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22 01:45:45

自我的疏離與分裂---我讀『擁有太多愛情的男人』

「我希望所有的男人都有兩個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有兩個男人,如此才能對抗我們可憐的生活...」

初次見到這本書是在ㄧ位友人的書房內,我是從哪翻尋到它的呢?或是說它是如何從龐雜的群書中躍入我的眼簾的呢?其過程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那是ㄧ間久未整理的書房---到處都是書,地上、書櫃上、沙發上,角落裡。剛經歷離婚之靨的主人顯然無力整理他視若珍寶的書們,ㄧ任那些過往散落著,如同那個下午散落在書房裡的織烈日影般,銳利地切入一個叛逆的魂靈,不屈不饒地異化著它們主人的日常。

所以,那些疏離與分裂的狀態經由一個末世論者的內省一一陳列紙上時,我腦海裡浮起的便是他或她,你或是我---那些潛藏在內裏的我們自己。威廉.格納齊諾冷靜的描述著「我」的多情人生,深沉細膩地刻繪著那些再也平凡不過的生活細節和心理狀態,,文字既冷靜,又犀利。他獨特的視角和切入的方式無不顯示出他與「我」的極欲抽離和無法抽離。那些令人嘴角上揚、充滿幽默與嘲諷的語句,揭示了威廉.格納齊諾經由「我」心靈的衝突所呈現出的對社會、生活、情感以及自我的堅持與不妥協---「存在的壓迫感」是現今社會人人必須面對以及挑戰的。

「我由衷推薦別人也和兩個女人戀愛,那就像在世界上有兩個奇妙的停泊港口。愛上兩個女人,既非傷風敗俗,亦不下流,更不是性慾強烈或好色。相反地,這種行徑完全正常〈也可以正常化〉...」

為甚麼在某種情況中,我們可以擁有雙重的愛〈對父母的愛〉,而在另一種情況下,雙重的愛被禁止?我想,很多人都在心中思考過這樣的問題。若長時間跟同ㄧ人交往,我想大多數人也會如「我」般感受到孤寂和厭煩〈無法擺脫的任人擺佈感〉。從道德倫理的層面來看,這樣的想法是「不道德」的,但是直視自己的心靈---不難發現所謂道德和婚姻制度其實是非常不人道的,在這樣的道德規範中扼殺了許多的夢想、剝奪了許多人性的快樂以及自由。如何在道德和「自我」的天秤上取得平衡呢?「我」ㄧ再陷入異常痛苦的抉擇中。「我」的末世論也常在思索的時刻透過街景,透過窗台,透過麻布窗簾的縫隙冷冽地向「我」的內裏窺視著:「一個可以預知的文明末世論,也就是在不知不覺中侵入我們的生活、逐漸扼殺我們的畸形狀態。」

「我」的身分是ㄧ個末世論者,偶爾以業餘的心理學家或失語者的身分出現,並隨時保持分裂狀態〈我的友人也是如此〉,「我躺在珊德拉的床上,碰觸著睡衣下的她,感到被自己的複述安靜、不著痕跡地殺死。由於我已躺著,沒人看得出我在慢慢倒下。」在跟友人談話的時候,我也多次察覺到他人坐在我對面,另個他卻端坐ㄧ旁冷然地瞧著我們。那是ㄧ種很怪異的感受,或許說出來也無人可以體會,可那個當下,我卻清楚地感受到肉體和靈魂這兩個實體分開來、互不相干地行動並產生作用〈天知道分裂的那個人是他還是我〉。

婚姻對於「我」而言,又是何等可怕呢?「我」和「貝婷娜」因性而結合,年輕的「我」貪戀某種吸吮巧克力布丁或冰淇淋的美妙,ㄧ直到6年後因此美妙轉化為「噁心」而結束了婚姻關係。「這種突然出現在陶醉之際的污穢感,永遠無法抹滅。」相信沒有任何人可以接受曾經美妙無比的激情轉換為不幸慾望的記憶,那是讓所有人都無法招架的突變,潛藏在我們生存著的任何一個時刻,只待內在的麻醉狀態略微消退,它便會蜂擁而至,毀掉原本幸福的生活〈或自以為幸福〉。

「我」的健康迫使我不得不面對自己身體老化的問題。所以,無論是與「茱狄絲」野合還是與細心體貼的「珊德拉」紅酒箱上的做愛,陽萎和早洩都成了「我」最擔心的問題。當「我」將「最後交稿」誤讀成「最後勃起」,因此感到貧乏無力,卻仍然無法放棄「珊德拉」和「茱狄絲」中的任何一個時,我對文中的「我」充滿了同情。這不知是「我」的悲哀,還是「珊德拉」和「茱狄絲」的悲哀呢?「我並不清楚,自己是同情其他人,還是同情自己要把同情他人和同情自己清楚區分開來,並不可能。這兩種同情糾結在一起,無法解開。只有一點可以確定:不能同時同情自己的話,就無法同情別人。但為甚麼同情會這麼被人瞧不起呢?那只不過是ㄧ種公開的移情作用,缺了同情,我們便無法生活。」〈因為實在太喜歡這段話了,所以整段引用〉這真是一段傷心的狡辯與告白,而我們卻穿行其中,無法離開〈這樣一個本應該遭眾人唾棄的老年男子,卻以自己的獨特的內省奪取了我的同情了〉。這是怎樣的法西斯主義呢?然而,這樣的末世法西斯主義即將會到來,即將會以銳利的稜角撞毀我們和我們熟知的ㄧ切。

「我」所熟悉的乳房仍在眼前晃動著,即便面對的是已經失去誘惑力的軀體,「我」也無力將自己從這樣的鄉愁和喜悅中抽離出來。即便我扔掉了一口又一口的箱子,卻依然無能拋棄自己的懦弱。所以,「我們活在神智昏迷的辯證中。」---ㄧ切仍不斷繼續下去,即便偶爾脫離現實的軌道,即便慢慢失去感覺,即便出現莫名的矛盾,日子還是會回到常態中去的。「我們的社會不斷製造出疲憊,卻沒有足夠的地方容納疲憊的人。」哪裡可以買得到這一本「疲憊者手冊」呢?勿庸置疑,無論多大力量掙扎,我們的生活還是會以精疲力盡的手勢作為終結的。

我想永遠都不會有『疲憊者手冊』這本書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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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我魔 2008-07-04 17:07:00



想說妳也許有什麼真知灼見,譬如男人就很會找愛情多多之類的。
最好默是有啦,見鬼了。
沒關係,反正去旅行完,一定會被激發的。

九十九我魔 2008-07-04 01:45:04

青大小姐

為啥書名是男人「們」?
默素來喜歡妳的濃烈,像是豔絕的雪足以染紅整個夜晚。不過這篇少了點。嗯嗯…(很怕被大發嬌嗔,趕緊跑來去抱貓而眠。)

版主回應
潛意識認定擁有太多愛情的男人絕非「我」一人,所以非常直接地加上了「們」,哈哈,又沒說你你緊張甚麼啊〈還是你心中有鬼呢...〉

最近寫字真的很有些力不從心。
2008-07-04 13:48:16
九十九我魔 2008-07-04 01:37:53



終於打完收工。感覺自己真的是搞味幫的幫主。要命。


  主述者的生活以及所面臨的窘境究竟為何──除了他必須在對兩個女人的愛之間作選擇以外?他奮力地想要以愛情對抗的生活究竟是什麼?

  文本裡頭不僅揭示了主人翁的生活,包括天花亂墜地說著末世景致以及社會層面隱藏著的各式危機──但其實他根本不信能干預些什麼,那是工作,那是生活,只是他必須而他也能靠張嘴就能呼弄到的──也不斷地移動目光在他人身上。如認清才華極限的茱狄絲,在教導各式人鋼琴時的無力與衰弱,他這麼跟她說:「我們活在神智昏迷的辯證中」、「神智昏迷的辯證在於:幾乎沒人做了什麼,幾乎沒人達成什麼,幾乎沒人賺到什麼,但一切仍不斷繼續下去。」、「辯證的神秘之處在於,我說,儘管有許多否定,到頭來卻出現沒有人懂的肯定。」(P.56~57)

  那種灰頹的心智運動,主宰文本的精神場與及所有字句背後的內在肌理,並統合疲憊、老化、死亡等等瀕近生命另一面的領域。他的眼光是疲倦的,以致於目睹的全都是傾壞的風光。

  乃至於圍繞在他周遭的人,「多半都是些深感不安的人,尋找著一張可以捕捉住他們的焦慮的網子」(P.36)譬如有敵視郵局到偏執近乎精神錯亂的包斯巴克、也有一心想要在社會制約裡頭植入「噁心之日」的布勞爾醫生、甚至是那個拿撥火鉗毀去鳥巢的施萊辛格太太、母親死去講述憤怒與怨恨的摩根塔勒、………當然更不消說主述者的研討會的參與者。

  或者去參加他的研討會的人,都有各式各樣的緊張與不安的理由,而主述者的末世論提供了合理化他們所感情緒的管道。但他的焦慮呢?他的疲憊?他的憂患又該到哪兒去?

  於是乎他自然而然深陷他所凝視的這個趨向於末世的現實。他認為他的末世論是「這個社會渴望有個可能會讓自己沒落的最新版本」(P.29)。

  這個觀點的另外一面是夢想,立在生活的遠方:「要當藝術家,首先要在創作陷入瓶頸時,展現自己的毅力,………我已老到無法進行這種呼籲。我也不再相信這些話,而是相信別的。今天,我罵自己,靠這些話逼使一些平庸的人堅持下去。」(P.44)從最貼身的開始作畫的珊德拉(妙的是她讓主人翁知道她畫畫的同時,她也向他求了婚,彷彿這裡頭有個並進的機制在)到外頭洗衣店櫥窗擺的一輛電動火車模型(店主人夢想著被人買下他的製作),他都瞥見了某種必必然的破落,甚至他很感慨為何有那麼多根本沒有能力的人要投身藝術(或夢想)的領地。

  似乎他早早便失去了對夢想的信仰。

  末世也經由夢想的沒落分外有張力地存在於生活之中。

  我們再稍微往前推,主述者這樣以為茱狄絲與珊德拉:「反正人類就是就是會在無趣中結束一生,珊德拉說,但並不安詳!他們抗拒無趣,而不是沉溺其中。茱狄絲需要光華,我認為很棒,我也很佩服珊德拉可以沒有光華。」(P.33)關於他所說的光華,也許是夢想的最後一絲光亮,譬如茱狄絲去聽音樂、去聽夜鶯,去脫離生活軌跡的努力──

  思緒在這裡不知何以竟切進了夏宇那首機巧得不知道該怎麼對待的詩〈你正百無聊賴我正美麗〉(《Salsa》,唐山出版):「只有咒語可以解除咒語\只有秘密可以交換秘密\只有謎可以到達另一個謎\但是我忽略健康的重要性\以及等待使健康受損\以及愛使生活和諧\除了建議一起生一個小孩\沒有其他更壞的主意\你正百無聊賴\我正美麗」。

  就算珊德拉找尋到繪畫(製造光華的器具),卻無法引起主人翁的讚賞。那除了是品味問題外,是否還有他個人的理解問題:珊德拉的的確確是沒有光華的人?

  他相信有些人有光華,有些人則怎麼努力都沒有。而即便是真正有光華的人也都會被生活磨損殆盡。包含他自身。最終,他老朽的注視所見,也只剩餘同情而已,「………不能同時同情自己的話,就無法同情別人。但為什麼同情會這麼被人瞧不起呢?那只不過是一種公開的移情作用,缺了同情,我們便無法生活。」(P.128)故而,他對放響屁的父親的回憶從表是現不屑到乃「對家人的犧牲奉獻」(P.58)的轉折,恰是除了愛情的延續外,更是生活還能繼續的因由:那無非是哀憐。

  這不由得又要說到駱以軍了,尤其是他自述的那些人渣友人(在駱的文章皆可見得),甚至他還專立了章〈想我人渣兄弟們〉(《我們》,印刻出版)來講。他提及的,都是些年少時狂放張揚,但一入了社會,卻各自有了另外一個身世,變得截然不同,而駱顯是不無感慨的認為大多數都黯淡無光了。

  所以我們或者可以這麼說,《擁》的主述者,對抗的其實就是末世,人類群集的末世,沒有光華的末世,他個人的末世(老化與死亡),以末世論者的身份,以愛情的姿態(除了兩個女人,他還對女侍有著遐想,有著他想知索的癡愛),以想讓生活好好地運轉下去的淺薄渴求。即便他覺得「自己的感覺都變成了塵埃」(P.182)、「剩下的要比失去的更加糟糕」(P.184),即便他一直在忍受那些單調貧乏不知所謂的生活。也因而他能這麼想:「我認為人們願意聽我說,是因為我並未完全放棄這個世界。」(P.28)

  想起了詩句總是冷冷的疏離卻又沉沉的疲憊的黃荷生。

  〈未來和我(二)〉(《觸覺生活》,現代詩社):


      沒有過程的,我們的孤獨,倘若
      突然轉彎,我們的方向,偶爾回頭
      我們的,倘若我們的痛苦,召回重量
      我們時隱時現的焦慮,開始
      無目的的奔逃,我們的呼吸,循環
      我們微微細細的觸覺,因而停止
      因而遲鈍,因而殭化,亦因而死亡

      並非存在。

      裸著的婦人
      和鏡子寒暄的時候

對老化的恐懼,使得記述老化的深度更向下挖探:「老化只是不滿的另一種說法」(P.155)、「老化大概有三種可能性:扭曲、崇高與憂慮」(P.168),那反應在身體上,也反應在對事物的經驗與辯證上,妳可以看見他怎麼在老化的軀體中發現這樣的過程:身體再也跟不上性慾,連帶的性慾的本身也漸次消彌了。

  並且老跟死是密切聯繫的。

  那中間幾乎便要沒有轉圜。

  他的困窘與日遽增。

  他被自己造的圍城牢牢困住。

  關於得選擇的愛情、關於必然的衰老、關於不可知解的死亡。

  箱子的試驗(將用不著的衣物放在用不著的箱子裡隨意丟棄在公共空間,看看有誰會拿取),他做了兩次。頭一回,有個男人直接帶走箱子,他的迷失感更重,他想:「我一直希望那種生命無法看頭的感覺可以徹底消失」(P.210)。第二次,另一個男人當場打開箱子,直接選取衣物穿上,他驚覺到:「這個箱子實驗是否要讓我注意到自己的消失?」(P.217)那會否就是他最後的答案,讓那些舊的事物(包含好或不好的回憶)消失?

  隨即他又遇上兩樁事。第一,他將義大利麵讓給一個落魄的男人吃,第二,他預期中很慘的小孩在遮雨斗蓬裡玩得很開心。他倍感震驚,因此,「我第一次把怕死和單純大驚小怪的怕死區分開來。那就像是自己走出一場夏日的迷惘中。我道德上的中暑,終於消退。………我既不會離開珊德拉,也不會離開茱狄絲,我承認自己的愛情生活混亂,事已至此,那就一切照舊。」(P.219)

  格納齊諾這樣的鋪陳、扭變,讀來鮮異而怪兀。主述者是破除了迷障沒錯。但那破除究竟怎麼到來的?私以為從「我反正無法理解自己的死亡」(P.145)到「怕死成了一種不知不覺欺身而來的死亡」(P.220)、「一幅宛若世界末日的畫面浮現出來:倖存者必須受到安撫。我是其中一位,我靠著一棵樹。」(P.221)

  這些轉折,恰便反應默在本文起頭所引述的唐諾死亡學觀點:必過了一定的年歲且與那無明有著一定的周旋後,方能逐步認識死亡的形體,將死的假性顯學與死必要的不可抵觸區分開。

  重點不在於消失。

  並不是令一些什麼消失,事物就會歸零。

  而在於體認現狀的完滿與必在。

  死亡是曖昧的是朦朧的是必磨損方能覺知的完滿與必在。

  如是方能回向零、回向在。

  也許可以舉《悲傷動物》(大田出版,鄭納無譯)來關連,莫妮卡‧瑪儂/Monika Maron一開始便透由女主人翁的思維說了這樣的話:「而生命的結束便只能想像為橫死而美麗;我那時確信,自己是不會走上逐漸衰老的路」,到卷末她想:「我殺死了法蘭茨。………結束了。沒什麼能再讓我保持清醒。到食肉植物中間的這幾步路我還走得了。………到處都是眼睛,看著我。是野獸的眼睛,………我躺在牠們中間,沒有恐懼。我是牠們之一………我這樣躺著。」

  死亡是最後的擁有之物,比什麼都更輕渺,也都更真實。

  那即是我們自身。

  與存在一般深刻。

  《擁》的主述者迎對死亡的面目由模糊到清晰,從矛盾於愛情與衰老到安然適在,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但這原點敢情疊覆著更多也更深。愛情─衰老─死亡的關係,也確實就像圓圈(且不見徐四金那本中文譯本的新書就叫《愛與死》嗎)。而這些顯見會被一般認知歸屬到負面的黑暗那一邊之物,非常奇妙的跟書名「擁有太多」造成反差,他的擁有正一步步地凋零,他正失去,失去更多,以致於他幾乎快要是擁有太少的男人。且不見他凝注的末世風景,其實可說是因他渴望著自我的一致性抑或他寧可秩序總是在昨日,也因他分外明白他是一個不動的人,他被留在昨日的美麗,他的愛情也在昨日發生,他活在死水裡,或如他自道的「我住在無以名狀的地帶」(P.210)。

  他的擁有與失去,他的太多或太少,都被昨日牽動著。

  「電視裡的觀眾歡聲雷動,店裡的觀眾只默默轉身。那些人毫無動靜,看來就像昨天留下來的人似的。」(P.192)主述者何嘗不是被昨日緊緊黏附著!

  文本講述了一個關於辨識疲憊、蒼老以及死亡的故事。其另外獨到的地方在於格納齊諾夾在字裡行間的大量洞見,那些往往具備有穿透力的智慧性的發言。像是禪偈。

  最後,默想說:

  或許,我們都是末世之人,我們都活在昨日。

  以致於我們的世界必然被推向毀滅。

  而如何將死亡收服放在身體──

  如何不變為成就末世生活的昨日之人──

  那真的是漫無止盡的明日遙遙啊…

  而幸福與悲慘真是對立之物?它們的距離真那麼遙遠?

  未必。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