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猩猩登上帝國大廈

我是2011年十一月懷的孕，2012年五月拍3D、4D超音波，娘一看那模糊的黃色相片就笑：「好像小猩猩！」自此我肚裡的女孩就被這麼喊著了。七月初和帥哥J去紐約前我被家人罵臭頭，第三十六週了，小猩猩隨時可能出世，問了婦產科醫師也被阻止：「長途坐車壓力大，去附近玩玩就好！」可是，人家說孩子生了以後夫妻一同出遊的機會就少了，我想去熱鬧的紐約，和J看很多景點、吃很多美食呀！心虛地規劃了行程，出發那天早上把貓兒子阿江帶去爹娘家，一眼就看見他們的臭臉，我逃上樓拿東西，爬樓梯時卻滑了一大跤，小腿和膝蓋結結實實一階階往下跌，我慌張伸出雙手托住地面，幸虧沒撞到腹部，我一邊喊疼一邊忐忑：「難道這在暗示不該出門嗎？」此時說不去也太晚了，我唯一的依靠是維蒙特小鎮大學給員工辦的醫療保險，萬萬一出了狀況總能放心上美國醫院去，如此這般上了路，海關官員看也沒看我的大肚子，原本以為他們會懷疑我打算去生孩子拿綠卡哩！

我們在紐約玩得盡興，可是走了很多路，我雙腳痠痛，懷孕以來第一次感覺腹部沉沉地往下墜，好像五臟六腑擠在一起要掉出來了，膀胱被壓迫得尿意頻頻，我沒一會兒就要J停下來休息，他倒是很佩服：「還能出門趴趴走，你很適合懷孕呀！」我看著人群裡身輕如燕的女孩子，才羨慕她們滿臉輕鬆，只盼小猩猩能安安穩穩待著，別晃著晃著提早出生了。挺著大肚子，我在紐約卻體會了以往未曾體會的微笑和友善目光，地鐵上有人讓座，大都會博物館的導覽員要我別到頂樓的咖啡座去，陽光太烈對身體不好，在SOHO逛嬰兒用品店，那特殊壓克力製作的像透明魚缸一樣夢幻的嬰兒床一張3,500元，我根本買不起，店員卻熱情地跑來招呼介紹。那些天我把一件連身及地洋裝當孕婦裝穿，水藍色絲綢上印染紅色花朵、潑墨點綴枝葉，人行道上有女孩轉過頭來：「好漂亮的洋裝！」我們在一家商店看酒，那位中年女店員一邊介紹她們自有品牌的伏特加，一邊對我讚賞地笑：「這洋裝很美，襯托你身上的光彩。」她用的詞是glow，北美的人們說懷孕的女人身體籠罩一層光暈，我很好奇，那是即將為人母的亢奮，還是胎兒的生命力使然呢？

在紐約的最後一天傍晚，我們來到帝國大廈，這觀光勝地想當然耳遊客摩肩接踵，我看一樓大廳人龍移動得挺快，以為不必等太久，還和J嘻嘻哈哈站在玻璃櫥窗旁和大金剛模型合照。到了二樓，乖乖不得了，整個樓面黑壓壓一片全是人潮，我們跟著一步步挪動，大廳一角有攝影棚讓人擺姿勢和電腦裡的帝國大廈拍合成照，一邊有工作人員來推銷附有耳機的望遠鏡，誇稱語音導覽什麼語言都有喔，一聽我們從蒙特婁來馬上改說法語，我很佩服，該不會連漢語、日語都會說吧？磨磨蹭蹭好不容易再上一層樓，售票櫃檯就前方，買完票往後方走去，天啊，又是人潮，還得等多久呢？站了太久了，強烈的腹部下墜感又一陣陣地傳來，我心中焦急，暗暗求小猩猩忍耐，看到走道另一側有廁所，趕忙跟J說了一聲跑去，「解放」後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兒想緩解地心引力，洗洗手沖沖臉，覺得精神些才回去。正和J聊天，無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頭頂，咦，那副紫色鑲水晶的Bulgari太陽眼鏡呢？猛然想起忘在廁所裡了！我慌慌張張穿過人龍衝回去，巴望它別被撿走了，花了三百元買下，還沒戴幾次哪！打開門，用過的那一間有人在，我猛拍門：「請問看沒看見一副太陽眼鏡？」這種打擾人的行為太糟糕了，平時要是發生在我身上我一定火大，可是門輕輕地打開了，一個中東面孔的長鬈髮女孩探出頭來，臉上有溫柔的笑：「你放在哪兒？」「衛生紙盒上！」她轉過頭去，一會兒就遞來太陽眼鏡：「這個嗎？」我連聲道謝，門又闔上了，離開後我才想起其實還應該道歉哪！

我們足足排了兩個小時的隊，才在混亂中由工作人員帶領上86樓，進門時是黃昏，踏上主看臺Main Deck卻已天黑了，這可是很多電影的取景地，更別說常有名人造訪呢！貼在鐵欄杆旁，涼爽的晚風徐徐吹上臉頰，暗沉天空下的曼哈頓像顆璀璨明珠，繞過看台一圈，每一個角度都有驚喜，我喜歡看一棟棟通體光明的摩天大廈，還有時代廣場亮如白晝的燈光秀，J則愛看哈德遜河面上映照的月影，安詳寧靜，島內島外都有美麗夜色，曼哈頓真是得天獨厚！我們忘記了方才排隊的不耐，周遭也不時傳來相機喀嚓喀嚓聲，大家興奮地指著認識的地標互相提醒，都看得入迷了。認認真真欣賞完，逛了逛紀念品店，才心甘情願搭電梯回到三樓，此時我又內急了，趕忙跑向廁所，「解放」完畢沖了水正要離開，看見衛生紙捲長長拖到地上，自以為好心地把它扯下幾張丟進馬桶，打開門，原本空蕩蕩的廁所竟已開始大排長龍，在我後方的是一個才十幾歲的印度女孩，我正在洗手，她卻走回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沒有沖馬桶。」我吃了一驚，隨即明白是那幾張衛生紙的緣故，把公共廁所當成自家廁所地使喚陌生人，這個女孩很「敢」哇！她堅持地站在我身邊，眾目睽睽下我訝異得失去了辯白的能力，機械地走回去再沖一次水，走出門，J微笑地等著，問我還好嗎？我沒說什麼，可是終於回過神來，心中已經開始詌譙那個印度女孩、還有反應遲緩的自己，不過髒話罵再多再兇都來不及了。

離開帝國大廈已經是十點多，我們到萩酒館以燒烤和茶漬飯當晚餐兼消夜，我坐在木凳上一口口吃著，試圖讓美食的滋味掩蓋方才的不悅，腹部下墜感終於漸漸消失了，不禁舒了一口氣。想起十幾年前第一次來紐約，觀賞夜景的據點是當時還在的世貿雙塔，在帝國大廈正門口仰望那高聳入雲的金黃色建築時依然驚嘆不斷，那時走出一對亞洲面孔的中年男女，男人文質彬彬，女人精心的化妝和髮型，臂上挽著LV包，一看就知是日本人，是來觀光的嗎？那雙儷影讓我好生羨慕，下決心有朝一日也要和情人花枝招展上帝國大廈去，漫長歲月後的這一天，我果然牽著丈夫的手來了，當時可沒料到還大腹便便帶了小跟班！帝國大廈的主看台有壯觀的景致，但是帝國大廈的廁所也很精彩，那個中東女孩和印度女孩和我相遇短短一剎那，她們是那樣截然不同，好與壞，善良與霸道，眾生相中一張張真實的面孔讓人喜、也讓人憂，而我的女兒即將誕生，作為母親，我知道怎麼教導她應對這人世嗎？或許我自己都在摸索哪！我只確信，無論她未來看見、聽見哪些人和事，我必像此刻把她緊緊懷抱在身體裡一樣，忠實地守護她展開生命的旅途。

（原貼於我的另一個blog永樂通寶城下町：http://gracecylin.wordpress.com/2012/10/04/小猩猩登上帝國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