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地獄》:地獄不破,何以成佛
《破·地獄》:地獄不破,何以成佛
文:火神紀
道教喪禮可分為七個儀式。包括“開壇請聖”、“誦經禮懺”、“破地獄”、“游十殿”、“過金銀橋”、“坐蓮花”、“交經送亡”。
以佛力、法力脫離地獄之苦,稱為破地獄。相傳源於民間傳說的目連救母故事,目連羅漢因見亡母在地獄受苦,遂求助於釋迦佛,得到佛的幫助而進入地獄,以禪杖打破地獄門,救出地獄中母親的亡魂。香港辦喪禮做破地獄的道士大多是廣東正一派喃嘸師傅,他們根據不同儀式和目的,按相應經本敷演儀式,祈求保境安民和陰安陽樂。[1]
《盂蘭經》稱目犍連得道後,想報父母養育之恩,以神通力見亡母生餓鬼道中,感到悲傷的目犍連用鉢盛飯,為母供食。然而,飯未入口,就化為火炭,目犍連向釋迦牟尼佛陳說此事。佛說光憑一人之力無法解救,須仰賴供養眾僧功德的威神之力乃得解脫,要目犍連於七月十五日(佛教結夏安居最後一日),備好飯、五果、瓫罐、香油、燈燭、床榻、臥具,供養眾僧。當此之日,眾佛教聖者,皆示現僧人之身,一同受鉢,自恣懺悔,具清淨戒。供養此等之眾,則其過世先祖、親屬,得出三惡道,應時解脫,衣食自然。最後,目犍連之母於是日得脫餓鬼之苦。經文最後說一切大眾皆可依照此法供養僧團,救度先亡。[2]
粵人看港片有種天生的親近感,可能是因為種種風俗習慣其實挺接近的,所以看著港片里的種種,似乎都是身邊事,這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感,可能是粵區港片迷得天獨厚的優勢。在電影里看過許多香港的或者台灣的喪禮,很多的喪葬習俗跟這邊如出一轍相去無幾。
記得外公外婆往生的時候,舅父家是比較傳統的大家庭,都是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個中種種儀式儀軌之繁雜,確是非專業人員不可熟知,每一個流程都有專人帶領引導,每天做什麼,每個時辰做什麼,似乎都在規矩之內,亦在那方寸之間;而神奇的是,外公與外婆往生的時間隔了幾十年,這幾十年間社會的發展飛速,各行各業的變化可謂是天翻地覆,但是喪葬行業的變化,幾乎微乎其微,這也意味著,像這種傳統文化上的傳承,它有其固定的傳承模式,所以走漏甚少。
看《破·地獄》里的種種,相比那種傳統大法來看,似乎依舊算是比較簡略版了,不過可能它只是從七大儀式里重墨寫了破地獄一節,所以看著似乎是簡略,如果每一個儀式都展開,是不是每個儀式也能拍一部電影。
潮汕的喪葬習俗里,有一個人,像黃子華演的那個魏道生,這邊的人會尊稱他為老大,由他把握所有儀式儀軌的進度和細節;也會有一幫人,像許冠文、朱柏康他們演的喃嘸師傅,只是不叫喃嘸師傅而僅僅只是叫師傅。就像電影里一樣,一文一武相配合。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進電影院看電影了,感覺看電影是件挺奢侈的事,完全放空自己,兩三個小時,然後讓它帶著你走,可能,坐在家裡的大屏幕前,我已經開始沒辦法這樣奢侈地鎖著自己那麼久,所以非要進電影院,才能坐下來把一部電影看完——何止很久沒有進電影院,我似乎也已經很久沒有看完一部電影了。
看完電影的時候,我對老婆說,其實每一個傳統的行業,可能都可以拍一部這樣的電影:一個帶著各種新快奇想法的人,來到一個無比傳統的行業里,然後又遇到了行業里的老法師老行尊,於是新想法與舊觀念的碰撞,而最終他們會慢慢消融,彼此接受彼此,而行業也就在這新老兩代的碰撞與消融里,完成了其傳承……類似這樣的電影,我們似乎看過不少了,大概率都是老法師接受了新事物,新來者融入了舊傳統。
這樣的定調基本上是一個老少咸宜的及格劇本,不會有太大的硬傷。只要不過度煽情,只要不太過做作,只要不太矯情,只要不太生硬,大概率是不會出什麼大錯的。
看看演員表,黃子華1960年生人,許冠文1942年生人,也就是說,黃子華64歲,許冠文82歲——當然,我是替他們高興的,雖然我對他們的印象還保留在《棟篤笑》,還停留在文武英傑,但是這部電影,確實可算是上乘佳作了。但是轉念一想又不免心有戚戚,總覺得香港電影是不是如昨日黃花了,不管什麼電影,支稜起它們的,多是這些已經快步入老年或者已經是老年的演藝人員了,而它的少中青壯年的演藝人員,我們能記住的,似乎已經不多了。想想當年的黃金時代,到現在依舊還撐著港片半邊天的那些老明星們,他們當年不都是二三十歲的年紀就開始當紅了,而現在,像黃子華,似乎這幾年才開始真正紅起來,數數年紀,也得60左右了。
可能,現在的資本沒有當年那般勇敢去力捧那些新人造一些新星吧,太冒險,市場也不怎麼買賬,不如把錢投到原來那些已經有一定號召力的老IP上,可能不會大火大暴,但是至少不會太冒險。而當資本都已經變得保守的時候,可想而知它的整個市場環境也都會一起變得保守,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也許真的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更激進的資本在內地,更激進的團隊也在內地,所以最近幾年,也常有香港籍的青年演藝人員來內地發展,並且已經完全內地化了,如果不說籍貫可能都看不出他們是香港演藝人員了。
像我們這些看著黃金年代的香港電影長大的80後老文青一代,每每看到這,多少總會有些落寞,我們總是希望香港電影能永遠像那個黃金時代一樣依舊能稱為東方好萊塢,充滿了活力與激情。只是,時也命也,這一切,終歸還是逝去了。
大灣區,大中華區,大華語區,當多個文化匯聚了之後合成了一個大的方向之後,也許沒有人能阻擋這個時代的大洪流,而也許所有這些文化在最終碰撞了之後,會產生更多更優秀的作品出來,這一點倒是相當值得期待的。
對於香港電影,我們固有的印象是喜劇片,動作片,警匪片,賭片,律師片,愛情片等等,但是我們很容易就忘記了,香港電影里的文藝片,其實也能很好看。不是因為香港電影的文藝片不好,而是別的片種讓人印象太過深刻。
這幾年的黃子華有點越戰越勇的感覺了,從2022年的《飯戲攻心》[3]開始,到去年的《毒舌大狀》[4],再到今年的這部《破·地獄》,幾乎都是票房口碑雙收,能連續幾年都拿出好作品,尤其在這種青黃不接的大環境里,能讓人走進電影院去看,並且看完之後贊不絕口的,最近這幾年能做到這樣的,其實不多,很不容易。
這幾部電影,其實我都挺喜歡的,究其根源,可能是因為它們都是相當純粹的港片,或者說,它讓我想起了當年黃金時代里的香港電影,純粹得只有香港,或者說,它們都帶有那種濃烈的香港電影的印記,所以看這幾部電影,像我這種已經年屆不惑的影迷,會不由自主地帶著回憶殺的濾鏡,這會給電影增色不少。
不知道為什麼,後時代的香港電影,有一段時間似乎太迫切地想要融入或者消化,在我看來整一個時期的香港電影是失去了它原來的港味的,不然就是大行其道的那幾個類型片,多少有些審美疲勞了,反而是黃子華最近幾年的這幾部帶著種下沈式的沈澱,能給我少許的厚重感。
像我這樣的老影迷其實一直知道,香港電影是有它獨特的韻味的,但是近些年我們好像在港片里漸漸找不到它原來的有的那些韻味,於是我們開始懷念;而這幾部電影,恰恰是把我們所懷念的這些,都帶回給我們,這也許就是我為什麼喜歡這幾部電影的原因吧,而這幾部電影票房口碑雙豐收,想來跟我一樣想法的影迷,也許並不在少數。
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傳統行業的傳承,像魏道生,他是什麼,他是衛道生,他是為道生,他是偽道生,這個名字充滿了濃烈的象徵味道,衛道而來,為道而生,同時他又帶著變革而來,多少又有點偽道學,不是嗎?他出現在這個行當里,並不像朱栢康飾演的郭志斌一樣家學傳承,他只是因為時也命也才來到這個行當,並且他已經不年輕了,所以他會帶著從別的行業學到並且已經熟練掌握的一切認知與技巧來到這個行當,然後開始以他的方式去融入這個行當,甚至變革這個行當。
在整部電影里來看,他象徵著的是一個變革者,但是他同時又是一個被傳承者,當秦沛飾演的明叔把他的店轉給魏道生的時候,他就要開始跟喃嘸師傅郭文合作。而許冠文飾演的郭文,則象徵的是傳統行當里最傳統的那個老法師,他代表的是這個行業里最傳統的傳承,如他自己在給女兒寫的信里所說的,上一輩怎麼教,他就怎麼學,從來也沒想過,為什麼要這樣,所以他秉承了最傳統的一切,包括信念與技藝。魏道生與郭文的相遇,是一個傳統行當在新與舊之間的碰撞,是亦師亦徒亦友的相識相授相知,最終他們的和解意味著新舊觀念的融和與相匯,這也意味著這個傳統行當的新老傳承的交替與更迭,新的接受了老的,老的融入了新的,最終合二為一,跟著時代的洪流繼續前行。
郭志斌與郭文,還有衛詩雅飾演的郭文鑰與郭文,以及郭志斌與郭文鑰,這裡面有三組關係:父與子,父與女,兄與妹。父子矛盾,父女矛盾,兄妹矛盾。這一家人,從表面上看似乎矛盾未斷,但是他們心底,是不是都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去關愛著對方呢。所以最終他們都相互救贖了,不是嗎。
郭志斌跟魏道生不一樣,因為他是從小耳濡目染,他就是在這個行當里長大,如他妹妹說的,他們一家都是這個行當養大的,所以他家學淵博傳承深厚,但是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對這個行當沒有老一輩人的那種謙卑與尊崇,對他來說,這只是他無法選擇的一門謀生的職業,僅此而已。而這也許也是他與父親之間最無法調和的矛盾,郭文是把這個行當當成是事業在做,而熟志斌,僅僅只是在完成工作,這二者,有著天壤之別。
郭文中風,郭志斌遠走他國,這一段其實看著挺難受的。如果在以前,看這一段會覺得郭志斌是不是自私,為什麼會在他父親中風最需要他照顧的時候遠走他國呢,可是現在看,最大的感受是無奈,也許真的是要人到中年才能體會到這種無奈,為了兒子前程,拋下行動不便的老父陪妻兒遠走,這是多大的無奈與唏噓,郭志斌說他要走時落下的淚以及他離家時回頭看回屋內那無盡的傷感,其實都能表現人物的掙扎與最終的妥協。
郭文卒,郭志斌帶著郭文鑰給其父破地獄的一段,是為本片的最高潮,也是點題的The Last Dance,我在看片之前看過它的一版預告片,這一段是拍得極為唯美,但是全片看下來,郭氏一家的父子矛盾,父女矛盾,兄妹矛盾,也是在這一個儀式儀軌里,在這最後之舞里,相互諒解並且相互救贖了。郭文讓郭文鑰替自己破地獄,是破了傳統的傳子不傳女,是對女兒從小到大都被灌輸的女子污濁的和解;郭志斌他國歸來並且重著法衣重執法器是與破除父親不讓他行法的執念,亦是父子和解;而熟志斌那一句“妹,哥帶你……”亦是他們兄妹長久以來不可調和的最後和解。
如魏道生所說,往生者由喃嘸師傅去超度,而生者,則由他來超度。最後之舞的破地獄,破的既是郭文的地獄,破的何嘗不是郭志斌和郭文鑰的地獄。生者同樣需要破地獄,我們一出生,人生就開始倒數,向死而生,是所有一切有情生物的最終歸宿,而這人間,又何嘗不是處處地獄呢。如郭志斌,如郭文鑰,如郭文,放不下的彼此,無法調和的矛盾種種情關,不都是彼此的地獄嗎,而這場破地獄,他們皆得超度了。
早年讀地藏——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此為地藏大慈悲。
破地獄,源自目連救母,亦是一個佛家故事。雖不及地藏之大慈悲,但其初心,似也同根同源。破逝者之地獄,度逝者於往生,不受地獄苦;亦破生者之地獄,度生者之心靈,不受困扼苦。
地獄不空,地藏不佛;地獄不破,又何以成佛。若以地藏宏願度盡眾生地獄唯空,則破與不破,僅只是執念爾。
以上,2024-12-31 12:46:20;新曆除夕;農歷臘月初一。
[3]參見影評《飯戲攻心》:喵喵拯救了一整個世界
[4]參見影評《毒舌大狀》:也許天使一直在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