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山上的手

美麗的日治時代建築[台南水道],她也是三級古蹟,就在山上鄉.(沂/攝影)

去看「牽阮的手」，當鏡頭隨著田媽媽回到山上，田媽媽的眼淚掉下來，我的眼淚也跟著掉下來，不只因為田媽媽離鄉久遠而感慨，而是那是我的家鄉。

向爸爸請問田媽媽與我們家族的親戚關係，原來田醫師的堂妹，嫁來苦瓜寮，是我堂姊的祖母，堂姊與我高中都就讀南商，但是我們彼此不認識，然而兩人的父執輩是有密切來往的，嫁娶都是有交陪的。因為她跟我名字差一個字，那時我的名字還是幸枝，她叫幸君，我們是隔壁班級，後來同學詢問我們的故鄉，畢竟姓凃真的很少，更何況還是二點凃，當我們兩個害羞的少女，在兩班級很多同學面前相認時，是一次溫馨又逗趣的場面，後來幸君班同學會老遠的叫我堂妹，我班上同學則叫幸君堂姊。

我覺得很幸福，因為撿到一個堂姊。

幸君的阿媽，也就是田醫師的堂妹，我幼年住在苦瓜寮時還有印象，我們叫她五姆婆，她會幫孩子收驚，有一回，我被一隻黑夠嚇到，阿媽就帶我去五姆婆家收驚，那是印象很深刻的一次經驗，她和藹的臉貼我很近，用手輕輕揉著我的胸口，說: 「 妙芬仔妙芬仔，無驚無驚，予黑狗驚。」五姆婆端一碗清甜的水，讓我喝三口，然後她潑到地面，我真的相信五姆婆把跟著我的黑狗影子趕跑了。

妙芬仔，好喜歡家族的人這樣叫我，尤其是拖著柔柔的尾音。

妙芬這個充滿女性柔美感覺的名字，是大家族時代，長輩留給我的禮物。原本爸媽替我選了曆書館送來「幸枝」的名字，家族長輩說: 「這名字不怎麼好聽，姊姊叫妙姿，名字很好聽，為什麼不一直妙下去呢？」

於是長輩們把我取名「妙芬」，從小家族的人都是這樣叫我，一直到我上小學。

有一天，古靈精怪的妙芬又和堂兄弟姊妹在玩泥巴，龍眼樹下來了一位老師，她問我:

「小朋友，妳就是凃幸枝嗎？下學期妳要上學了，知道嗎？」

我搖搖頭，我不叫凃幸枝，我和姊姊都是妙，我叫妙芬仔。

老師一臉困惑，又去問堂姊，然後她笑著走來，又說:

「妳是凃幸枝沒錯啊，妳都要上小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後來大家才發現一個很大的失誤，爸爸沒有去把我身分證上的名字改過來，我一直都是用凃幸枝登記在案的。

「為什麼不能跟姊姊一樣妙呢？」我嘟著嘴巴。

從小年長我五歲的姊姊，考試都是第一名，是我心中的偶像，不能叫妙什麼，讓我好傷心又好生氣。年幼的我想，一定是我比較笨，所以不能跟姊姊一樣叫妙什麼。

最後我還是去上學了，跟著比我早出生兩天的堂哥一起就讀山上國小。

「凃幸枝，妳在想什麼？我叫妳好幾遍，妳都沒有答:有。」

啊？我又忘記我叫凃幸枝了，班上那麼多姓凃的，光是苦瓜寮就好幾個了，我以為凃幸枝是另外一個小朋友，唉，我叫妙芬仔，老師妳如果叫我妙芬仔，像阿媽那麼親切的叫我，我就會很有精神的答:有。

連老師都認為我笨，不能像姊姊一樣妙嗎？

後來似乎還被沒耐性而生氣的老師罰站過，我開始討厭凃幸枝，都是妳啦，害我被老師罵。

家族的人還是妙芬仔妙芬仔的叫我，多麼光榮的名字，妙姿仔可是苦瓜寮人人知曉的會讀書的小孩，她已經妙進台南市著名的私立中學，免學費不打緊，還拿獎學金呢，長輩們都疼愛她，說她將來一定很有出脫。

那可怎麼辦呢？偏偏在學校不能叫妙芬仔，爸爸說戶政那裡說不能改名字，除非有同名同姓的人，叫幸枝的人可能有，但是姓凃，怎麼可能呢？很少人姓二點的凃啊，大人忙著種田，沒有人繼續管我叫什麼，可憐我就草草的被叫凃幸枝，失去妙的名，考試說不定就考不好，唉。

還好，家族的人還是妙芬仔妙芬仔，這樣親切的叫我，每當聽到有人這樣叫我，我就知道那是家族的親戚， 苦瓜寮的美妙童年都會現前。

安慰的是，他們一直叫到現在，妙芬仔妙芬仔，那個童年被長輩命名妙的孩子，今年五十歲了。 2001年，可以選擇更改爸媽賜予的名字，我也去正名，把叫錯了三十多年的名字，改回家族的名字，因為妙芬筆劃不好，遵從爸媽的意見，又改妙沂，對我來說，妙芬和妙沂無所謂，只要一直妙下去，那麼，長輩的祖靈回來苦瓜寮探望子孫，還會認出那個因為他們的堅持，而一直妙下去的調皮囝仔，苦瓜寮的囝仔。

大概因為還有這個妙的名子，我和山上和苦瓜寮，始終牽著手，沒有在心裡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