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28 01:52:13C版柏拉圖

某個人某個下午



他覺得他好像變了。

變的無精打采,像淋過梅雨的毛大衣一般等著發霉。桌上淨是些密密麻麻的便利貼,大略寫著他接下來的人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之前的。時間促使他麻木的腳步向前,奇蹟似地竟沒有腿軟。

怎麼會是這樣。就連此時該打個問號或是三個點他都開始搖擺不定,怎麼會?他靠向冰冷的牆,藉著磚塊感受自己還活著的體溫,沉思。

晾在陽台的牛仔褲莫名地乾了,裹著淡淡的陽光的味道。




如果在這接下來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也就罷了,偏偏還關係著細細的。

在這個下午之前,他從來也沒有懷疑過什麼,把他和細細往後的人生,用著端正的或稍帶些微顫抖的字跡明白地寫在紙片上:「晚餐是山腳第一家便當屋。」(端正的);或是「在月色發濃之前,要接一個吻。」(些微顫抖的),這樣一張接著一張黏貼著。其中也有被抽掉的空白,那是已經完成而被揉碎的過去。

他呆望著這些負擔著嚴重美好未來的紙片,想著最終都會被揉碎過去的喏。
他不知道當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的時候,那細細是不是也會消失不見。




或許想這些是挺多餘的,因為他算過,不久之後他將再也寫不出來的美好(例如:在月色發濃之前,要接一個吻),此刻除了桌上這些,還有許多許多堆積似地貼在那幅畫的後面;而那被抽掉的空白,卻是只要手指還能動便可補上的隨機人生(例如:晚餐是山腳第一家便當屋)。

那幅畫的後面,那幅「蒙娜麗莎的微笑」後面。

在這個下午之前,他很愉悅地相信著所有尚未揉碎的終將實現,直到他將全屋子裡的垃圾桶全給翻出來,細細地看著幾乎一點都想不起細節的過去,才猛然發現留下了什麼,丟棄了什麼。也在這個下午。

原來尚未實現的美好可以接成一段人生。
原來已經過去的揉碎也可以接成一段人生。
截然不同,身在其中一段的他和細細,也和另外一段的他和細細截然不同

現在他彷彿聽見蒙娜麗莎對他說:「相信我的永恆微笑,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浮光掠影。」這同時,蒙娜麗莎確實一直微笑著。

這同時,這個下午才剛發生的浮光掠影,還鮮明地在他腦海中一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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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單純的冬天感受來說算是溫暖的陽光從沾滿了灰塵的小窗戶吃力的透了進來,印在了放在桌上有點蒼白的我的手。身上那件剛從衣櫥拿出來今年冬天第一次穿的寬鬆的藍色毛線衣不時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樟腦丸味道。

我坐在山腳下這個組成有點過分簡單的小村莊裡的唯一一間冷飲店。

臉色不太好看的女服務生端來的奶綠甜得讓人有些畏懼,喝了一口就不想再動了。看了一下牆上那只白底黑針的單調時鐘,跟細細約的時間還有四十四分鐘。

從已經在牛仔褲袋裡壓扁的煙盒裡拿出了一根皺巴巴的香煙,點燃。靠在牆上想著細細這個人,卻怎麼也凝聚不出一個形象來,就像眼前繚繞的煙霧一般的總是消散,雖然細細確實的填滿了我所有的心思,卻一點影像也沒有,腦子裡遍尋不著細細的影子這個事實讓我有些訝異。最近老是沉陷在想著沒有影像的細細這樣的困擾當中。

繼續點燃了第二根皺巴巴的香煙。

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繼續將剛剛的思緒往前推進了幾秒鐘後,才慢慢的拿起了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手機號碼相當的陌生,一點都提不起勁的又把手機放回桌上,手機繼續響了約六秒鐘後,以有點唐突的方式切斷,冷飲店裡再度落入有點悲哀的沉靜當中。

息掉了第三根煙,喝了第二口甜得過頭的奶綠,看了看牆上單調的時鐘,細細應該快到了吧。點燃了第四根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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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外的豔陽持續散發冬天裡少見的炎熱,在陰涼的冷飲店裡瀰漫著慵懶的氣.

他又喝了一口奶綠,依舊是又皺了一下眉;外面的街道不知是否因人避熱去少了熱鬧更顯得安靜,偶爾只有少許的汽車或機車飛馳而過,他看著裊裊飄浮的煙霧,想著那梗著的不知所明的情緒,人是複雜的生物而情緒更為無理,若真要用文字說明又該如何表達,所謂不知所明又是何種的不知呢?
如同「很深的悲傷」,悲傷是可以了解的,但-「很深」?

要多深才叫很深?要多重或多濃的悲傷才是很深呢?

天花板的吊扇「喀喀喀」響著,他笑了一下發現自己的無聊,細細依舊是還沒到,他在數量不少的便利貼再加了一張。熄掉手上還沒抽到三分之二的第四根香煙,起身拍拍身上少許的煙灰,拿起不厚也不算輕的公事包,他看了喝了幾口的綠奶決定放棄。
屋內還是陰涼的而屋外已是傍晚,街道再度熱鬧安靜已然不見,黃黃朦朦的夕陽餘暉照在人和物上,透過小窗戶看去像張泛黃的舊照片,如同兩個不一樣的時空,風揚起他的髮絲。

他走入舊照片裡,染上一抹的黃。




那天,那個下午,細細失約了。

他回到家裡聽到細細在電話那一頭的留言,原來她因為上課遲了,急著赴約的路上出了點小車禍,手機飛的老遠,然後瞬間解體。她向肇事者借了電話,然而聯絡不上他。

原來就是那個陌生的號碼……他想著要怎麼聯絡細細的同時,手機又再度響起。

「妳在家?我馬上過去。」但她只是嘻嘻的笑著說不用,她福星高照,全身上下只有手心擦傷,現在正在家裡接受家人四面八方湧來的關心和安慰。

「這樣我就不能牽你的手了。」
「什麼?」
「我說,這樣的話!我就不能跟你牽手了!」

細細總是想著美好又甜蜜的事情。他反手拿出皮夾,翻開細細的照片,試著將只剩下輪廓的空白再度用她的笑臉填滿。原來某些東西不是他忘了,只是還沒試著想起罷了。

就像大學時代曾因惹毛教授而把他狂當三年,畢業製作前沒日沒夜地趕設計圖,二十四歲那年五月第一次領到工作薪水,半夜夥同好友殺到中央山脈大吼大叫。這些日子留下的都還在,只是在他腦裡生了又厚又重的灰塵,被累積的越來越多,就像他工作室前的便利貼,多到讓他看不清未來,想不起過去。

也許他需要的只是一條抹布跟一瓶白博士去垢劑,他想。

「也幫我設計間小屋子吧。」細細對他這麼說。
「什麼?」
「你最常對我說的話竟然是『什麼?』」

他們說好下次見面就挽著他的手臂代替牽手,雖然她很堅持牽手才是情人之間最幸福的表示,但是他想她也許單純到不了解大部分男人最想做的事是什麼,於是放棄跟她爭辯。

他頓了一下,在藍色的便條紙上寫下「一間小屋(細細)」然後撕下,貼上,笑著。

「好哇,就一間小屋子吧。」




這年的夏天,他和細細的小屋子已經在打著必要的墨線以便安裝窗戶了,他應該囑咐師傅要先把混凝土填充不完全所造成的蜂窩填補起來,可是他卻再次的想起那天下午的那個蜂窩,那個早就被細細直接而單純的笑臉填滿的蜂窩。

那天,那個下午,細細失約了的下午。

失約,在全世界的情侶之間可謂作普遍而正當性的默契,那天下午,他並非因為細細失約而感受到不知所名的情緒,或者硬要用文字說明的結果:很深的悲傷;而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失約。不過也不是對自己失約的這段人生有什麼很深的悲傷,而是驚覺到自己對已經失約的這段人生不再感到悲傷而感到很深的悲傷的。他也不明究理,他早就知道那個下午不是能用文字說明出來的。

原本就不見好的風雨突然像是號召了更多的同夥,要從整個天空下來一起湧進這個尚未填補蜂窩的窗口,工人連忙把吹到一旁、啪啪啪地打著的帆布給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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