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與「死」之間,好好活著
1.紫蓮花,月光結界,送別樂蘅軍老師
樂蘅軍先生於2024/12/14辭世,享壽91。遺願不辦告別式,12月28日花葬於陽明山臻善園。
大學時期,我們在她的「現代散文選及習作」第一次深刻靠近小說選讀。上課教室在遙遠的新生大樓。每當要在課間十分鐘內,從文學院匆匆奔赴,有點像不顧一切奔向情人的載欣載奔。直到坐在位置上,看著樂老師,會想起文學院旁那一方池塘,紫蓮花盈盈浮出水面,像領著我們踏進小說殿堂的魔法,沉浸在無限放大的小說世界,她自持如山中開落的澗戶紅萼,我們被落英繽紛迷了眼睛。
記得,1981年關注民主與人權發展遭當局約談後的陳文成,陳屍校園的話題喧嘩,我們正在上課。有情真意切的同學舉手問:「外面正發生著強烈的生死,我們就坐在這裡繼續上課嗎?」
樂老師嚇了一大跳,清透的臉顏宛如失了血色,過了一會,像血液重新回流,她輕輕說:「我們就是要好好上課,要不然,現在的我們,又能怎樣呢?」
「你幹嘛這樣?」下了課,我帶著惱恨問同學,好像她在刁難老師。其實,她說得沒錯,熱血的我們誰不是情緒震盪呢?只是,有點捨不得這樣對樂老師。老師穿走在龐雜繁複的小說世界,小小的履印,卻只能生活在簡單純粹的「月光結界」。
她那像太陽般的姐姐,給過我樂老師的電話,總是熱情地期待,懂她的人多打電話給她,宛如要把太陽系的火熱一起傳遞到這小小的廣寒角落。我卻知道,她只喜歡這「不廣也不寒」的微微月色,老師退休後,我們通過電話,知道她讀書、旅行,確然有幾個知交好友,這就夠了。
回想起初入學,她擔任我們的導師,為每個導生買了本《形音義大字典》,帶著羞怯地介紹:「教育部給導師的輔導費是一千元,我選了這本書送給大家。」我知道,有很多人更喜歡導師帶著大家吃吃喝喝,但是,樂老師那樣純真誠摯的臉容,卻示範出一種寧靜美好的生活態度。
後來,我成立創作坊團隊,為中壢和新竹兩個創作坊,買了好多新版本,鼓勵人人翻讀著《形音義大字典》,如人生提燈。一直到現在,新家很小,還是放了新舊兩本,新書便於查閱,可以自在翻揀;珍貴的舊版本,收藏著樂老師的淡淡的深情,我常常在查閱這本《形音義大字典》時想起,就是在這樣簡單真實的土壤上,我們才有機會,栽植出屬於紫蓮花般潔淨純粹的生命風華。 2.「愛」與「死」之外,好好活著
如果漫長的生命時光可以丈量,因為樂蘅軍老師的啟蒙與引領,我最大部分的時間,都由小說的閱讀、創作、評論與著迷一起組成。她開啟了我們這些困鎖在戒嚴時代的孩子們,小說的眼界。首先,小說是「生命的極端情境」,我們跟著小說的極端情境理解,所有的小說主題都在處理兩個恆久的生命母題,第一個是「愛」,第二個是「死」,愛與死是所有小說家終極追尋的謎。
藉著影印、買盜版書,慢慢走向一個新世界。第一次讀魯迅的〈藥〉,革命者的人血饅頭在陰冷血腥中揭開愚昧的愛、無知的需索,這治病又致命的藥,還沒吃就肢體盡冷;張愛玲〈留情〉是冰冷的言情,隔壁響個不停的電話鈴響,是始終沒有人回應的「不留」和「無情」;林海音〈金鯉魚的百襉裙〉的颯颯褶響,只落在空洞的留恨迴廊。最難忘的是七等生的〈我愛黑眼珠〉,洪水兩端的妻與妓女,是愛與生存的拔河,更是現代主義和存在主義的白骨森森,對那樣年紀的我們,實在太強烈了,以至於此後不知道多少年,每次開小說讀書會,〈我愛黑眼珠〉成為必選。
隨著歲月堆疊,穿走在閱讀世界的記憶和呼喚,慢慢秤著生命中的累積和失去。千山萬水兜兜轉轉,越來越能感受,「極端情境」是一種感情上的幻滅,讓我們不得不面對人怎麼會這樣?不得不相信人生的狂喜這麼短暫、悲哀的深沉卻無限放大;但也同時錘煉出一種過盡千帆的勇氣,知道小說不只是極端情境,同時也將是人生模擬微型的演變,生命價值的提昇。它是一種「我知道人生可能是這樣,但可以選擇不要變成這樣」的機會和希望。
透過小說閱讀,在「愛」與「死」的修練繞一大圈,終於理解,樂老師的「愛與死是人生最大的母題」,說得真好,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事比愛與死更重要的,然而「愛」與「死」之間,好好活著,不僅是小說母題,更是我們每一天每個呼吸瞬間必然面對的議題。
特別喜歡余華的《活著》,他在訪談中說:「當你感受到活著就是活著,非常簡單。拿起礦泉水喝的時候,就是感受到活著,你說話的時候也感受到自己活著……活著的意義就是活著……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後來喜歡上哈金,在不能回家的苦行中勉力活著。當然,在靠得很近的真實人生裡,最喜歡靜娟姊,年過80開始台語文書寫,84歲以《落西北雨的下晡》獲2025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讓我們輕鬆翻開一種嶄新的閱讀旅程,並且深沉感受,活著,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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