滿。

「你聽話啦，就乖乖的休息。這樣病很快就會好的！」他說著，一邊攙扶著他走回病房。

畫面就消失在兩人走進病房後，我略略感覺什麼，若有所思地走了過去，好奇地想一窺這兩個人。

「噹……」電梯來了，我猶豫的一下，不知道該進電梯，還是要靠過去？

還沒來得及走過去，只見病房裡走出剛剛那位攙扶病人的那位老先生。

他往前走了幾步，倏然地蹲了下來，摀著面，就這樣留下了男兒淚。

我簡直看傻了，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站在電梯旁，冷冷地看著那位老先生痛哭流涕。

「噹……」電梯門關上，往下跑了。而我走了過去，拍了拍老先生的肩膀，遞了張面紙給他。

「謝……謝……」老先生緩緩地拿走衛生紙，慢慢地站了起來，擦乾眼淚，勉強擠了一個笑容給我。

「不用客氣。我可以幫你什麼嗎？」我問。

「沒什麼事，沒什麼事，哭一哭心情舒坦多了！」他笑著，臉上的皺紋帶出幾分安慰。

「既然相逢就是算是有緣，不介意我請你喝杯咖啡吧？」也不知道那來的勇氣，我提出了要求。

吐出這句話的同時，我也做好會被拒絕的可能性，畢竟這實在是太唐突了！

「我不喝咖啡的，但喝茶倒是可以。」他又給了我一抹微笑，著實讓我鬆了口氣。

※

午後，一個悶熱的天氣。

我跟這位素昧平生的老男人，坐在這間醫院地下室的自由座位區。我點了杯熱咖啡，而他則喝著香茅茶。

問起他哭泣的原因，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對我笑了笑。

許久，他緩緩地開了口，一段追溯的回憶，就這麼啟程了。

※

他跟他，兩個男人，在四十年前認識。

在那保守的年代，同性戀是被人唾棄的，但他們卻很勇敢的守護著自己的愛情。

一路走來，遇過許多風風雨雨。與家庭失和、兄弟姊妹背離、旁人的眼光、情感上的無力寄託等等，多少次的爭吵，多少次的離別，但最後，他們仍然堅守，熬過了四十多個年頭。

在台灣，同性戀的婚姻沒有合法。但他們的愛情卻替代了那張白紙黑字。兩人用承諾廝守一生。

如今，他的先生，生了大病，也許再過不久，就會離開了人世。

「胃癌末期？」當我聽到時，簡直傻了。

「醫生要我做好心理準備，說他隨時都會離開……」說到這裡，他的眼淚負載不了重量，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感到非常的難過，拍了拍他的肩膀，想給他一點……嗯……稱作安慰的東西。

「他若真有個什麼萬一，我還真希望能握著他的手，陪著他走完這一程呢！」老先生難過地再度流下眼淚。

其實我瞭解，我什麼都瞭解。在台灣，若病人在醫院情況危急，若非病人直系親屬，是不能探望病人的。儘管老先生是他的「丈夫」，但在法律上，卻也沒有辦法通融。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看著眼前這個受到法律與情感夾擊的老先生，既然也忍不住的掉下了眼淚，那是屬於同情與惋惜的眼淚。

「別哭……」老先生抬起頭來，「抱歉，我不該把這悲傷傳給你的。」他擦乾眼淚，滿是抱歉地說。

「不不不，我很開心能與你一起分享。」

「謝謝你，我說出來又哭一哭，心情真的好多了！」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想我是該回去看看我們加老伴了！他沒有我在身旁可是不行的！」

「看來你們真的很恩愛。」我笑了出來，那是一種幸福的滋味。

「謝謝你請我這杯茶，改日有機會，我帶著我們家老鬼，一起請你吃頓飯。」

「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的！」我說，握著老先生的手。

「再見！」他拍了拍我的手，然後緩緩地走向電梯，離開了喧鬧的地下餐廳。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股悠悠的情緒襲了上來，我想逃，卻逃不了。

同志哀歌響了許多年了，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停止？

我輕輕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很快就會到來！」

那天，每人都有權利獲得自己的幸福的那天，很快就會到來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