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
今天天氣真好,天特別藍。街上人頭湧湧,穿戴各不相同。六根蹲在人行道邊,有說不出的愜意。活了這麼些年,除了讀書那段日子,青春氣息彷彿與他相隔十萬八千里。年輕人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雙眼眯成一線,青春氣息比復活節的陽光更明媚,好比有一雙溫暖的手,從他的下巴撫摸上臉頰,停在他的太陽穴輕輕按摩。六根享受着這一刻,不由得嘴角帶笑,而且是幸福的笑,起碼,他自覺是這樣的。
“哎呀,阿女,快走開。”
“快呀!”“怎麼了,媽咪?”
“有個鹹濕佬,噓!”
手挽名牌包包的女人推搡着女兒,急步從六根眯着的眼縫中走開了,生怕有人偷窺女兒的裙底似的。“有——個——鹹——濕——佬”這幾個字隨着背後賣鞋店舖的冰涼冷氣飄進他耳中,六根一睜眼,隨着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富態女人和一個少女的背影在人群中向化妝品店走去。少女一身白色的打球裝扮,短裙上罩一件棉質無袖反領T恤,纖瘦的個子,腳踏白色球鞋。她們的身影沒入化妝品店內,消失良久,六根才回過神來。鹹濕佬⁈呸!六根兩耳發熱,嘀咕了好一陣子。想當年我是球場王子啦,多少女生爭着跟我打球。鹹濕佬?呸!
復活節假期,噴水池遊客不多不少,熱鬧如常。自從這裡的地面鋪上了葡萄牙式碎石,新的噴泉取代了舊的開始,人們漸漸不叫這裡做噴水池,管它叫甚麼廣場,或正名市政廳前地。六根三十多年沒放過復活節假了。自從高三退學後,這些西方節日與他經已緣盡,一如他與羽毛球場緣盡一樣,毫無徵兆,撇得乾乾淨淨。看看手機微信沒朋友找他,六根頗有些無聊,心想這年代交朋友是真沒趣,都在微信上聊得天花龍鳳,熱情真切,親親、抱抱、打眼色甚麼的表情符號一大堆,好像大家都老友鬼鬼,到頭來連喝杯茶的活動也沒有。難得復活節假,朋友圈不是發美食便是旅遊照片,聯合國消費廣告似的。六根想到這兒,有點不是滋味,走進茶餐廳坐下開聲就喊“滾蛋”。
“甚麼?根叔,我沒得罪你吧,一進來就叫我滾蛋!”伙計錯愕地看着六根,裝出一臉無辜。
“呃呃,Sorry,德仔,我思覺失調,以為是八十年代。”六根自己也失笑了。“滾蛋”這杯飲品,早已在茶餐廳失傳。說白了就是滾水加蛋,在六根成長的七、八十年代是很普遍的,街邊茶檔也有得賣,沒有伙計不識。剛才那個少女的背影,像極了Kitty,可能因為這個緣故,六根一時回到從前了。那時,吉蒂貓是每個少女的寵兒,淑儀就給自己起了Kitty做英文名,六根最愛揶揄她像貓那樣饞嘴,淑儀反駁他:“連人帶名一樣老土,六根六根,去做和尚吧你!”
* * *
羽毛球場上的六根,雖然不是高手,但俊朗的外形很受女生歡迎。一幫朋友每周碰面,打完球去宵夜,白粥腸粉糯米飯,中學生的生活不過如此,但朋友時常見面,偶有鬧得不快的時候,也很快言歸於好,這種關係,才是朋友之間的情誼。如今都躲到手機背後,有時候真不知對方是龍是鳳,還是個冒名騙子。
那一年,六根十八歲,成績老是追不上,剛好有個比他年長五歲的朋友說,不如去闖一番事業,何必困在學校。六根初時有些猶豫,他家裡也做點小生意,開一家小士多,就是賣汽水零食報紙雜誌等等的小型雜貨店。父母不會理會他成績如何,反正只要他畢業後繼承士多的生意就滿足了。讀書認字計數不外乎為兩餐,士多好啊,自家生意,不愁沒錢賺。六根爸爸老是這樣定位六根的將來。當他向爸爸要錢闖一番事業的時候,六根爸瞪大了眼睛,一時懵了。事業?甚麼事業?六根爸問。
“開花店。”
“啊?做死人花牌那種?”
“不是啊,阿爸,我朋友說現在時興包裝鮮花、插花藝術這些,一定有得做。”
“在哪裡開店?”
“初時我會跟他去香港,先學藝,再開店。”
“六根,阿爸覺得……覺得……”六根爸忽然語塞,看着兒子說不出心中的話,“還是讀書好啊,阿仔。”近來六根爸隱隱感覺到兒子有事瞞着他,卻又不想捅破,欲言又止。之後父子倆吵過幾次,各不相讓,每次都是六根媽把他們拉開。
“六根媽,你說,會有問題嗎?”
“別亂想,不會的,六根爸。”
* * *
清晨的雨點爬在六根臉上,復活節假期頭一天夜裡,六根坐上了開往香港的噴射船,義無反顧地奔向前程,至少,是他渴望希冀的前程。退學手續六根沒辦,學校老師打電話到士多,表示只差一個考試就畢業了,你們勸六根趕快回校上課吧。六根爸聽罷老師的電話,心中無限哀傷、氣憤,無以言說。隔天,他到學校為兒子退了學。“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吧六根媽,他走了就不要想着他會回頭。”兩老無奈,唯有把希望寄託在女兒身上。
去香港的前兩天,六根在利宵中學①的室內羽毛球場內放下球拍,跟朋友出去草地練步法。打球是要排隊的,中學生在側場打,習慣了與人輪流使用場地,空檔時大家都會在外面跑跑步、練練氣或練步法。當大夥兒得知他的計劃,有表示贊成也有表示反對的,你一言我一語,六根都只是笑而不語。還有一個沒表態的人,便是淑儀。
西灣海傍,晚風有點悶熱,淑儀和六根坐在海堤,凝望沒有星星的夜空,一切彷彿都不是言語可以解決的。
“你決定?”
“是。”
“將來我或者會去考香港的大學,到時可以去找你嗎?”比六根小的淑儀仍在唸高二。
“當然可以,不過現在我也不知會住在哪,不能給你聯絡電話。”沉默展開合上,把對話悶在空氣中。
一陣突如其來的閃電撕裂了沉默的空氣,淑儀臉上的神色六根讀懂了,但他裝作看不見。驟然而來的夜雨毫不掩飾此時此刻的心情,當他們跑回人行道上,還是沒找到片瓦遮頭,淑儀突然停下腳步。已跑出十幾米外的六根回頭喊:“走快點Kitty,貓是不可以淋雨的。”
“你走吧六根,你——走——吧——”然後淑儀一股勁往六根相反的方向跑。六根往回追了幾步便停下來,任雨水打在臉上,“罷了,這樣也好。”似是安慰自己,也似是跟青春告別。
* * *
噴射船後排座位是午夜賭徒的“專座”,六根坐在其中雖然有點格格不入,但對於在香港打滾了二十年的他來說,很了解某一類嗜賭如命的香港人,午夜乘船過大海賭兩手,清晨匆匆趕回去開工的習慣,渾然不覺陌生。所謂事業,六根是沒闖出名堂,學了一段時間花藝,便被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迫使暫停,打零工不是長遠計,唯有面對現實,找一份全職工作攢些錢再作打算。那時候,只要有店舖聘用,便可取得臨時身份證,六根做過髮型屋洗頭仔,做過面包舖、茶餐廳伙計,後來市道不好更是捉襟見肘,兩個人便搬到上水村屋,最諷刺的是為生活所逼在士多打工。澳門的家是回不去了,當年是硬着頭皮跟爸爸吵的,而且父母也不會理解他。間中和妹妹通電話,得知兩老還好便心安了。去年聽說樓價飆升,業主加租,士多做不下去,妹妹和妹夫也不容易,香港亦沒甚麼可留戀的,六根便決定回來。坐在船上,六根不由得慨歎時光飛逝,蹉跎半生,一事無成!
六根想不到的是,父母二十年沒見,會變得這麼老,然而他們見到兒子,往日的嚴厲換上了慈祥的笑臉。老父更迭聲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母親老淚縱橫,抹着眼睛向祖先上香。幸而他們還有一間自置房屋,在新馬路附近的小巷子裡,雖然破敗,仍可居住。要不然六根回來也不知如何安置,老父想到這兒,轉身背對着兒子偷偷抹眼淚。六根看在眼裡,覺得愧對父母,“我上個廁所。”說罷,閃身走進衛生間。
* * *
“根叔,聽說政府會補償你們,有多少錢呢?”
“好像是兩百元一日。”
“嘩,無端發財啊你,不用做有錢收!”
“唉,連最低工資都比不上,你都羨慕?以後不准賣活雞,失業啦,之後都不知做甚麼,又未夠歲數食老人金!”
“你少來,五十幾歲想拿老人金,繼續捱世界啦你。”茶餐廳伙計哈哈大笑。
回來生活不覺已十多年,父母相繼去世,六根沒甚麼專長,倒是在香港捱慣了,踏踏實實在街市雞檔打工,不再想從前的花事,哪會想到有一天連賣活雞的生意也變成歷史。從沙士②到禽流感,無藥醫的病一浪接一浪,難不成自己會活到只吃藥丸的時代?學花藝、開花店,六根摸摸半秃的頭,啞然失笑。
清明節這天一大早,六根拜祭完父母,乘船去香港。
“阿達,你好嗎?我失業了。或者再來香港捱世界吧,澳門是很容易找工作,但始終沒有我們的回憶。不過妹妹不想我走,說甚麼一家人在一起,搞得我也有點心酸。”六根順手擦擦眼角,香火繚繞,燻得他眼睛眯成一條線。
阿達在2002年感染沙士去世,至死也沒能見到六根一面。六根在阿達的靈位前喃喃自語,三十多年前為了阿達和父親決裂的情境歷歷在目。
註:
①利宵中學舊址在現時的新麗華廣場。
②2002至2003年,香港近三百人因感染俗稱沙士(SARS)的非典型肺炎死亡。
(原載澳門日報) 2017.6.2 水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