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05 19:55:55小蟹子

詩是杜潘芳格的童話故事

        鏡子裡的女人

        不揹小孩,卻揹著

        長長的黑髮在跳舞   

    第一次認識杜潘芳格,從這三行短短的詩句開始。

    一時震懾。

    什麼樣的女人,會戀戀張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穿過背塗著水銀的這麼一方玻璃,彷如魔法,青春的氣血、飛翔的勇氣、無邊無涯的嚮往……,都隨著一把長長的、長長的黑髮宣洩出去,飛,一直飛,一直飛,一直飛……

    像童話故事裡永遠的白雪公主,隔著一方玻璃的棺槨,王子在這裡,第一次看見白雪公主,青春著永恆的軌跡,不肯老去,不會老去。而孕養著白雪公主的母后,也同樣透過一方玻璃,看見這個美麗無瑕的世界,雪那麼白,碳那麼黑,湧動的血色那麼鮮澤嫣紅,青春的夢想,新生的期盼,隨著白雪公主的出生,溫柔延續下去。

    至於那些不肯、也不能,輕易在容顏的瘋狂執著裡鬆手的女人,根植於「永遠青春」的渴望,一定,一定可以輕易擁有一方魔鏡,永遠照見,別人,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1.白雪公主和杜潘芳格

    隔著一方玻璃,杜潘芳格看見了永遠不會凋謝的「鏡裡的女人」。我們呢?我們每一個人,究竟會在「一方玻璃」裡看見什麼?

    想像著一方玻璃,讓思緒自然行走,不用腦子,純粹地,釋放感受,如空氣間小小的浮塵粒子,幾無形跡,只是靜靜地、靜靜地,飛……。然後,真的有一方玻璃。我們身在其中,然後看見。有時,我們看見潔淨的玻璃面沾帶著陽光金線,幾乎是璀燦無暇的,如一扇魔法的門;有時候看見雨裡的玻璃窗端著一張流淚的臉;有時候,是青春時的教室;有時是童話的城;有時候是一方永遠越不過去的玻璃囚牢;有時是水晶,有時是鏡面,有時潔淨,有時佈滿塵埃,有時是一個永遠不肯打開的透明的櫥,有時是一方永遠越不過去的黑夜……

    我們所看見的「一方玻璃」,以及我們生活著的「全部的世界」,照見的,其實是我們自己。那些具體的聲音、顏色、形狀,呈現的,與其說是這個沒有偏見、沒有預設立場的大千世界,不如說,是我們瑣碎而又複雜的人生侷限,大部份的我們,不自知地過完了平凡人生。

    只有詩人,這樣專注、任情、執著,純粹速寫著侷限人生裡可能藏著的任何不能約束,活鮮鮮地,讓我們幾乎可以碰觸。這種具體的速寫,把情愛、人生、生活裡的各種抽象的感覺和道理,一口說盡,又好像有說不盡的意思還含藏在裡面。

    選擇當一個詩人,就好像在人生路途的選擇裡只收納「瞬間的幸福」,每一幅捕捉得到的人間影子其實都成為過去,無論是外在的意象或內在的意象,感動我們、撞擊我們,而我們其實並不能那麼確知,究竟有什麼部份,我們已經改變了,因為,詩是一種沈潛的幽思,我們在一遍又一遍的創作與誦讀中渲染與捕捉。

    當我們看席慕蓉為了「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候」化成了「一棵開花的樹」;聽鄭愁予「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悵惘地任著生命裡一個又一個過客無聲消失;當我們不得不學會像敻紅一樣,「倘若一無消息,如沈船後靜靜的水面,其實也是,靜靜的記得」,當我們不得不相信陳克華,「三十以後,就關在此生的囚牢裡」……,這時候真覺得難過,究竟,流著詩人的血脈,要背負著什麼樣的負擔行走?

    值得鬆一口氣的是,這樣用生命和詩盟約的詩人,其實不多。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富裕簡速的現代生活,讓我們越來越不容易專注於任何一件事,每一天的生活內容一如MTV的剪接,恨不得把世界剪輯成眩目耳聾誰也看不懂的幾分鐘。當時間座標和空間座標以不同的速率失序混亂時,杜潘芳格,仍靜靜寫著同樣的質疑,同樣的渴求,同樣的聲脈呼吸,在二十歲時候,三十歲時候,四十歲時候,五十歲時候,六十歲時候,七十歲時候……

讓我們先讀一讀這些短句,跟著杜潘芳格,走進一條時光走廊,揣想一下,一字又一句鏤刻下這些意象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檸檬的切片,靜寂地

    浮沉在你我的杯子裡顯得青酸

 

    餘暉染紅了西天,貓還在玩

    在院子薔薇花下

    貓還在玩。

 

    我的一天  和你的一個小時  各有不同

    但同樣托於美麗島的生命  是美麗的

    像溪谷裡澄清的水鏡  像山峰鮮豔的綠色

    要活下去

 

    在這秋天,把橄欖樹葉鋪滿著,而從那裡邊輕伸出紅紅

    的舌頭,

    那在嘻笑的頑皮孩子

 

    我座位周圍的小孩互談著,被他們的

    話語誘發,我終於微笑了

    從此,我就能夠關懷這個人那個人了

 

    基督的神,有清晰的臉

    一直帶著笑容

 

    啊!那個回響是

    在昏暗的海底

    又更深之處的真珠,所吐露的吟哦聲

 

    已經大菜筐,大碗公,大盤子都統統收起來了(兒孫們,各各獨立成家)

    剩下

    在愛的旗幟飄逸下,頂滿銀霜的你我,

    靜坐樹林中的菜果樹蔭裡嘗他果子的滋味覺得甘美

    無論世界如何運作,杜潘芳格一直,一直活在詩裡面,像白雪公主一樣,永遠青春美麗地活在她的玻璃花棺裡。

        2.熾烈的愛

    杜潘芳格出生於一九二七年新竹縣新埔鎮有名的望族,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幸福小姐,可是,她不快樂。

    保守固執的客家籍祖父母,一直反對著熱烈相戀的父母親,結婚前整個潘家的人都在議論:「那個是養女呀!門不當、戶不對,何況又有那麼多的千金小姐,纏足的、有錢的,你都不要,偏要血統不好的,人既不漂亮,也沒有纏足……

   重男輕女的祖父,一直忽略了這個刻意在討好她的孫女兒,杜潘芳格只能安靜地觀看著從小受洗信基督的母親,把生命全部奉獻給了婚姻,給了年輕時自以為永遠不會褪色的愛情。

    母親生活在習慣截然不同的封建家庭,掌理一大家族的家務,管理佣人,應付不喜歡基督徒的婆婆,還得為了「不是她做的飯就不吃」的父親親自下廚,這樣勞心又勞力的日子並沒有通往幸福,經歷過日據統治、二二八殺戮、白色恐怖、國籍變動……無限無數不如意的父親,失去了耐性和包容,不被祝福的父母親,性情都那麼倔強,日子裡有那麼多磨心的爭執,抑鬱的母親越來越安靜,偷偷把省下來的錢交給杜潘芳格拿去牧師那裡奉獻,成為唯一的平靜時刻。不快樂的杜潘芳格,總以為母親也是不快樂的。一直到父親闔眼前,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還是戀戀撫弄著母親手指上的戒子,那是他們年輕時愛戀的憑證。

    這美麗而又讓母親心碎的場景,牢牢地、牢牢地印在杜潘芳格腦子裡,愛是這樣浪漫,又是那麼心酸,她就這樣懷著「心酸的浪漫」,有點委屈、有點壓抑,又有著無限嚮往地長大了。關於奉獻,關於基督,關於愛,關於疼痛……,所有人生中複雜而不確定的各種各樣謎題,一點一滴,竄擠在她心裡。

    就是這片豐富而不安的土壤,沃養了她的人格特質,讓那熾烈的愛,充滿了忿懣與不安。在世家名門下犧牲成全的母親,壓抑安靜了一輩子的父親,一起沈澱成杜潘芳格生命裡的底色,住在十字架的母親,父親過世時回到她身邊的蝴蝶,都成為詩裡永遠不會褪色的華燦意象。

    此後長長的一輩子,生命一直在考驗、耗損著杜潘芳格。壓抑的童年,不被祝福的七年愛情長跑,從結了婚就必須攬下的杜家大嫂的工作,拉拔四個弟弟、五個妹妹,生養七個孩子、承擔婆家責任的疲憊,子女不順遂的求學過程,理想在現實底下不得不面對的妥協,以及最痛的是,深情相愛的丈夫在她臆想不到的時候出軌……,她仍然,一輩子尋找著幸運草,虔誠地經營、等待著,標本一樣的愛情。

        3.真摯與直接

    認識她的人多半都覺得,杜潘芳格直率得像個孩子。

    她那熾烈的愛無從藏躲,表現在每一本詩集命名,讓人印象深刻。《慶壽》、《朝晴》、《淮山完海》、《青鳳蘭波》和《遠千湖》,每一本書名裡的每一個字句,都沒有明確的意義,卻像一首詩一樣,充滿渲染與暗示的飽滿,讓閱讀者憑歧異的背景各自去感覺與揣想。

    認真去探詢書名裡真確的意義,每一個書名,都是她人生裡重要的里程。第一本詩集命名《慶壽》,慶壽是她丈夫的名字,另一方面,在出版時間的拿捏上,剛好為父親慶壽,丈夫和父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

    生命的角色不斷往前滾去,中年以後,總免不了回顧、展望。站在過去的父母親和站在未來的孫兒們,成為她生命重要的基柢,藉用孫子名「朝」、孫女名「晴」,父親名「淮」、母親名「完」,杜潘芳格寫了《朝晴》和《淮山完海》兩本詩集。

    女兒鳳蘭抱怨著書名裡都沒有她。新的詩集,把女兒的名字放進去,《青鳳蘭波》和《遠千湖》出版,青、波、遠、千、湖,都是少女時代男性朋友的名字,尤其,《遠千湖》這本書對她有深刻的意義,「遠」是那麼開朗健康,和丈夫慶壽是截然不同的兩極,曾經深深吸引著她;「千」是相親相熟的詩人陳千武;「湖」曾是她少女時期夫君的人選,記得,還在念新竹女中時,和「湖」一起通車,坐在擁擠的學生專車裡,他們倆個都特別高,隔著無數個無數個人頭,彼此遙遙相望,有一次,車外下雨,緊閉的車窗裡悶得不得了,杜潘芳格臉色慘白、呼吸急促,看起來幾乎快要暈過去了,高年級的「湖」忽然一喊:「把窗戶打開來!」

    低年級的孩子立刻迅速的打開窗,新鮮的空氣竄了進來,杜潘芳格貪婪地吸了幾口氣後才發現,雨水急潑進來,窗邊的學生們衣服都溼了,她立刻漲紅著臉,窘蹙地搖搖頭,一察覺到她的不安,「湖」立刻高喊:「把窗戶關起來!」

    像遙控器操控著現場,很快,低年級孩子整齊地關起窗,那迅速俐落的動作,讓杜潘芳格幾乎相信了,自己是一個公主。回顧著這樣迷離而又美麗的往事,七十五歲的杜潘芳格,眼睛朦朧,兩頰仍然帶著玫瑰色的溫柔,坐在她對面,她的真摯深情,她的無掩無飾,讓我同樣確切地相信,她真的是,永遠的白雪公主。

        4.敏感和才華

    如果白雪公主,只擁有熾烈的愛,當王子和公主相遇以後,也許真的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可惜,杜潘芳格除了滿滿的熾烈的愛,還多了超過愛、超過平凡生活很多很多的敏感和才華。

    十七歲的杜潘芳格,進入兩年期的台北女子高等學校,專門學習插花、泡茶、縫紉等家政的課程,還上一些歷史、詩歌等課程,來自台北帝國大學的老師書都教得很好,努力地訓練她們成為好妻子、好媽媽,只是,從來沒有告訴她們,怎麼樣好好地做一個人,好好地做她自己。心裡有很多疑問,一直在嫻靜溫柔的表相底下暗潮洶湧。人為什麼要生下來?人生為什麼會這樣?看著日本人欺負台灣人那麼多不公平的事情,沈浸在尼采、卡謬、沙特、卡夫卡和存在主義那些虛無悲觀辨證質疑的作品裡,心裡的不平和不滿越來越激烈,又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回到家裡,對於母親處境的同情,對於一直深愛著的父親想要反抗、想要革命卻無法實行的人格疏離,深深感受著相同的悲哀。父親慢慢變得不說話,無論杜潘芳格姐弟倆跟他說什麼,他都安靜著,不會作答,有時候,他們跟著父親在路上亂走,他看到這兩個孩子,像不認識似地,父親把自己的世界隔離起來,已經不記得他們了。

    日據統治下飽受委屈的杜潘芳格,把所有的浮沈悲歡都寄託在文字裡……她的嚮往,她的熱烈,她的痛苦,她那不知緣由的不能滿足。20009月在日本出版的杜潘芳格日文日記《福爾摩莎少女日記》,從1944527日到1946323日,共一年十個月,記錄了二次世界大戰終戰前夕到戰後初期的一片混亂,當中穿插了一些不通暢的中文,表露了她對祖國的盼望「不論通不通,想寫,以自己國家的語言」,然而一直到日本敗戰,台灣政權轉移後,新的一批政治權貴,在她眼中,氣燄更盛,水準更差,人格特質更低劣。

    最讓她痛苦的是,她所賴以寄託的文字語言,全部斷裂了,不能使用日語,辛苦地學習中文,在重新適應陌生的文化生活語言文字同時,家族裡的秀異份子被殺害了,二二八的殺戮,白色恐怖的瘋狂逮捕,一點一滴,捏塑著杜潘芳格,任何的痛苦委屈,都讓她想起她的父親,她常常痛切地告訴自己,她全部的憤怒和悲苦,和父親比起來,都只是小事。

    她開始習慣性地用日文寫作。日本人走了,因為對祖國的失望與失落,她反而停在那個凍結了的文化時空理。

        5.台灣詩人

    有很多人,習慣用「台灣女詩人」「台灣客家詩人」來定位杜潘芳格,而其實,杜潘芳格,不只是「台灣女詩人」和「台灣客家詩人」而已。十五六歲時,開始寫詩,此後這一輩子,她唯一的尊嚴和驕傲,這樣窘迫而又豐富地,只熱烈在「詩的國度」,尊嚴和驕傲,成為杜潘芳格身上最鮮明的標記,我們看這三首詩的格局:

        中元節

   

    喜愛在紛雜的人群

    追求「忘我」

 

    而我

    越來越清醒

 

    貢獻於中元祭典的豬,張開嘴緊緊咬著

    一個「甘願」

 

    無論何時

    使牠咬著「甘願」的

    是你,不然就是我

 

        紙人

    地上到處是

    紙人

    秋風一吹,搖來晃去

 

    我不是紙人

    因為,我的身體就是器皿

    我的心是神殿

    我的頭腦充滿了天賜的力量

 

    紙人充塞的世界

    我尋找著

    像我一樣的真人

 

        平安戲

    年年都是太平年

    年年都演平安戲

    只曉得順從的平安人

    只曉得忍耐的平安人

    圍繞著戲台

    捧場著看戲

    那是你容許他演出的

 

    很多很多的平安人

    寧願在戲台下

    啃甘蔗含李子鹹

    保持僅有的一條生命

 

    看,

    平安戲

    丟掉「台灣女詩人」和「台灣客家詩人」的標籤,讓杜潘芳格還原到單純一個台灣詩人的角色。

當她不得不置身在一個痛楚的時空裡仍然昂然發聲時,像帶著血色的鷹,在青色的長空裡淒聲唳叫,「中元節」「紙人」「平安戲」,成為她不朽的里程碑。無論我們是不是真的有勇氣追隨著這血鷹向天空飛,至少,每一個人都被這厲聲打動了、喚醒了……然後,不知如何是好地面對著自己的處境,有一些憤怒,有一些悲哀,有一些傷痛,有一些急切的努力……,這混亂脫序的台灣島上,無論如何,我們都只能,置身此時此地。

    如果只有吶喊,杜潘芳格的「詩花園」當然不可能繽紛美麗,有時候,她用婉轉的、悽楚的聲音,唱著她「身為台灣人的悲哀」:

        生日

    三月九日是

    我的生日

    一九二七年三月九日,曾是單純喜悅的日子

 

    可是

    花蓮  鳳林  太古巢

    親愛的姑丈  並倆位舅舅  被慘殺的二.二八

    殺人軍團,惡魔軍團  登陸本土玄關基隆港

   

    一九四七年三月初九

 

    從此

    不再慶祝了

    請勿再向我說

    「生日快樂」

 

    我正在

    找尋

    我衷心能喜悅慶祝的

    我的心靈的生日

    新的

    太陽和月亮

 

        一隻叫台灣的鳥

    只因羽毛未豐,翅膀緊貼體軀,

    睜眼仰望天空。

    蒼天下,大地上

    堆積如山的破爛,早晚

    瀰漫混濁霧靄的天空,

    越是高處,越迷朦。

    清流已斷絕

    相思小花流過的黃金水流淤積著汙泥,

    依然沖不走的是

    那萬股汙泥般的奔流。

    到底是׃東、南、西、北?

    何處得以立足?

    何處得以翱翔?

    當羽毛已豐,正亦展翅兒起的時候。

    不,那絕不屬於彼岸,

    那是一隻叫台灣的鳥,

            叫台灣的翅膀。

        6.女人和花

    身為台灣人的不能自主,讓敏感而又壓抑的杜潘芳格越來越敏感、越來越壓抑,讓她在現實生活中經常得費勁按壓著空蕩蕩的洞隙,勉強在「重男輕女的祖父母」前扮演著不被重視的孫女兒、在「疲憊心碎的母親」和「壓抑疏離的父親」身邊做一個焦慮而無能的女兒,在「諸多不順遂的孩子」前面做一個備受煎熬的母親。

    她的精神狀態經常是分裂的,有時候在詩裡繁華豐富,有時候在現實瑣碎裡掏空乏悴,能夠鎮定她、安慰她的最具體的力量,是繁華著無色人間的一種又一種各自不同的馨芬花色。她教了七年花藝,當時取得教花執照非常困難,然而,對於杜潘芳格,花是她生命理的一部份。

    印在童年裡的相思花、木棉花,酸漿草花,黃昏時的含笑花,水仙,玉蘭,梅花,樹林,玫瑰,薔薇,百合,荊棘,橄欖,月桃,菊花,柚子花,睜著眼睛看見的花,閉著眼睛看見的花……,在她的現實生活裡,她一方面插花、教學來維持生活,一方面又深深地深深地沈迷在花的眩惑裡,讓她有一段短短的誰也不能奪去的幸福時光,有一個極為女人的私密角落,隨著花的繁複馨芬,慢慢、慢慢在她詩裡綻放:

        父母親之住家

    母親的姿影

    在午後寂靜的禮拜堂院子

    傲耀的玫瑰花

 

    看不見了  母親呢?

    因為父親的大影子

 

    就母親而言

    父親是

    拔掉花瓣和葉子殘存的枝枒

 

    馨郁的父親花

    母親卻看不見

 

    住在十字架裡的母親

    住在母親裡的父親

    倆人住在傲耀的玫瑰花的一支荊棘

 

        相思樹

    相思樹,會開花的樹

    雅靜卻華美,開小小的黃花蕾。

 

    相思樹,可愛的花蕾,

    雖屢次想誘你入我的思惟,

    但你似乎不知覺

    而把影子沈落在池邊,震顫著枝枒,

    任風吹散你那細小不閃耀的黃花

 

    奔跑海濱沿道,

    剛離開那浪潮不停的白色燈塔,

    就接近青色山脈,

    和繁茂在島上的相思樹林啊!

 

    或許我的子孫也將會被你迷住吧

    像今天,我再三再四地看著你。

 

    我也是

    誕生在,島上的

    女人樹

 

        吾倆

    被強勁的海風吹拂,被炎熱的太陽灼曬,

    綠濃濃午後,雌雄野鳥又來了。

    吾倆成對的夫妻樹在搖撼的美麗島上,

    至今,你仍讓十七歲的我繼續長在你的心中。

    初戀的我,如花將怒放的我,在頭髮灰白的

    你心懷中伸張活潑如羚羊的四肢,到處跑,

    到處奔,卻而無意地站住。

    擁有一對宛如聖僧般澄明眼眸向學生兵的你

    呵!

    盼望你活著,再接再厲地,追越過年老而活下去吧!

    願你,請你活著,活著,活下去吧。

    花豐富了她的生活,花也深化了她的詩。

    在鮮色馨芬的溫柔花海裡,一點點一點點揭露屬於杜潘芳格最美最柔最脆弱的部份,像一朵又一朵緩慢吐露著的鮮花,正靜靜地香。然後,在歲月的沈澱洗禮之後,讓她這些危險的美麗,越來越接近日常生活,即使是一把青蔥,一串開放在越洋電話裡「聲音的花」,也成為她生命裡美好的點綴:

        

    在廚房裡,把一撮鹽巴撒在豆腐上用我顫抖的手指

    用我朦朧的眼睛

 

    在門診部

    「安靜!」

    正在給一個小孩病患治療的老醫生吼叫著。

    為了不使鼓膜受傷,必須把小孩的身子,頭部僅僅固定住。

    「不要動!動了,會把鼓膜弄破啊!」

    顫抖的手指緊緊地握住治療器具。

 

    煎好豆腐,加上蔥,滋一聲倒下醬油

    端到確實還活著的人們餐桌上。

 

    盜賊突然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襲(註)

    友人們也同樣突如其來的受到死的侵襲。

    已經有好幾個了

 

    是真的嗎?

    顫抖的嗓音問׃有人說死不足懼。

        註:新約聖經,帖撒羅尼迦前書第五音第二節:「主的日子好像夜出的賊一樣。」

 

        

    水仙花

    桂花,含笑玉蘭花

    梅花綻放富貴芳,

    報歲蘭也馥郁香。

 

    吊在梅樹細梢的有鼻有嘴的結草蟲,

    我的身心和它一棵全部裹在花香裡。

    越洋通電話,

    孫兒的聲音,

   

    我的關懷

    一切都裹在這小小惑星地球裡。

        7.人生的問題都沒有答案

    熾烈的愛,敏感和才華,是杜潘芳格的幸福,也是杜潘芳格的折磨。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沒人參與的角落裡,自己跟自己宣戰,在一次又一次考驗她的磨難裡,堅定信仰,努力去尋求平衡和寧靜。

    愛與死,成為她不得不貫注的全部,因為在意,她一定得找出答案來。

    在她很年輕很年輕時候,以為生命的折磨她都不能再承受下去了,她寫下「重生」這首詩,努力要尋找繼續活下去的堅持和勇氣。從信仰、從聖經,從無窮無限的大自然,為了關於「人」的各種迷惑,她寫了一輩子的詩,在她心裡,慢慢、慢慢捉摸著答案,而答案,在風中輕輕逸去,杜潘芳格,越來越沈靜,也許,人生的問題都沒有答案,許許多多說不出來的生命奧祕,她一點點、一點點地感覺到了,說不定,也捕捉到了。

        重生

    黃色的絲帶

   

    黑色絲帶

 

    我的死

    以桃紅色柔軟的絲帶

    打著蝴蝶結的

    重生

 

        信仰

    把奶罩緊緊拘束

    乳房也會垂下,向大地

    把內衣緊緊扣上

    肚皮還是皺軟地垂下,向大地

    只有頭髮,一開始就垂向大地伸長著

    不多久,凡是有生的人都會一個一個頭額向天空

    身體密接大地閉上眼瞼永眠

 

    活在世上數十年,抱著心靈的軀殼,之後經過星霜

    變成石油

    魂魄跟著靈命各自飛向,生前信仰的方向去

    時髦火葬的現在,會影響後代缺乏石油了吧

 

    索求永恆的生命,你想參加嗎?

    不然,你會祇變成墳墓裡的塵埃而已

 

    但丁的「神曲」啊!

    「信就是所望的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

    信仰、聖經、無窮無限的大自然,成為她的文字、她的生活、她的生命厚度的來源。三十年前杜醫生重大車禍,他們之間多少怨瞋恩愛,都在那個瞬間兜頭淋下,她忽然那麼清楚地知道,她不能失去他。當所有地人都放棄希望的時候,她送丈夫到馬偕醫院,跪下來虔誠禱告,如果上帝允了她的哀告,她發願,要向最迷信的客家人傳教當義工。

    杜醫生活下來了。連續七年,杜潘芳格在新竹、後龍、苗栗、中壢等客家區傳教,越是見證越是讓她看見,信仰帶來的喜樂平安,是寫作永遠到達不到的。

        上高山記

    用眼眸吃山

    晴朗的晨山,雲蒸霞蔚的模糊山

    使用筷子來吃,可口的三餐

 

    柚子花香飄蕩著南風無分白天黑夜的香著,

    漾著

    那無止盡的蕩漾切入谷底澗水的魚鱗

 

    野草莓燃燒紅噴噴的臉頰,向蝌蚪說׃

    「我是沒有翅膀的瓢蟲呢!」

    青蛙在石窟浴室,以替代踏板的一塊石斗上

    蹦蹦地跳舞

    平地上風止著,更加污染嚴重

    一切平安存在綠色的呼吸中

    「掉在阿拉邦的水流入濁海後,變成澄清的。」(註1

    「這條河流經之處,一切的一切都會活起來。」(註2

    「河邊,岸上長出結成食物的樹,葉不會枯,果實可以吃。

    只因那水是從聖所流出來的」(註3

    香蕉用印度象耳般的大綠葉緩緩地搧著山上春風

                                   123,均見舊約聖經

 

        雲之文字

    菊花馥香,天高秋晴

    最後一顆無花果成熟了。

    鳥兒,蟲兒都忘了吃它,

    我吃了。

 

    忽然,我的眼睛澄起來,

    看透,

    微風清揮光筆,寫成一個個雲之文字,

    憫字,悲字,捨字,淨字。

    雲的長舌。

 

    悠悠,

    雲之文字

 

        葉子們

    葉子們

    知道  自己的清貧

    也明白  自己的位置搖幌不安定

    有時候確實也虛偽地裝扮自己

 

    葉子,葉子們

    終究  要把自己還給泥土

    堅忍地等得到最後的一刻

    那燃著夕陽紅焰逝去的一剎那

 

    葉子們

    相信聖經上的每一句話

    都是創造的葉子

    不是人造的葉子

        8.客家,人

    歲月走過,幾無形跡。杜潘芳格放棄了從年輕時一路堅持下來的關於「生命」的追尋,關於「人」的迷惑,關於「愛」與「死」的任性偏執……

    她開始覺得,只能用日語創作,不見得只是她語言的斷裂,多元的語言與思想文化,讓她有年輕時想像不到的視野。語言政策鬆綁以後,在簡單的土壤裡呼吸安定的空氣,在客家詩裡,記錄一些具體的生活,裎露曾經是她第一母語、卻在扭曲的語言政策裡荏弱殘喘的客家風情。

    她那火煉水磨的一生,曾經歡喜過、痛苦過的浮沈,都在回到「客家」這童年母土裡,慢慢、慢慢馴服下來。

      

    黃金色大蕾木棉花隨雨落地後

    青桐樹開始綻開大白花繡滿山

 

    星星月月  日隔夜

    不斷編織人類介世世代代

    後生男佬後生女

    相親相愛後又產出了新介生命來

    唔過

    還盲出世就去世介生命也儘多介這世

 

    未來世係樣般介景色啀還盲知得

    前世啀係脈介生命體啀也唔知得

    只有現在介這下現實生活場所介一切事實啀

    愛認真考慮作人。

    靜下來聽!

    五月清風告訴恩兜大家人

    相思樹開起綻開佢介小小金黃串花囉。

    如果生命是這樣一世又一世承傳,那麼,每一樁安排一定有她各自的芬芳。相思花也好,含笑花也好,月桃花也好,杜潘芳格的詩裡開始出現從來未有的豐美、溫潤和真醇。

        含笑花

    芬芳

    你摘分啀介含笑花

    你有來過啀介房間

 

    倆儕共下食三餐

    倆儕共下祈禱

    倆儕共下去散步

    倆儕共下睡目

    生生介含笑花

    甜甜香香攬啀

 

    我家唔識斷香花

    你啀唔識斷愛心

 

        月桃花

    坐火車看出去

    桃園過去就鶯歌

    有翠綠介細崗

    月桃花在介位開垂乳色白花

    像婦人家介乳房垂開一波一波

    長又大介葉下搖啊搖像乳姑樣

 

    上台北介車窗看過介景色

    從台北南下時還想愛再看一擺

   

    因為坐唔對邊

    只有看到

    鄭成功介鶯歌石

 

    像歲月的光譜在歷經全部的繁華以後,一定會復原成最白的潔白,杜潘芳格激越的過去累積成「過盡千帆」的豁然。

    開始有一種孩子的眼,從她詩裡滲透出來。她的作品,表現得越來越簡單,越來越寬闊,越來越高遠……,「鬧選舉」的兒語調子,「有光在介位介時節」的安逸舒適,都呈現了一種「無處不歡」的嶄新境界。

    鬧選舉

    心無掛慮  看白雲

    南風吹來  春節到

    紋白蝴蝶  偏偏飛

    槌聲不停  起高樓

    平安台灣  鬧選舉

    日本崩山  塞隧道

    四日四夜  救唔出

    人命生死  還唔知

    嘴講幾多  沒路用

    快快點撿  各方面

    雖然人世  係無常

    天井無蓋  看白雲

 

        有光在介位介時節

    在介位有 

    看到    粘皮

    心就歡喜快樂有希望。

      實在係好東西

        在介位介時節

      希望  有喜樂  有安慰

 

    啀愛做最先點光介人

    啀因為愛點光

    比嘛儕都快去,走上走下忙忙碌碌

    真喜歡「比嘛儕都快去,走上走下忙忙碌碌」這樣的結語。

    簡單的意識行走裡,有希望,有喜樂,有安慰。寫詩寫了一輩子,杜潘芳格終於在詩的國度裡快樂起來,讓我們跟著相信,詩是她的童話故事,讓她可以像白雪公主一樣,終於找到,「幸福快樂」的可能。

林茵 2025-01-06 10:22:09

說得太好了!我們都應該以詩取暖。
在欲雪的天色中,用詩為紅泥。

秋芳 2025-01-06 10:21:33

小寒,看謝鴻文感嘆知道客語詩人杜潘芳格文學紀念館的人實在太少了,才覺得我們都應該以詩取暖,既然繞了杜潘空間,順便來讀杜潘詩。
近一萬字,大概名詩都收錄了吧?呵呵~

謝鴻文 2025-01-06 10:19:35

客語詩人杜潘芳格文學紀念館,知道的人實在太少了!就連12月剛出版的《文化桃園》文學專刊裡,介紹文學空間竟隻字未提,可見文學界本身對這個紀念館也很陌生少耳聞。
這個紀念館位在桃園市八德區和中壢區交界的 桃園北區客家會館內,硬體空間設備雖然很新穎齊全,還有演藝廳、閱覽室、客家山歌國寶賴碧霞的紀念館,可是來過幾次總是門可羅雀。
不知是不是和這塊土地以前是墳地有關,2021年開館至今,志工說恐怕連周邊的社區民眾許多人都沒走進來過。
杜潘芳格的詩,有種迷人的氣息,如同我們生長的島上所有的香草香花,總是溢散著清芬;而詩裡又常含蘊著母性的愛,宗教的情懷,因此讀她的每一首詩皆像是寫給台灣土地上所有人事物的情書,華美浪漫。
杜潘芳格文學紀念館裡的展覽有幾個用心的互動裝置,例如可以從話筒裡聽見杜潘芳格錄下的詩朗讀聲。
也看見杜潘芳格喜歡兔子,展示櫃中有她心愛的兔玩偶,睹物思人引我們想像杜潘芳格生前懷抱著兔玩偶的純真可愛模樣。
一個作家紀念館的存在,是一座城市的光榮印記,那是文學點起的亮光,召喚人們走進那文學世界,沐著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