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的你
貓,一直沒有回來。
其實我很想她。
想起她,我很心疼。如果她會說話,是否會告訴我她多舛的命運。
七年前,當她還是幼貓的時候就被遺棄了。小小的貓硬生生離開了媽媽身邊,輾轉被人送到寵物店,等著有人領養,或者,等到時限到了,被安樂死。
我兒,那時和女友來到,看見她,領養了這隻小虎斑。
兩個年輕人甜蜜的時候小虎斑是個寵兒,這個疼那個愛,但有一天兩人分手了。
我兒離開家一百多公里去就業的時候,我因家裡有視貓如仇的大狗凱利,也無法把牠接回來,小虎斑只好和後來加入的小黃貓一起被留在原來的屋子,我一周一次去清掃和添食物及水。但有時我恰好沒空,一周不能去,可能變十天,也曾經有過兩周才騰出時間來。
很深刻的記得每次去那空空的屋子的時候,貓總是坐在門旁的窗口,紗窗的後面靜靜地往外望,那眼神,是多麼寂寞,多麼渴望有人出現,但又偽裝成多麼不在乎,多麼冷漠。
小黃貓是隻熱情而溫順的小貓,看見人來了,不管他在哪個地方,樓上、樓下或櫃子後面、廚房裡面,無限哀怨喵個不停的走過來,在腳邊又磨又蹭,似乎訴說這些日子來的寂寞,而她,不論怎麼想念,她都還堅持冷冷地站在一段距離之外,看著我們的動靜。明明,明顯的已經好幾天沒吃的了,飢餓的腹火中燒但她仍然維持著她的高傲、冷漠和矜持,連我們備好食物和水,她不由加快腳步走來的時候,都不曾輕易流露出一點點渴切。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個月,我覺得不是個辦法,只好去找哪裡有願意照顧貓的好人。
寵物店介紹我有個退休的老師在家裡照顧了好多貓,純粹是愛貓的人,應該會好好至少幫忙照顧一段時間吧!我想。
找到老師的家時嚇了一跳!一間二十多坪大的公寓三樓,沒有幾個傢俱,到處都是貓:流理臺上、窗檯上、桌上、地上、椅子上,甚至老師休息的行軍床上,這麼多貓在屋裡走動,顯得屋子擁擠得很,而且還有一股子貓騷尿味。其實,我很不捨得把牠們留在這個看似和平,其實內中暗暗隱藏著某種我所不知道的社會潛規則的地方,對敏感的貓來說,新加入一個社會必然要面對很多挑戰吧!尤其像虎斑這麼敏感的貓,怎麼能安心過日子呢?
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兒子剛入社會,連自己都還找不到房子天天偷偷睡辦公室,又怎麼顧得了貓?!
我狠心放下兩隻貓,回頭走,臨走,我給了老師家庭獸醫的電話,說:萬一貓有不舒服,請一定送到這裡,那獸醫瞭解這兩隻貓的病史。
其實我心裡一直很想去看貓,可是怕看了捨不得,就忍著一直沒去。這樣過了兩個月。
我一直試探著問兒子,是否找到朋友可以收養貓了?貓在那裏顯然並非最好的安排。然後,自己住了一間兩層樓房子的兒子新女友說:她願意收養。
於是我到了老師那裡,告訴她我可以把寄養的兩隻貓帶回來了,並且謝謝她這段期間的幫忙。
老師帶出虎斑,這才告訴我:小黃貓幾天前死了!
原來,小黃貓染了病,很快衰弱下去,老師說她把貓帶到自己認識的獸醫那裏醫治,但是沒治好,她說她很抱歉。我驚訝的問老師:為什麼沒有帶去我的家庭獸醫那裏呢?老師說:因為怕我破費,所以沒有告訴我。
沒有不接受的餘地,因為當初是我要求人家照顧貓的。
籠子裡的虎斑在我們說話的時候靜靜看著我,仍然沒有撒嬌的喵喵喵,只冷冷地看著我。
她看見了甚麼事情?他們遇見了甚麼事情?在那個擁擠的貓的社會裡,他們是如何度過這兩個月的?
貓從來沒有過任何除了冷漠之外的其他表情,她看著自已的朋友這樣死去,當時她的心裡是甚麼滋味甚麼感覺?是一種求助無門的無助?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痛苦?她曾經跟小黃貓說了甚麼?應允過甚麼?或安慰過甚麼?
我無從得知,儘管我百般揣摩。
新女友照顧了她一段時間,然後,在兒子頻頻出差到國外的時候,說了一個理由要我們把貓接回來。
兒子把貓接回新找到的房子,也曾經想過好好養她吧!我想。
這期間,狗生病了。長得好好壯壯的兩隻狗,竟然在兩個月內先後走了,對狗用情甚深的我難過萬分,就在這時,又要出國一段時間的兒子把貓帶回來了。
就在這樣無可無不可,找不到甚麼拒絕的理由的情況下,好像是不得不把貓收下來。
我想貓一定知道我並沒有長久照顧她的打算,當然她一定也知道其實我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接受她的。
她總是冷冷靜靜地離我一段距離看著我,長達半年的時間,我和她幾乎沒有互動:有時她爬到高高的櫃子上面,有時她躲在黑黑的椅子後面,有時她隱匿在床下的角落,有時她明明就在兩步之遙,卻默不作聲讓你找不到她。但,只在我們睡著的時候,她會悄悄窩在身邊,甚至摸上你的肚腹,和你一起睡著,但只要你有一點點動靜,她馬上跳走,消失在某個角落,彷彿從不承認她曾經跟你這樣親密。
慢慢,她願意到我鋪在窗前、牆角、櫃上的窩裡睡覺,然後她又自己找了書架、床下、鋼琴角幾個地方來安身,我隨著她的形跡鋪上一件件軟軟的墊子,於是,漸漸可以看到她睡到翻開肚子的好笑樣子,吃飯的時候她總是跳上沒人坐的空椅子,然後露出半個頭和一個動個不停的鼻子檢查我們那天吃甚麼。每次回家,鑰匙還在鎖孔,已經聽到她隔著窗門急切的喵喵叫換,一進家門,她就在你腳邊來去,並且喵喵喵好像不停說著:「你回來啦!你回來啦!你終於回來啦!」偶爾,她還會逗弄著地板上一條誰遺落的橡皮筋或繩子,一邊發出低低的吼聲到處衝來撞去,像是找到一個假想敵捉對廝殺。我往往看著她垂著大大的奶袋跑來跑去的樣子好笑!你不是高傲冷漠的七歲貓一隻嗎?怎麼也成了這個德行!
無聲無息,她已闖入我心裡刻意封鎖的那一個區域,不知不覺,融入了我的生活,我捨不得別人罵她嫌她,當她的面,更不捨得露出一點嫌棄的臉色說半句不好聽的話,我知道她懂得她聽得。
她和我的距離不知甚麼時候拉近了。我在書桌前,她就窩在我身邊的書架上,不及一臂之遙;我洗澡,她就蹲在浴室的前面等著;我吃飯,她就坐在我對面看我;我看書,她就在我後面的窗邊安穩的睡著;我做飯,她就靜靜跳上矮腳凳等我;我掃地,她就在我前前後後跟;冷冷的她,用她最高的親密限度,表達了她最大的熱情和信任。
可是她是否還是寂寞?當時我沒想過,現在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開始凝望窗外那隻白腳白嘴的虎斑貓,那貓也總是在我屋後窗前徘徊不去。
然後,從來不肯出門,推出去還急著往回跑的她開始蹲在紗門前想外出,幾經考量,我開始偶爾在我的注視下讓她在附近做短程的探索。
開始的時候她總是東聞聞西嗅嗅,從來不曾外出的她似乎對窗外那些天天看著的草木很好奇。然後她開始咀嚼那些葉子和青草,然後她慢慢走遠一點,但是不超過十公尺,她總是小心翼翼的觀察四方,然後在幾分鐘之內飛快的跑回家。
接著,她慢慢拉長了出去的時間,但總還在十公尺之內。因為她總是那麼守信用的自己回家,所以我也慢慢卸下了防備。
有時,她回家,我剛好離開門邊,她就大聲喵喵喵,一聲高過一聲,直到我開門;有時,她見我在廚房忙,就蹲在紗門外等,等我發現她幫她開門。
然後,發生了三次,她沒回家。一次是被生氣的爸爸趕到門外不見了蹤影,最後在我的呼喚中,她從地下室的雜物堆裡子走向我。第二次她失蹤,我四下呼喚,最後在隔樓的地下室找到蹲坐在舊椅子上,茫然不知所措的她。第三次,她不知為何一天一夜沒回家,我到處呼喚不見她,到了三更半夜,我帶著僅存的一點希望再一次去尋,竟然,她就蹲在地下室的出口,好像就等著我來帶她似的。每一次找到她,我都慶幸她聽得見辨得出我的聲音,也願意來到我身邊。
春天來的時候,窗外的白腳虎斑貓走得更近了。我不懂早已經結紮的她是怎麼動了心的?總之,她老是想出門。
就在一次爸爸的疏忽中讓她出了門,她沒回家,整整六天。我遍尋不著,無計可施,便對總是在附近出現的白腳虎斑說:「你帶她回來好不好?她可能不認識路了。你跟她說我很想她。」
不可思議的是第二天中午,她真的跟在白腳虎斑的後面回來了!
我們多麼高興!她不停喵喵喵的在我們身邊打轉,好像訴說著這些日子的委屈和苦難,然後,大口大口地吃飽喝足了,安心地到窗邊的墊子上睡到肚子翻過來。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
清明假期過後那一天,我清楚地記得。
下了班,開了門,狗兒先搖過來,我放下皮包把狗帶出去散步。
回家的時候看見兒子回來了,打過招呼我到廚房整理爸爸中午來不及洗的餐具。
然後我到客廳躺下休息。
就在這時我想起怎麼沒看見聽見貓?我起身問兒子:有見到貓嗎?
兒子回答我:別擔心,我剛才才抱過她。
我安心的再躺下,睡不著,我躺著看書。
然後爸爸下班回家,兒子出門,我們晚餐。
然後我們盥洗。
這時,我驚覺很久沒有貓的聲影了,貓呢?
我在屋裡叫她:「Nana,Nana!」
沒有回應,我叫了一遍又一遍。
沒有回應。
我到屋外叫:「Nana,Nana!」
沒有回應。
我繞著一棟棟房子,鑽進一個個地下室,一聲聲呼喚:「Nana,Nana!」
回應我的只有迴盪在空空的地下室的我的回音。
我繞了一圈又一圈,叫了一個又一個晚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沒有找到她。
我跟白腳虎斑說:「你有看見Nana嗎?如果你看見她,你跟她說我很想她,你帶她回來好不好?」白腳虎斑靜靜從車子底下、地下室出口、階梯下面看著我,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想說話。
她會是出外流浪了嗎?她是太寂寞了嗎?她迷路了嗎?她…遭遇不測了嗎?
我寧可相信她只是出外體驗無拘無束的自由了,人家不都說:貓是最有自主性的動物,只要她決定了飼主是無法改變攔阻她的,等到她流浪夠了,就會自己回家的。即使,在她失蹤一個星期後,我已夢到了周身裹著黃色細砂,回到我們前的她。我不想去想那夢有甚麼意思有甚麼意義,我只希望,她仍然在某個她快樂的地方,過著她自由的生活。
Nana失蹤第二十天了,我忍著淚水,撫摸著心中的她,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是那麼在乎那麼想她愛她,原來我們互相隱藏著感情,因為不想再傷心,所以故意不表明,因為生怕承擔不起,所以裝作不在意?
Nana,原來,假裝冷漠高傲沒感情的,不但是你,也是我。原來,我們是兩個生怕再傷心的生命。
Nana,知道我的你,在哪裡?
註:貓已經離家一百天了,老地方還擺著她的沙盆鋪位,幾個她經常睡著的墊子我還是捨不得挪開,她出走的那道門總是微微開啟,我還是想著說不定有一天她回來了我得讓她方便進來,甚至想像著她根本沒離開,是我進了夢裡還沒醒過來。
但是,哪裡是真何處是夢?我,得怎麼才能知道?
仔細讀過了,書記還是那麼愛感傷,我寧可當作牠們都找到了另一個更適合的地方。說我阿Q也好,有時也只能苦中求樂,不!不苦!沒事的!雖然常常想起阿貓那長得一臉的苦難憂鬱,但我寧可想念的是牠曾經帶來的欣樂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