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是絕對全新的──二〇二四年故事創作工作坊補遺〉
(張睿芃/攝影)
沈默
因於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老師馮翠珍的邀請,以「成為世界上最適合寫作的人吧!」為總題,採用故事創作工作坊的形式,講述了四堂課,分別是「第一課:通俗並不可恥,嚴肅並非難以觸及──沈默的武俠觀」、「第二課:武俠史作為頓悟──對武俠百年脈絡的繼承與突破」、「第三課:我居住在武俠裡──如何將生活轉換為小說」、「第四課:武俠盛開時──集體即興創作」。
直接從結論說起,要怎麼成為世界上最適合寫作的人呢?無非就是最喜歡寫作。這個喜歡就像是進入全新的宇宙,過程裡充滿碰撞、無奈與挫敗──創作是無盡的爆裂,而人是有限的生命體,體力、精神與時間都是,不可能承受過多過長的超絕體驗。於是,寫作者最常要處理的是,自身的失敗感。寫作並不難,難的是如實地面對自己的暗面、平庸與無能。
我個人對夢想的定義:千方百計跟成功打交道。所以,我不是一個有武俠夢的人。因為我是一個失敗的武俠人。我認為,武俠寫作在現實裡必然是失敗的。武俠不可能再有在市場上呼風喚雨的榮光,一如所有窮盡通俗性的藝文類型,如古典章回小說、黃梅調、歌仔戲、歌舞片、西部電影、爵士樂、……,這些曾經通俗的,都不再是通俗的,被時代遠遠甩到邊角,困聚成小眾場域。
或許有人可以在二十一世紀以古典章回筆法寫一部可以媲美《紅樓夢》、《水滸傳》的傑作──勇猛地復古有時會是充滿新穎意念的寫作,比如張大春《大唐李白》系列透過文(人物對話以文言文)白(敘述以白話文)雜錯筆法對詩的定義進行深掘──姑且不論如何在一整代人窮盡了文類或類型的素材、文法、語句、風格、主題、構造等面向的碩大可能性之後,還找到了足以推進的新樣貌和路線。即便真有如此異世之材,遂行了死屍復活之術,亦僅止於少數人能夠賞閱的秀異之作,基本上不可能是大開流行風氣,畢竟在大多依憑既定印象判斷的大眾閱聽裡,那無疑是已僵死的事物。
武俠亦然如是。我對宣稱武俠能再重返或泡製過去金庸、古龍等人輝煌盛世之類的說法,從來都持保留態度。主要是武俠不能、也不必回到過去。武俠該看的是未來。在市場而言,這個未來是限縮的,但就探索武俠此一文類的精緻化、深度化,仍是大有可為的。簡單來說,武俠的未來是藝術,而不再是回轉通俗榮光這樣不可得之妄想。
所以,武俠才能是不死的。所有蜷縮也如小疆小界的文藝,從來都是不死的。某個層面來說,在藝文長河裡,沒有什麼東西會真正死去,總是會有所遺留,化為其他的類型或日後某風潮的一部分。
再說一次,夢想是關於成功,理想是關於失敗。這一點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武俠於我並不是夢,而是現實,每天都必須慘烈面對的事實。我想我可以自稱是一個有武俠理想的人──理想即是在失敗裡堅持,接受各種絕望的逼近,縱使有怨有悔,卻能不離不棄。這無關勇氣或偉大,不過是情癡或理想主義──我需要武俠,比武俠需要我更多。武俠沒有我,依舊是武俠。唯武俠是我的整體構成,沒有武俠的我,必然是喪魂失魄。我自命為武俠送行者,說到底是想要貫徹一生相伴的理念罷了。
日本是一個極其著迷天才、絕對強者的國度,這從他們的文學、影劇和漫畫都可見得,成為世界第一的職人精神,乃日本夢的主要內涵。這是屬於此一國家的特殊情懷。而日劇在一九九〇年代後的輝煌大爆炸後,進入二十一世紀後逐漸力竭,大量的拍攝,太過制約的劇長、格局與公式化,全都形成日劇發展的障礙。即便題材屢有更新,幾乎所有職業都能作為拍攝的主題,無所不收羅,終究垂垂朽矣。即便如此,我還是偏愛日劇勝於韓劇。
這幾年間有幾部日劇徹底地震撼我,也打破我對日劇的認知,比如《喜劇開場》、《四重奏》。這兩部日劇處理的恰恰是日本夢的失敗、失守。《喜劇開場》呈述三名組團的喜劇演員,如何放棄且不捨地告別夢想,但又能在生活裡平心靜氣接受自身失敗,找到另外一種活著的方法,有的接下家業,有的從喜劇人轉向了水電工;《四重奏》則是描敘熱愛古典音樂的四名主角,全都是三、四流人才,他們如何認知自己不符合世界對才能的定義,但湊在一起的廢材們寧可相濡以沫,也絕不相忘於江湖。
《喜劇開場》幾乎每一集都讓我熱淚盈眶,那是對自身所愛事物的漫長告別,那是清醒地看見自己的侷限與無力,那也是對專注、堅持的職人們最為深情的凝望與憐愛。但沒有運氣,也就沒有成功。此為人生的事實。當機遇沒有站在自己這邊,任何堅守都是徒勞無功的。《喜劇開場》另一個重要的啟示是,當你的信念正在傷害你的心智情感時,能不能壯士斷腕地咬牙放棄,對人生重啟?
不是天才,就不能喜歡音樂,不能當一個演奏家嗎──這是《四重奏》暗藏的核心之問。編劇坂元裕二秀異地在劇中透由四名不受上帝祝福的庸俗四騎士也如的人物,說出了各種對理所當然的擊破,譬如為何陰天就是不好的天氣,就是負面的?難道不能喜歡陰天、覺得陰天是好天氣嗎?我想可以這般轉譯整個劇的精神:不是天才,就不能喜歡創作嗎?一定需要有才華,才能創作嗎?說起來,以才華作為創作的判準這件事,我總是難忍地覺得甚是可疑。
文學與藝術的極致美麗與本質,不就在於從不定下絕對標準與正確答案嗎?文藝精神難道不是溫柔地包裹著殘缺傷裂,與失敗同在嗎?可惜的是,我們活在一個成功學至上的時代,卻總是忘了失敗學才是生命中的真實、藝文裡的精髓。
同時,《四重奏》還調度到惡的問題:犯罪(惡的現象論)是那麼不可饒恕的事嗎?滿島光的角色,因為父親的訓練成為偽裝超能力者,被揭穿後從此被視為騙子永流傳,還有松隆子飾演的那個購買他人身分、為了逃離家暴疑似殺害繼父的美女小提琴家,同樣擔負著嫌疑犯惡名。惡也是社會認為的失敗,而且是最可惡的失敗,所以名之為罪。但她們的惡,難道不是一種只能如此的生存方式嗎?
我極其喜歡日劇《四重奏》的那些惡與平庸的描述。普通人的惡,不過就是為了活下去。而整部劇最教我心魂蕩漾的是,她們不惜以自己的惡名為票房號召,就是為了可以在夠大的音樂廳,展開四人合奏,即使被唾棄、被丟罐子,一開場沒多久,滿座的觀眾就走了大半,種種凡此,他們依舊狂熱歡快地演奏著,只有此時此刻,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如此關於音樂的喜愛,難道不比是不是天才、有沒有才華更重要嗎?
我想,《四重奏》已經超越了必然會成功的夢想之路,而是小步小步地挺進了失敗是常態的理想之道。武俠於我,也是同樣的存在。失敗如影隨形,痛苦、失落、沮喪、憂傷、無力等情緒難以擺脫,而我依舊在武俠寫作裡歡唱著孤獨之歌。
四堂課裡,我也不止一次提到南韓戀愛實境秀節目《換乘戀愛》系列,包含如何從這樣子的娛樂綜藝,看到愛情觀、人類的自我矛盾,還有與愛情的複雜關係,乃至於整個社會對愛情的預設、界定與綑綁。
我真正困惑的是,如果裡面的某些前任情侶真如他們所說的想要復合,為何卻用分手時的那一套在說話與往來?為什麼不是更柔軟可親的、一如對待新對象那樣的方法相處?我想真正的問題是復合這個觀點吧。或者應該說,復合的前提,在於不宜以復合之心行動,而是必須有新感受、新態度,才能有新戀愛發生。是的,必須把對方當作全新的人那樣對待,才會誕生全新的關係與可能性。
這也是我對武俠現在式的困擾。當更多人企及於讓武俠恢復昔日輝煌時,我總覺得那就像是用舊的方法在對待舊的情人,而不是把武俠純然地當作新戀人那樣的驚奇與珍愛。於是,各種氣急敗壞、挫敗無力、怨懟怪罪全都湧上來了。
我面對武俠小說,每一部都像是驅往未知的國度,無一不新鮮,時刻皆驚艷。過去的鬼魂總是在那裡,但我對武俠的凝望是充滿未來的。誇大點來說,我想是抱持著必須成為武俠藝術家、而不是武俠作家的自覺,在做創作吧。
《30天》、《離婚萬歲》、《淚之女王》這類的影劇,都試圖在婚姻(或去婚姻)的結構裡重新思考愛情的可能性。婚姻從來不埋葬愛情。如果你的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那只因為你一開始就放任愛情在裡面死去,沒有奮力去看見每天都活鮮鮮的、全新的愛就在日常裡。這樣的念想,源自於我跟夢媧相愛相處的實境之所得。每天醒來,夢媧是全新的──她的身體心智都疊合著無數的昨日,然而我看她的目光總是帶著新奇,她每天都是新人,彷彿我們是剛剛才相戀,令我重複意識到,愛情從來都是奇妙的冒險、沒有盡頭的探勘。
武俠是絕對全新的,就像夢媧。我想,武俠現階段真正的問題是很多人都還停留在過去武俠在市場暢銷、成功模式的認知與印象裡,也就無法真正開啟對武俠藝術的想像。但願有更多人看見武俠那些無可窮盡的新意,盡情地去跟它談戀愛。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五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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