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24 01:47:53Ｃ版柏拉圖
不只是對手
民國七十五年，小仙十一歲，台北縣板橋市新埔國小五年級；班上七十個同學中，覺得自己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有運氣不錯考試可以猜得高分，其他一概十分普通的小學男生。日常校園生活也是和班上一樣平凡的小男生們一起，看漫畫書，打任天堂，玩躲避球，掀女生裙子。
某個星期六下午，小仙出門準備到班上的學藝股長家門口，要把作業簿交給她。當然是遲交，人家學藝股長星期一大清早就要繳給老師了。由於同學大半都住得很近，因此電話聯絡完之後，學藝股長婷婷就直接在她們家公寓樓下等小仙。
「小仙，下次早一點交作業喔。對了，本來要還跟你借的書，忘記拿下來了，你跟我一起上去我家拿吧。」
婷婷是班上第一名的代名詞，模範生獎座好幾座，在班上不是當班長就是學藝股長，而因為個性的關係，當學藝的次數多得多；這種事小仙很清楚，因為除了遲到的功力過人，小仙遲交作業的次數在班上也不惶多讓。以前的小學生沒有什麼偏執的分班制度，如果不轉學，大家就是註定當六年的同學。
也因為同學久了，提到個性，小仙對婷婷還算了解。十分文靜，十分輕細，雖然不是會在運動會出風頭的那種女生，但是感覺上琴棋書畫樣樣行，加上恰如其分的清秀外表，可以說是小學家長和老師眼中的無敵好女孩。至於，小仙為什麼這樣清楚這種事，那是因為…
「啊，你就是小仙喔，聽說你這次考試又搶了我們家婷婷的第一名，哈哈哈，不錯喔，今天來我們家玩嗎？」
「…伯父好…我是來交作業啦…」
小仙從三年級就去補習，雖然根本在鬼混，但是佛經在耳邊放送久了也會背起來，就這樣背出了還不錯的學力，加上考試時猜答案異常神準，於是莫名其妙地變成婷婷的勁敵，坐二望一。
說起來，討厭唸書的小仙根本不覺得自己需要考第一名的，名列前矛只是為了敷衍爸媽；小仙很清楚，在家裡，進步沒獎勵退步會處罰，這樣計算起來考第一名是很不安全的。原本一二年級時小仙是個出名的壞小孩，打架逃學成績吊車尾，是到升三年級時被平日忙於工作的老爸發現，修理到差點進醫院，然後送去補習，從此才稍微會去注意課業。不過，也僅止於敷衍的程度。
「哇，妳開店喔，每一家每一科的自修都有，還排那麼整齊。」
「你不是也有嗎？」
「…我只會買三四本，而且每學期都空白。」
那時候的學生都把參考書叫做「自修」，而且每學期開學前都會上書店買齊；對大部分學生來說算是例行公事，對小仙來說倒比較像一種儀式，有買有保庇。
婷婷的房間，完全沒有國小女生應該很可愛的那樣子，四處張望也看不見芭比娃娃或是泰迪熊的蹤影，反而像國中資優班女秀才那種充滿書卷氣的書房，參考書陳列得比誠品書店還漂亮，小學生不該看懂的天書也拿上書桌放，說抽象一點就像…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奉行六大要領，只差沒掛上寫著「新生活運動」的匾額。
小仙的房間，書桌上擺的是五隻獅子合體的聖戰士超合金模型，青文出版社的小叮噹，盜版的七龍珠和北斗神拳，圖文出版社的「給孩子的自然科學博物館」一百冊；床底下偷藏了花很多錢還收集不齊全的集卡書，橡皮做的假蟑螂和假蛇。房間不算亂是因為東西不多，東西不多是因為零用錢都拿去買無敵泡泡糖收集玩具；至於參考書，大概忘在補習班了吧。
「拿去，這本『莊子說』還你。好奇怪，以前跟你借書，多久你都不會催，只有這本書，一直催著問我看完了沒有。」
「沒辦法，這本漫畫是我最喜歡的書，掉了我會哭的。」
「哈哈，真的嗎，我要跟小櫻講，叫她沒收你的書威脅你。」
小櫻是很有朝氣不過恰北北的風紀股長，而小仙這種只有成績好的壞學生，就是她最常整肅的對象。
「下次作業早一點交喔。」
「好啦，不會有下次了啦（扯謊）。那我走了，byebye。」
婷婷笑著輕輕揮手，然後把沉重的公寓鐵門輕輕帶上。
小仙一面走，一面看著「莊子說」的封面，想著很少讓他看見的笑容，以及書中一篇他很熟的故事。
「莊子的朋友惠子，口才很好，和人辯論了一輩子。」
「每當他辯論累了，就靠在梧桐樹上休息。」
「惠子靠在梧桐樹上休息的時候，有一次，終於悟出了不辯論的道理。」
「從此，惠子就不再勞神去和人家辯論了。」
不辯論的道理，究竟是什麼？小仙這麼想。
周圍眾人都認為只會換位置而不會換人的第一名和第二名，應該是互相良性競爭的好對手；因此對凡事無所謂的小仙來說，或許婷婷真的變成了他出生以來的第一個對手。當然，他只是稍稍有一點這種感覺而已。此刻他也才忽然想到：那麼，婷婷又是什麼感覺呢？
我這種人，真的，可以有資格把那樣的笑容當成對手嗎？小仙這麼想。
接下來的一次月考，很快又結束了。小學生的歲月就像花了很貴的門票坐雲霄飛車，稍縱即逝，時間也和信用卡一樣，咻一聲就過去到另一個不屬於你的地方了。
「上課已經五分鐘了耶！快點進教室啦！不然我揍你喔！」
「好啦好啦～我打不贏妳啦～」
鐘響五分鐘之後如果還在教室外面玩得很瘋，風紀股長小櫻會追出來要你的命。她是班導師的驕傲，五年級的奇觀，某方面來說也是小仙這種講不聽男生的夢魘。
這節課要發最後一科考卷，發完就可以知道班上確實排名了；目前為止第一名，學藝股長婷婷持續領先，第二名，風紀之敵小仙四分落後。小學生靠總分排名，而且大家差距十分接近，每一名之間相差不過幾分而已。
小仙一想，社會科要贏婷婷四分太不可能了，況且考試的時候還瞎猜了好幾題，弄個不好連第二名也保不住。……其實也無所謂，不是第二名又有什麼關係呢。
直到考卷發下來，嚇！一百分！小仙差點嚇得魂飛魄散。全部猜對了，唯一一科滿分簡直拿得莫名其妙。「噢！小仙強喔！考一百！」死黨阿隆連續重重拍了小仙的背好幾下，肺臟都要拍出來了。「撿到的啦！」小仙也只能一直苦笑。
但是遠處的婷婷聽見阿隆大嗓門的同時，表情忽然僵了一下。小仙覺得這可能只有他偶然注意到，畢竟這個表情的變化……實在太文靜了，文靜得像劃過夜空中流星的聲音，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曉得。然後，阿隆躡手躡腳地幫小仙去打探婷婷的分數，回來說，婷婷九十四分，因為幾個空格填錯位置了。這是她考得最差的一科。
「這樣啊……」
小仙第一名，但是他卻開心不起來。他看著婷婷身邊越來越多姊妹淘去安慰她，還有她那個勉為其難地想讓大家放心的笑容。
「小仙走！去打躲避球！」
「喔，好啊。」
下課鐘聲剛剛響，阿隆就一面吆喝著打球的同伴，一面拿起躲避球往教室外衝。小仙在出教室門之前，又回頭看了一下；小櫻她們還在安慰著婷婷，而婷婷那個言不由衷的笑容已經消失，只是呆呆望著桌上那張似乎沒移動過位置的考卷。
忽然間，她掉下了眼淚，開始輕輕地啜泣著。
當看見那滑落臉頰的第一滴淚水啪搭一聲落在考卷上的時候，小仙沒有讓大家發現，那個比起安慰婷婷的小櫻她們更紊亂的心情和表情，就這樣趕緊轉身走出教室。結果，小仙也沒有去打躲避球；他坐在小花園裡，那種每間國小都會有的中央還有座銅像的小花園裡，一直思考著對自己而言，分數的重量到底有多少，以及那個他非常熟悉的故事。
「不辯論的道理，究竟是什麼？」
一個半月後的第三次月考，小仙考了第四名，婷婷第一名。在小仙和阿隆為了幫婷婷慶祝第一名而照例斗膽去掀小櫻的裙子之前，在阿隆告訴小仙要送小櫻一束花而準備付諸行動之前，在大家計畫一個星期後一起去海水浴場玩之前，在暑假來臨之前…小仙轉學了，轉學到數百公里外的學校去了。那也是，在和同學們道別之前。
往後，小仙再也不曾得到過任何第一名。隨著時間過去，年紀漸長，似乎是想拿也拿不到；不過小仙總是想著，如果可以選擇，他再也沒興趣坐上第一的位置了。至於這跟不辯論的道理究竟有沒有關係，或許只有當時的小仙自己知道了。
能夠確定的是，小仙相信，唯有當時那個對他輕輕地微笑的婷婷，才是他心目中最棒的第一名，永遠都是。
Theme song…黃小琥／不只是朋友
P.S. 莊子．齊物論第二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