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無憂】第一章　回憶

寒風凜冽，墨色的天空中掛著一輪明月，那溫和的月光有如上好的錦緞般傾瀉而下，籠罩著大地。

在華美府邸中的主屋處，四周點著暖爐，讓屋內的溫度溫暖而不寒冷。

一襲白色長衫，上面有著淡紫色圖騰的男人側臥在榻上，長長的黑髮隨意地披散，沿著臥榻散至地面，宛如黑色的流水匯聚成潭。

男人手持書卷，眼睛卻看向前方不遠處的人影。

看著那伏在案上，認真臨摹的少女，男人深如潭水的眼逐漸溫潤，嘴角微微翹起，笑了。

真快啊，已經七年了……

當年他撿到的小女孩，已經長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了……

七年前。

大雪紛飛，寒風冽冽，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抵抗寒流。

「駕！」

大街上杳無人跡，只有一輛疾駛而去的馬車，飛快地前進。

一抹黑影突然衝到馬車前，馬兒受驚，嘶叫著。

「噓──」

駕車的馬伕趕緊抿唇吹哨，拉緊韁繩停下馬車，同時安撫受驚的馬兒。

馬伕定睛朝黑影看去，那是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身上穿著單薄的衣物，大大的眼睛驚恐地看向馬車，小小的身軀撲簌簌地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差點命喪車下的恐懼，還是因為這冷冽入骨的氣溫。

「怎麼了？」

馬車內，一道稍嫌稚嫩的聲音響起，馬伕立刻畢恭畢敬地稟報。

「回少爺，有個小女孩突然衝出來，因此馬兒受了驚嚇。」

「哦？帶過來我瞧瞧。」

「是。」

馬伕帶著小女孩來到車前，掀開簾子，車裡的人頓時映入小女孩的眼。

那是個大約十三四歲模樣的少年，身穿黑色絨裘，精緻的眉眼淡淡朝她看來，烏黑的髮束成一束，扣著一支小小的象牙扣，牢牢地把髮束在腦後，粉雕玉琢的面貌，看得出以後長大一定會是個俊美無雙的男人。

好漂亮的人……

小女孩打從心裡驚嘆。

相對於小女孩的呆愣，少年不動聲色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小女孩。

看起來應該七八歲上下，雖然面容汙穢，衣物破爛骯髒，那雙大眼卻清澈無比，沒有因剛才的事而驚恐害怕，有的只是好奇並警戒地盯著他看。

好奇？

他身邊的人很少是因為好奇而接近他的，多半都是因為他的身分、他的權勢地位，而帶有目的性地接近。那種因為單純好奇，不帶任何目的的眼神，在他身邊稀少到幾乎沒有。

少年心底某個地方軟了軟，笑了一下，看向車外。

如此寒冷的夜晚，如果不管她，她很難活下去吧……

「讓她上車吧，帶回宅邸。」

到了宅邸，將小女孩交由侍女梳洗照顧，少年獨自進入書房。

呵……

那小傢伙的眼神很有趣呢……

白玉般的手指輕敲桌面。

就在少年沉思了一會兒，想著要如何安排小女孩時，敲門聲響起。

「少爺，人帶來了。」

「進來。」

嘎吱一聲，門被推開，一名侍女牽著小女孩走進書房。

轉過身，少年看向小女孩，此時她已經穿上了乾淨的衣服，一身桃紅色讓她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梳洗乾淨，少年發現她長得也挺可愛，圓圓的臉兒，水靈靈的大眼清澈透亮，小小的嘴角邊還殘留一點糕餅的碎屑，原本汙泥下的皮膚白晰如雪，烏黑的頭髮被侍女梳成兩個小包頭貼在腦袋兩邊，讓她越發可愛。

少年微笑，向小女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安靜，一陣安靜。

他以為小女孩沒聽清楚，又再問一次。

小女孩仍然沒有回答。

這下侍女可緊張了，晃晃牽著小女孩的那隻手，催促：「快回答呀！」

小女孩只是抬頭用那雙大大的眼睛警戒地看看侍女，又看看少年，依然不說話。

看到小女孩眼裡的警戒，少年笑道：「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如果是壞人就不會給你糕餅吃，也不會給你新衣服穿了吧？」

小女孩依然緊閉著唇，沒有開口的打算。

見此，少年皺起那好看的眉，「沒名字嗎？還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啞巴？思及此，少年立刻召來醫生，讓他替她看診。

仔細地替小女孩把脈，又從頭到腳檢查一遍，確定沒有漏掉的地方後，頭髮花白的醫生向少年報告：「回少爺，小小姐這是因為受到極大的驚嚇，造成她不肯開口說話，並非先天不能言語。」

少年聞言，皺眉，「被馬車嚇到會這樣嗎？」

醫生沉重地搖搖頭，「恐怕是比那更讓人懼怕許多倍的原因。」

這麼小的孩子，到底經歷過什麼樣的恐怖事情，以至於她不肯開口說話，連他這經歷過許多生老病死的老人都不敢想像。

心疼地看了小女孩一眼，老醫生再度開口：「若要讓小小姐說話，就必須消除她心中的陰霾。」

心中的陰霾……

少年的臉色更沉重了，揮揮手，讓老醫生下去。

小女孩依然保持警戒地盯著他看。

注意到小女孩的視線，少年緩下臉色，溫柔地開口：「既然你不告訴我你的名字，那我就幫你取一個吧！嗯……就叫零兒好了！一切從零開始。」少年開心地拍了一下手，決定了。

「零兒，以後你就住在這裡吧！」

從那之後，零兒總是偷偷跟在他附近，有時是躲在柱子後，有時趴在桌子下，有時蹲在轉角處，以為他沒發現，卻總是在被侍女看到後，滿臉委屈地被侍女帶走。

後來，他就乾脆地讓她跟。

他在讀書，她就在旁邊看著。

他在寫字，她就在旁邊磨墨。

不吵不鬧，就乖乖待在他身邊。

她黏他黏得緊，連照顧她的侍女都沒和她如此親近。

有時候，他心血來潮，教她讀書識字。很快地，他就被她驚人的吸收力和學習力給驚訝到，也發現她似乎原本就認識了不少字，這讓他起了疑心。

普通人家的孩子能識得這麼多字嗎？

頂多是生活上沒問題的程度而已吧？

那零兒……

他仔細觀察她。

發現她的行為舉止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而是大戶人家所教養出來的孩子。那份氣質行為甚至有幾分與他相似。

他命人調查她的背景。

但這談何容易？他們對於零兒根本不了解，什麼都不知道，連名字都不知道。

過了幾週，有幾次半夜他發現零兒會站在他臥房門口，侍女告訴他，零兒常常睡不好，會做惡夢，被嚇醒後怎麼哄都無法哄她入睡。零兒更是乾脆就不睡，站在他房門口直到天亮。

他知道後，就對零兒說：「以後做惡夢就進來一起睡吧！」

零兒聽到眼睛都亮了起來，侍女們則是驚恐了，直呼對不起少爺，沒照顧好小小姐，請少爺責罰。

他笑著擺擺手，表示沒關係。

之後，他天天和零兒睡在一塊兒。小傢伙睡相差，踢被子踢得狠了，半夜他還得起來替她拉被子。

慢慢地，他開始告訴她有關他的事。

他叫軒轅慕，是當今皇上的兒子，排行第六。

他的母妃在他七歲那年，身染重病而死。

再過兩年他就到了束髮之年了。

他喜歡練武，也喜歡讀書。

他希望這裡能有家的感覺，而不像皇宮那樣的冰冷無情，所以在家裡他不讓下人稱他殿下，而因他待人溫和，不苛待下人，於是他們都打從心底恭敬地尊稱他為少爺。

兩年後，零兒十歲了，除了讀書寫字，他也讓她跟他一起練武。

教他們武術的師傅驚訝於零兒的天份和資質，私底下問他，要不要把零兒訓練成他的貼身護衛。

他想了想，身在皇室有多麼險惡，他清楚得很，於是，他允了。

他不是沒有貼身保鑣，只是再怎麼隨侍在側，也沒有黏他黏得緊緊的零兒來得近身。

更何況，多一個護衛也多一分安全，不是壞事。

招來零兒，告訴她此事，她只是眨著大眼，點點頭。

從此零兒不分晝夜，努力習武。

除了唸書吃飯洗澡睡覺之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練武。

這時，他的人也查到了零兒的身分，原來她本名叫季連羽。季連，那可是武將出身，擁有眾多高手，所有族人，不論男女老少皆練武的飛君一族姓氏，而飛君一族在兩年前慘遭滅門，原因不明。而季連羽則是飛君一族族長最小的孩子。

滅門嗎……

他的眼神暗了暗。

唯一的倖存者……除了自己，再也沒有其他族人……

這就是零兒不肯開口說話的原因嗎？

兩年了，她一句話也沒說過。

受傷，她不喊。

難過，她不哭。

被欺負，她不講。

跌倒，她自己爬起來。

他一切都看在眼裡。

把訊息就著燭火燒掉，看著煙灰紛飛，他決定像以往那樣待她。

他仍喚她零兒。

仍和她一起吃飯、一起睡覺。

仍和她一起讀書練武。

就好像沒看過那訊息般，一切就如同從前。

但他已經有了小小的願望，希望零兒能開口說話。

一句也好，希望她能說話。

沒想到，這個願望不久後就實現了。

那年深冬，氣溫低得令人印象深刻，那是東雲國有史以來氣溫最低的冬季，冷颼颼的寒風就如同要讓人深深刻在骨子裡一樣的刺骨懾人。

就在這樣的天氣裡，他發燒了。

整整昏睡了三天，期間不論看了多少大夫，餵了多少藥，都不見好轉，他的體溫仍是高得嚇人。

這可急壞了所有的侍女僕從，管事更是重金公告求醫。

而就在他昏迷之際，似乎有個小小軟軟的東西滾進他懷裡。

那小東西體溫比他低很多，抱起來冰冰涼涼的好舒服。

此時，有個細小且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喃喃地念著：「少……爺……少爺……」

一次次，一句句，輕輕柔柔不間斷。

他立刻知道，那是零兒。

零兒終於開口了……零兒終於說話了……

他要快點醒來……他想再聽零兒說話……

隔天，一直發著高燒的他，緩緩地張開眼睛。

一睜眼，一張圓圓的臉兒就映入他眼裡，小臉靠他極近，臉上寫滿了擔心。

看見零兒，他虛弱地對她笑了笑。

零兒見他醒了，馬上爬下床，拉了一個侍女進來照顧他。

醒來後，他時不時就逗著零兒，要她開口說話。

偶爾，零兒鬆了金口，吐出一兩個字詞。

更多時後卻是零兒被逼急了，小嘴兒一扁，任憑他如何威脅，如何利誘都不為所動，就是不說話，還把小腦袋轉過去，不理他，讓他沒輒。

但是經過他五年不厭其煩的死纏爛打，零兒漸漸地肯說話了。雖然跟一般人相比下，話還是少得可憐，可是跟之前一句話都不說的情況下，已經好很多了。

「少爺。」

一聲清脆好聽的聲音打斷男人的思緒。

看著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他身前的少女，軒轅慕加深了臉上的弧度。

武功又進步了，很好。

「什麼時辰了？」他問。

「亥時剛過。」零兒面容淡漠。

「那差不多了。」軒轅慕說，「帶上夜鳴。」

「是。」

蔥綠身影轉身退下。

皓月當空，夜深人靜。

除了巡邏站哨的侍衛外，此時的平王府深深沉浸在夜晚的懷抱。

軒轅慕從榻上起身，走至窗邊，目光冷峻地凝視著遠方。

月光灑落在他的身上，在白色長衫上反射出淡淡光暈。

黑髮微飄，舉止輕柔，配上俊美的容貌，此時的他彷彿神仙降臨般神聖高潔。

眺望遠方，軒轅慕輕柔地笑了，「四皇兄……別怪我吶……」

我不害人，並不表示別人不會來害我。

因此，做好一切保護自己的措施是必要的。

當今皇上年近半百，膝下有十三個兒子，八個女兒。

而在眾位皇子裡，呼聲最高的三位皇子，分別是太子軒轅魁、四皇子軒轅佑和六皇子軒轅慕。

但在三股勢力中，軒轅慕的勢力又是相對最小的，畢竟，太子貴為皇后的嫡長子，佔了血統和家族背景的優勢。

四皇子能兵善戰，打了許多勝仗，立了不少軍功。而他儘管天資聰穎，能文允武，卻沒有母系家族的支持，也沒有立下什麼汗馬功勞，唯有憑藉著皇上對他過世的母妃的寵愛，才能擠上這三方勢力之一。

而今晚，軒轅佑的擁護者之一，公孫家的族長正和幾位四皇子身邊的重要人士商議，要刺殺六皇子。

他們自以為密不透風，卻不想隔牆有耳，還是讓他得到消息。

要論情報能力，他自詡不會比兩位皇兄差。

不論皇子公主，不管年紀大小，每個人都會暗自培養自己的勢力，更遑論呼聲最高的三位皇子。

他旗下的玄月樓，可是臨鄴城裡最好的酒樓，許多王公貴族、富家子弟都喜愛在那飲酒玩樂，流連於溫柔鄉中，因此，玄月樓打探消息的能力可是一等一的好。

而在暗處，則有絳月樓負責替他鏟除敵人。

他任命零兒擔任玄月樓樓主以及絳月樓的副樓主。

他相信零兒的辦事能力，因為零兒可是他一手培養的最好的棋子。

想到零兒，軒轅慕笑得越發溫柔。

世人都說六皇子溫潤如水，待人處是更是溫和有禮，一視同仁，不因地位尊卑而有所差別。

哪想這只是他的一面，身在皇家，更多的時後他是果斷殺伐，往往在滿面春風之中，就決定了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家族的命運。

就像今晚他命零兒去挑了公孫家一樣。

風過樹梢，帶來些許樹葉的味道。

夜空中的月兒，似乎更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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