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wer of Film—【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
四月初看完了電影《周處除三害》,觸發內心一些想法,想以文字記錄下來。
電影描述幫派份子陳桂林因靠自己個人身手滅了幫派大哥出名,但是在此同時,也因為到處躲藏不見天日而無法見到自己最親的奶奶最後一面,遺憾不已。而後得知自己罹患肺癌第四期將不久於人世,想想餘命無多,決定自首。豈料在警局等待自首時,看見布告欄上貼著前三大通緝要犯的名單,赫然發現自己竟然只排名第三,這件事情讓他十分沮喪,索性決定要去尋找前兩大罪犯把他們滅了,好讓自己可以成為最有價值的頭號通緝犯。
首先讓我有感的部分就是故事架構與片名的呼應。在古代故事「周處除三害」中,三害就是威脅人民生存的三種生物:蛟龍、猛虎跟周處本身。到了這個現代版本,就是三名槍擊要犯,他們在劇中也分別以不同動物圖騰標記:豬、蛇與鴿子。而這三名惡人,也呈現三種不同的惡,也與代表他們的動物形象相呼應。陳桂林代表的惡就是「不擇手段想證明自己」的惡。因為他逞兇好鬥,不喜歡輸的感覺,所以身在黑道,他就覺得自己要不就成為最十惡不赦的那個人,否則當個惡人就沒有任何意義。就像周處一樣,大家只會記得周處除了三害,而不會記得他除掉的那兩害是什麼。既不能留名青史,遺臭萬年也好,至少會被大家記得。這種惡是「有目的」的惡,姑且不論這目的是否正確,他至少知道自己殺人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也是他自己認為的「自我實現」吧?但是在普世價值看來,這種極端路線就是愚蠢的心態,空有矯健的身手卻不懂得應用在好的地方,價值觀的偏差導致他往惡的極端靠攏,衝動魯莽的性格也註定容易鑄下大錯,所以以「豬」為代表陳桂林的惡,或許也是呈現一種直率莽撞的形象吧?陳桂林滅的第一位惡人是排名第二的槍擊要犯。這名罪犯代表的惡人形象是「真小人」。真小人就是切切實實的恐怖份子。他會直接了當讓對方明白他就是壞到骨子裡的人,一個情緒不穩就會暴走傷人的活火山。也就是他明目張膽地把「我就是壞人」寫在臉上。因此他幹盡許多壞事,幫助了一名婦女脫離另一個男人的魔掌,隨即要她報恩幫他扛下販毒的罪刑;在婦女服刑期間,甚至強佔了她年幼的女兒小美,讓她十多年來成為他的禁臠。與其他黑道份子一言不合就拿扁鑽刺得對方皮開肉綻;看見自己屬下因自己調戲小美笑得開懷,竟莫名被激怒,隨即就砸了七個酒瓶在對方頭上,殘忍天性可見一斑。他的頸背部刺著一條蟒蛇的圖騰,正好就是代表他的形象:如毒蛇一般的冷血,致命力也如蛇一般地猛烈,讓人想到就不寒而慄。最後一名惡人就是頭號槍擊要犯,他代表的形象是「偽君子」。這個等級的惡人才真是惡魔化身。這名惡人以普渡在苦海中受貪嗔癡念所苦的芸芸眾生的大師形象教化世人,表面上看起來慈悲為懷、引人向善,其實骨子裡名利慾望比任何人都強烈,利用伎倆誘使信眾拋棄自己的錢財,再偷偷占為己有,地表上建立了一座清心寡慾的精舍,地面下卻舖設了豪華氣派的廳室。這名惡人背後刺著鴿子的刺青,圖騰非常精美華麗,也完全呼應這類惡的形象:表面看來聖潔、無害,實際上卻是十惡不赦的大魔頭。思考了這三種惡後,我覺得以惡的程度來說,這三名惡人在通緝名單上的排名的確有其道理。最罪大惡極的莫過於是隱藏在善良表面底下的極惡之人,其次是表明了壞到骨子裡的壞人,最後才是本可為善卻因為覺得行惡比較酷而選擇了為惡的傻子。我以前就覺得真小人勝過偽君子,至少他是「真」的。偽君子戴著虛假的面具欺騙世人,一副和善的面孔下包藏了多少禍心,把對方賣了還讓對方心甘情願幫他數鈔票,自稱是對方的朋友卻背叛了對方,這種雙面人才真是罪無可逭的。這就不禁讓我想到在職場上看見的一些人,表面上總是一副笑臉迎人、和善待人,營造出一種「與眾人為善、好溝通」的形象,但是這種態度反而讓我感覺非常虛假,直覺那就是一種刻意營造出來的人設,讓我不禁想著這樣的人或許實質上根本就是個善算計、會報復人於無形的個性。看完片中呈現的「偽君子」,我感覺我可能哪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因為我都選擇不與其虛與委蛇,直白表明我的反感與敵意,想來也是不要命。但說到追殺另外兩名惡人的劇情,我覺得陳桂林認不出頭號槍擊要犯這件事有些牽強。雖說他們逃亡多年,已成中年男子,與通緝名單上當年那血氣方剛的年輕模樣相去甚遠,但是他們兩人都未整形,而且陳桂林還隨身帶著那張通緝名單,表示他應能從照片認出兩人;而且他在追蹤排名第二的罪犯時,光是在旅館房間內看見樓下廂型車停駐、一名男子下車的瞬間就可以從背後認得他就是他要找的人,那何以他在面對排名第一的罪犯時卻認不得他呢?這該說那偽君子偽裝得太徹底,假裝潛心修道的年歲月裡已讓他的面容變得慈眉善目,跟名單照片中那逞兇鬥狠的暴戾之氣大相逕庭,所以他認不出來?那還是有點誇張了吧?又或者該說面對偽君子時,我們是否都容易被他們的偽善呼攏,因而無法直接聯想他們其實是壞到骨子裡的惡魔吧?
電影讓我思考的第二點就是頭號罪犯化身成道場主持人吸引信眾這個鋪陳。以宗教為名斂財或蠱惑人心的事件時有所聞,而這個議題也會挑動人的敏感神經。這當然不是暗指所有的宗教團體都是表面以善為名,實則行許多不義之惡。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是一個江湖,就難免有是非。這是無可避免的,因為只要是團體,當中就有形形色色的人聚集,每個人也都懷著不同的目的前來,在這過程中也自然會有各種分歧,要所有人都是無私、利他,這真的非常困難。但我在電影中看見一個團體利用群眾的脆弱與無助來操弄人心,覺得非常難受。更可怕的是,團體中的人形成同溫層後也就成了共犯結構,他們一同操弄著新的受害者,讓他們一起淪陷成為他們其中一員;等到東窗事發,不論是信眾因認清事實真相後自殺或是主謀者被殺害之後,眾人竟然都可以無所事事地繼續唱著聖歌,甚至將主謀者的屍體棄之門口,視而不見地繼續唱和著;等到陳桂林回到道場準備大開殺戒,給眾人一分鐘的時間選擇逃命離開時,竟然有一大群人紋風不動,繼續留在原地。這一幕真是讓我大為震撼。這對於群體是多大的諷刺啊!在群體中,人會因為想依附權力或懼怕被排擠的脆弱心態而無法掙脫團體的力量,只能成為共犯,麻痺自己的是非判斷,最終失去了思辨能力,連可以再次選擇新的方向的機會擺在眼前時,也仍舊選擇邪惡與滅亡的那一方,因為他們的思想已經固著,這該說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還是一種被洗腦而全然不自知的情況呢?在社群媒體發達的現今,大家傾向與自己想法接近的同好形成同溫層,是否我們也易於被禁錮在同一種心態中而渾然不覺呢?這個操控人心的橋段真能引發我們好好思考自己的心理與行為模式。
電影中陳桂林跟成為罪犯禁臠多年的少女小美所代表的人物也是讓我思考的面向。這兩人都是被社會遺忘的人物,他們處於社會邊緣,被惡的力量牽制、身不由己。一幕兩人在防坡堤邊談話的場景,旁邊停放了幾台挖土機。在巧妙的鏡頭設計下,遠景的兩人與近景的挖土機交疊,畫面呈現兩人剛好就在挖土機的正下方。那意象非常鮮明:惡的力量正如同那隻怪手,壓得他們不得不屈服。其實他們何嘗不也希望被愛、朝光明的那方走去?看看陳桂林在阿嬤在世時常常寄錢給她,就知道他跟阿嬤親近,也可能是他唯一的親人,唯一還能讓他感受愛的人;等到阿嬤走了,看見阿嬤將他寄給她的錢全留著沒用,生前只花了三百元買了一支錶面有小豬圖案的便宜手錶,於是他就將阿嬤的遺物隨時戴著;等到最後他即將被處於死刑之前,他決定將錶送給小美,也等於是把他最牽掛的一樣東西留給小美,請她繼續幫他守護著。同樣地,小美之前看見陳桂林戴著小豬圖案的錶,便將這圖案與他做連結,在他接受死刑前,送了他一套西裝,西裝上還故意附帶了一張有小豬圖案的紙張。那幕陳桂林看見小豬圖案的西裝哭了,我也跟著落淚。我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但是我想到的是他的阿嬤。在走向死亡之際,已不能帶著阿嬤的錶上路,但是最終小美送來的小豬圖案卻恰好幫助他完成了心願,他仍舊可以帶著跟阿嬤的連結安心地離開人世,彷彿阿嬤在他身邊一般,他或許就沒那麼害怕死亡了。其實陳桂林在進入道場,一度受到化身偽君子的惡人的「感化」而決心洗心革面向善,何嘗不也是說明他內心還是渴望被光明的那一方接納嗎?他還是想要被愛的力量拯救,所以他拋棄了世俗的慾望,想要贖罪、重新做人。可沒想到他還是被現實的殘酷重擊,再次被人性背叛。至此我想他應該徹底絕望了吧?所以說利用人的情感脆弱欺騙人是最殘酷的罪行,因為它會摧毀一個人對於人性的信任,而這既是個人類社會,當他對人性已不再存有信任,叫他要如何繼續在這樣的社會自處呢?而小美也是一個需要愛卻一直沒有被好好疼愛的女孩。母親選擇為一個又一個不愛她的男人犧牲自己,而她最後也只能被迫跟一個根本不愛她的中年男人生活,視他為唯一親人。當她終於可以自由,她卻因翅膀被長期綑綁而不知如何飛翔,甚至問解救她的陳桂林說:「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幸好陳桂林鼓勵她追求個人自由的新生活,她才學會自立,如同一個長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終於有天離開了暗黑的密室,初期雖不適應眼前的光亮,但最終可以找到重新生活的力量。或許在電影一片灰暗的氣氛中,小美的結局是唯一值得開心的安排吧?
電影結尾安排陳桂林被處以槍決,也引發我的思考。在「周處除三害」的故事中,周處最後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等於除掉原本那個作惡的自己。但在這部電影最後,既不是只停在陳桂林被捕後,在牢中等待判刑就結束,更不是安排他因為以暴制暴、清除前兩大通緝犯,將功折罪,因此只判無期徒刑,當中又因獄中行為表現良好,最後獲假釋出獄,他因重獲新生而展開新的生活,跟小美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那麼就試想:為什麼電影最後要以處決陳桂林的那聲槍響作為結尾呢?應該有人會想,那就跟十年前那場造成社會一陣恐慌跟一段創傷的捷運殺人案是類似的狀況。為了安撫人心,將隨機殺人、威脅大眾安全的不定時炸彈盡快拆除是最直接且必要的決定。所以當反對死刑的人主張死刑並無法遏止犯罪的發生時,可能要從另一個面向去思考:死刑的目的是為了遏止或減少犯罪產生嗎?我從這部電影最後安排的結局來想,覺得死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是為了給活著的人一個交代。被殺害的人已經不能復生,但若能讓加害者為自己的行為付出同等代價,那對被害者的家屬來說或是憤憤不平的大眾來說,至少是一種因果報應的呈現方式,讓大家覺得「惡有惡報」這件事還是有其道理,心中那股傷痛或怒氣多少可以釋懷。這裡無意挑起贊成與反對死刑兩方的辯論,只是純粹思考死刑的真正意義或許不是從理性面去討論人是否有權奪走他人生命或是以暴制暴是不對的反應,而是從情感的層面去探究它存在的意義。如果電影最後不是安排陳桂林死亡,而是前述說的假釋出獄、重新做人,觀眾是否會比較喜歡呢?不知為何,我的直覺告訴我應該不會。這或許也是為什麼電影最後不是以這種安排收場吧?
電影中呈現了三種不同的惡,而我在觀影的時候,也一度驚覺自己的惡。一幕陳桂林拿著槍走進道場,拆穿頭號槍擊要犯偽君子的面具的同時,也在下一秒扣下板機要一槍斃了這個魔頭。沒想到就在那關鍵的一秒手槍卡彈,子彈沒有射出。我清楚記得自己那一瞬間竟然不是「幸好!」而是「什麼?!」的反應。在那一刻我察覺自己想報復的念頭,覺得眼前那個「滿口仁義道德,實則喪盡天良」的惡人就應該被一槍斃命。再一次理解到自己畢竟還是再平凡不過的人,面對傷害過自己的人,要說放過跟原諒,真的很難。就算以為自己已經超脫了、放下了,在某個時刻,某件事情的觸動,才會發現自己其實從來不曾遺忘。如同月亮永遠有一面是我們看不見的,我們內心那個陰暗面,可能也是我們終其一生都要去面對並且學會接受的吧?能夠做到讓那暗的一面沒那麼暗,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吧?
另外,片中安排讓惡人自相殘殺也是很有趣的構想。試想真實社會中,十大槍擊要犯會有可能想要做掉彼此,好證明自己是最惡的那個人嗎?我覺得以槍擊要犯主要是男性來看,男性證明自己的方式可能不是做掉彼此,而是比較誰幹下的壞事比較重大吧?他們如果做掉了對手,就享受不到跟敗方炫耀自己、讓對方氣得牙癢癢的快感了吧?或許人是需要有人可以跟他競爭,才可以突顯自己的優越;沒有了那個對手,獨自一人享有那種絕對的勝利,恐怕也會有一絲落寞吧?
最後還是要提到男主角阮經天的表現。其實我在多年前寫電視劇《敗犬女王》的心得時﹝https://mypaper.pchome.com.tw/skysurfer/post/1322379516﹞,就已經肯定過他的演技。此次再有機會看到他的演出,覺得他的表演又更加成熟了。可能真的跟年紀增長跟人生經歷有關。如今他已進入人生四十的階段,經歷過一些風波後,這時再來詮釋一名失去唯一親人、只能四處躲藏、最後用極端的方式證明自己存在意義的罪犯會更能精確地掌握他的心境。在毫不手軟做掉大哥們的時候,他輕佻的姿態顯現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少輕狂;在暗處求生的時候,他空洞的眼神也表現出主角漫無目的的人生態度;等到失去唯一親人,他更加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就算是殺了比他排名前面的惡人,看到新聞報導得到短暫的滿足,但是卻還是沒有得到真實的快樂。這一切都寫在他日益可憎的面容上。直到他遇到了偽裝成渡化蒼生的導師的頭號惡人,竟因此被感化向善,這時可以看見阮經天在詮釋這個階段的主角時整個面容也跟著改變,那種因為朝向光明面而感到平靜滿足的快樂,觀眾可從在他喜樂的笑容中完全感受到。之後得知真相的失落再轉成原先暴戾兇殘的面相,這個情緒轉折的表現也是很到位的。最後自首的坦然、在監獄等待死刑到最後被處死的過程,他轉變成平靜、柔和的一面,甚至在死前那刻是帶著微笑離開的情緒,都可以看出阮經天表演的層次又比以前提升了。雖然在某些時刻的面部表情還是會讓我想起《敗犬女王》裡盧卡斯的角色的模樣,但是或許那就是他表現出真誠感性的那一面時會有的表情吧?
《周處除三害》是一部內容頗為沉重的電影,但是能讓我再度思考了許多事情,雖然觀影過程大多緊皺著眉頭,也是一場有意義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