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22 02:50:57阿信

一個「張迷」的誕生-《半生緣》

我必須承認我是讀了張愛玲的《半生緣》之後才決定成為「張迷」的,在此之前我讀過張的完整作品僅有《秧歌》一書,讀完後其實沒有太多驚異之感,只覺這人文字洗鍊,刻劃人性幽微之處,總只用些平淡卻最近於自然的辭彙呈現,雖不刻意賣弄文采,但在她文字層層堆積之下所築成的堡壘,卻令人不得不懾服於它的雄偉與華麗;此外,她在《秧歌》中對於文革時期官僚吃人、官逼民反的體制,也做了最深刻的批判,把一個在動盪不安時代中,受到黨國機器與制度的壓迫的小老百姓如何地顛沛流離、窮苦饑饉,與人性的極度扭曲,全面性地描述出來,更顯得當時社會的中下階層,在那個時代中有多麼地卑微與無可奈何,即使如此,也不過是一齣大時代悲劇裡的小配角罷了!

雖然有人不客氣地以政治立場來批評這部小說是所謂的「反共小說」,但我覺得,一個優秀的小說家絕不該有政治立場,但對歷史負責與對社會制度批判的態度是必然要有的,在此我看見了張愛玲擔負起小說家的這一層使命。這是我第一次透過張愛玲的文字來認識張愛玲,並決定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地認識認識這個極富傳奇性的女作家。

之所以買票去看《半生緣》,一半是我認為這是成為「張迷」前非常重要的一個儀式,一半是之前已聽過太多對於這部小說的評論,其中大多不脫是個悲慘到了極點的女子與她的愛情故事,所以對於曼楨這個女子我是有所憧憬的,決定去一窺這個命運多舛,且堪稱是所有小說裡最悲慘女主角的真面目,當然,更要聽聽曼楨是如何殘酷地跟世均說出那句「我們回不去了」的經典名句。

我是小說看了一半才去看戲的,對於這個劇團以及張愛玲的文本改編都是第一次接觸,所以期待的心理非常高,但一開場銀幕就打出小說第一頁的文字,讓我嚇了一跳,心想若真的要原原本本從頭到尾演一遭,恐怕十八個小時都不夠吧!好在並非我想像,整齣戲雖然完全不脫離原著,演員台詞一字一句都原原本本來自原著,乍看之下的確有在看演員背書的感覺,不過導演透過燈光與多媒體的應用,以及穿插演員的歌舞表演,使得整齣戲更加豐富與流暢,並不使人覺得特別冗長;再者,演員都是面對觀眾表演的,這種表演方式也讓我耳目一新,觀眾已不再是一個局外人了,他彷彿可以跟著演員一起來讀著張愛玲筆下的這個角色,甚至跟他對話。

關於曼楨這個角色,我想無疑是小說中最具戲劇張力的一個角色,如小女孩般的天真細膩,卻也不失人情事故,體貼與窩心的程度,讓人在看到她慘遭姊夫蹂躪時,都不禁讓人為她心疼不已,但劇中描述她的篇幅實在不夠,劉若英演來的確綁手綁腳,演出的確較為失色,無法讓觀眾(尤其是沒讀過原著的)體會曼楨一生是如何的坎坷與曲折,受了委屈無處訴,為了孩子甘願嫁給她一生最恨的人,為何從年少的熱情奔放與略帶羞澀,到了中年,心境一轉變得冷靜甚至冷漠?以上種種,觀眾無法從劇中得到完整的解答,因為整齣戲只花了近三小時的時間演出,很多前因後果與各角色的實際心理狀態,要完整交代清楚根本是強人所難,所以我覺得這齣戲的確是以最精簡的方式呈現了這部小說了,其瑕應不足掩瑜。

倒是曼璐與鴻才,因為反派角色的緣故,立場鮮明,加上兩個劇場老手將這兩個角色發揮得淋漓盡致,觀眾看得也直呼過癮。此外;我覺得翠芝與世均那一段類似單口相聲的自言自語內心戲,改編得也相當活潑有創意,讓觀眾在整場都很凝重的氣氛下,可以稍稍鬆一口氣,放心地笑個兩聲。而我認為整部戲的最大敗筆,則是最後曼楨對世均說出那經典名言,「世均,我們回不去了」,之後大概重覆了有數分鐘之久的回音吧(如果沒記錯的話),彷彿以為整齣戲從頭至尾,每個觀眾都在期待這句話出現似的!索性就讓你們聽個夠,但我個人覺得這足以毀了整齣戲,我想創作者可能是要幫觀眾營造那種縈繞不去的滄涼無奈之感吧!不錯,這句話是極具震撼力,但我想不必刻意去凸顯它,那個回音應該出現在觀眾的腦海裡,而不是舞台上,適度的寂靜,我想更能讓觀眾體會那種哀淒。

《半生緣》改編成舞台劇,我想應該是詮釋這部小說最好的媒介,因為劇場表演可以透過旁白、停格甚至加上其它媒體的輔助,呈現時空倒置、錯置,甚至時空交錯的場景,在同一舞台上即可讓觀眾強烈地感受時間的流逝,對於角色內心世界的刻畫也能較為完整,因為這整部小說最精采之處,正是角色間常常都有口不對心的矛盾之處,心中無奈與苦悶之感不知對誰傾訴,只好藉著張愛玲筆下的註解,為他們的情緒找到出口啊!舞台的演出正可彌補如電視或電影等媒體,平鋪直述的直線性演繹方式,而闕漏了許多絃外之音的缺陷,相較起來,是提供訊息量較多的媒介。

初讀《半生緣》即對它的書名感到興趣,因為它的英文名叫《18 springs》,想當然爾是一個經過十八年的故事,不過翻到第一頁,卻發現開頭是:「他和曼楨認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從十八年到十四年,怎麼會少了四年呢?後來才發現《十八春》原是《半生緣》的前身,經過編輯後而成《半生緣》,不過,不管是十四年或十八年,能足以被稱為半生嗎?而張愛玲接下去寫的那段文字,做了非常好的說明「日子過得真快,尤其是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工夫,這幾年裡卻經過這麼許多事情,彷彿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歷到了。」,重點不在幾年,而是在這些年中所歷經的人生轉折、事物變遷與心境的轉換,在這幾年當中都經歷到了,甚至到了盡頭,再回頭已是百年身,其中的哀怨與無奈可以想見。

我並不是非常認同張愛玲的小說被歸類為「鴛鴦蝴蝶派」,雖然她常寫些兒女情長等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就我印象所及,在她筆下的人物,幾乎沒幾個是真正幸福的,甚至可以說她對她筆下的人物都非常地殘酷,就以《半生緣》來說,它的結局就不符合鴛鴦蝴蝶派的要求,是個徹徹底底不折不扣的悲劇,裡面的人物似乎個個都在搶「鬱悶指數排行榜」的第一名,不過,無庸置疑的,曼楨還是第一,就連裡面最可恨的祝鴻才以及曼璐,他們那的種種令人髮指的行徑,何嘗不是對於過去仍有一種無法忘懷的眷戀與苦悶造成的呢?要在現實生活中找一個補償或替代品罷了,於是可憐的曼楨只好成了祭品。

至於世均與曼楨呢,最後在茶館裡,世均聽著曼楨用著理性至極,幾乎接近殘酷的語氣說出「我們回不去了」,出了茶館幾乎等於訣別,跟過去十四年的情感與誤會完全斬斷關係,「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曼楨與世均到這裡可以算是玩完了,痛苦可以算是終結了,王子和公主再也沒辦法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而那廂的翠芝與叔惠就沒有這麼痛快了,他們還在那似有若無地陶醉共舞,還不肯從那分幻想中醒來,往後他們不知還要經過多少次若有所失,一次次生發「此生虛度之感」,很像就此墜入了無間地獄,時時刻刻無論身處何地都要受這折磨,這才是最悲哀之處吧!張愛玲如此無情,怎可歸類成鴛鴦蝴蝶派呢?

最後我想再談一個問題,就是文本該不該被改編,我的看法是,文本的改編若是能讓受眾更加理解文本,我想改編絕對必要。一個文本總不能孤芳自賞、曲高和寡孤獨地走下去,除非作者自己就抱著不傳世的心態,但我想既有心將寫作成為終身事業的人,抱持的應該不會是這種態度,多少經典都是因為被一再地改編才成為不朽。而文本(尤其是以文字為主要媒介的小說)的改編本就無法盡善盡美,因為文字這個載體所傳遞的訊息量確實過低,一部好小說,好就好在它能讓讀者不費太多心力,只須透過作者文字的鋪陳,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進入狀況,再高一籌,文本甚至引導讀者的想像,在作者文字流轉之間,為讀者建構了一個清楚到不能再清楚的舞台,甚至連讀者的想像力都無法有太多發揮的餘地,這不禁讓我聯想到最近的一些所謂新銳小說家,總是要動用非常龐大的文字量,來描述一個極為簡單甚至細瑣的情感或動作,但每每還是讓人有不知所云之感,或許他們是受到相當程度村上春樹的影響吧,我個人是不太喜歡這種敘事方式,有時簡單的語言,加上一些妙喻,描述可能更加傳神,說不定更能搔到讀者的癢處。

我在小說《半生緣》中看見了張愛玲的這等功力,她的文字本身就包含了過多讓人無法想像的畫面與情感,甚至是生活經驗,這也無怪乎劇中的人物總是照本宣科地背書,且一字不差得讓人驚奇來詮釋劇情,因為它無須被改編,它本身即是一個極佳的劇本,甚至連導演運鏡都可以省了。我想要再現一個以文字為主體的文本本就是相當困難的,尤其是像這個文字鍊金師張愛玲的作品,她文字的魔力永遠無法被超越(這樣會不會太神化張愛玲了),也終於了解,何以《哈利波特》迷看完改編的電影後總是無限悵然了,那是一樣的心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