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於糞土的花

村子裡住著一位彷彿糞便般被看待的老爺爺。一邊選詞我也一邊在心裡想著「這樣寫好嗎？」，但他就是如此生活的一個人啊。

小漁村是由三合院迷宮一樣排列起來的舊式風景，偏僻得連時光都從未經過。所有人皆已離開，只留下無能於外生存的小孩與老人。他們默默地獃在原地不動，習慣了再多時間也無法帶來轉變的日子。

老爺爺住在三合院的最後一間，狹仄得沒有辦法以坪數來計算，而親戚們華美的新式洋樓就搭建在側。他就這樣住著，一個人生活。見到我的時候，總是很不客氣，帶著懷疑的眼光大聲要求我說明信封上的收、寄件人，還有信件內容。有時雨還下著，我濕答答站在廊下，口氣不佳地就著微弱天光，告訴他是一封帳單或是選舉文宣。屋內刺鼻薰臭混和草藥氣味纏到我身邊來。那些親戚說他很討人厭。

他獨自生存在三合院的尾端、在親戚華房的邊緣、在村裡無人過問的角落，像一團排洩物般被視而不見，經過時可能還如同狗屎一樣刻意略過。

忘了說，老爺爺的雙腳都已被鋸斷，膝蓋部位纏著厚重紗布，灰灰的帶著斑駁血跡。撿來兩根竹杖、樹枝，撐著輪子略略損壞的輪椅划船般在小巷中前行。他剛剛在草叢間拔完野菜，正往回家的路。

老爺爺憤世嫉俗過嗎？曾經難過、無力、孤獨得要死、痛恨世界嗎？是因為這些經過才讓他學會現在求生的模樣嗎？懷疑、惡聲惡氣、自我保護......堅強地將自己壓縮在剛剛好的地方，遺世孤立的生活。

我會不會是他每天對話最多的人呢？

那天，我再度站在廊下為一臉兇惡的他說明信件由來的時候，刻意收斂起我自己的口氣不佳。毫無防備，他竟留我下來喝茶，一枚尷尬笑容展露。我覺得羞愧，無地自容，彷彿看見糞土之中綻放一朵奇異的花。

我們皆是糞土，老爺爺卻為我們開出那朵生命仁慈憐憫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