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上的小可憐

在畜牧業發達的維蒙特州開車，馬路上可能遇見乳牛。

北美大陸上高速公路四處蜿蜒，車輛川流不息，廣袤的綠色土地上群集著松鼠、兔子、浣熊、花鹿，甚至羽毛雪白的火雞，野生的動物和家居的寵物不一樣，常常長得一身土灰色的毛，是很適合在大自然中自我保護的顏色，牠們對環境更比寵物靈敏得多。然而，人類發明的機器不長眼，動物們的一身本領遇到急駛的汽車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牠們跑上路面，來不及躲避，一不小心便被車輛撞上，留下死相悽慘的屍體和一攤血，很多時候駕駛們好心地把牠們移往路邊，當地政府也派大卡車沿路收拾。我的車好幾次經過那不忍卒睹的景象，總是轉彎閃過，只盼望不要再凌遲那可憐的小身體一次。不下雪的時候，路況順暢平穩，但是，溫暖的天氣正也是動物們出門覓食、交友、散心的時候，冬天來臨以後，我終於體悟北美嚴寒的天氣畢竟不是一無是處，因為動物們都去冬眠了，雖然得提防滑溜的冰和雪，心中的某一角卻輕鬆了起來。

車開在高速公路上，我一次又一次禱告希望不要遇上悲劇，但是，「夜路走多總會遇到鬼」，如果撞上動物們是常見的意外，怎麼可能全身而退？八年前，和當時的男友駕車去波士頓，夜裡趕回蒙特婁，黯黑的高速公路上沒有車，只有樹影幢幢，正在緊張，路中央竟突然看見兩隻灰色長耳朵的小兔子，依偎在一起，那模樣可愛至極，正在駕駛的前男友卻來不及剎車了，車子毫無憐憫地輾了過去，我們這才緊急停住，兩個人面面相覷，男友的臉充滿驚慌，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一樣如此，幾秒鐘後，他默默啟程，一路上都沒說話。那是第一次當上殺手，我不能體會男友的感受，甚至怨懟他為何不小心，覺得因為這罪惡，愛情肯定受到詛咒了吧？

這一年來，為了通勤我在高速公路上來來去去，在漸暗的天色中開車壓力陣陣，小動物們休息了一個白天都迫不急待要到處跑，我趕在天色全黑前抵達小鎮，高速公路上任何動靜就再也與我無干。上個月，帥哥J幾次開車迢迢千里來載我，一個長週末前的星期四夜裡，我們回蒙特婁去，那時已是十一點多，路上車流多時我就輕鬆些，匯集多些車燈就能嚇止小動物們，車子靠近SaintAlban時卻只剩下了我們，J謹慎地維持平穩緩慢的速度，我也謹慎張望，卻看見左側車道有一隻長得像松鼠、尾巴長長的小動物，四肢匍匐在地面，正小心翼翼跨中線往我們這車道來，牠的身影才出現在車燈照耀下，我便驚呼出聲，正專注眺望前方的J全完全沒看見，車子越過，當我感覺車輪下傳來那輾過異物的顛簸感，心頭都要割裂了，J驚詫地轉頭問：「那是什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是一個懦夫，任他把車往前開去，胸口被懊悔、憤怒、悲傷淹沒，卻沒有勇氣下車向那不幸的小動物懺悔說對不起！車進入魁北克省境後，天空烏雲越積越厚，竟下起密密麻麻的雪來，很快地能見度只剩數公尺，車牛步一般駛在路面上，霧靄瀰漫，雪花像凍結了的眼淚，一片片、一簇簇不停地撲在車玻璃上。

那些天我非常痛苦，眼頭鼻頭酸著，腦海中一次次出現那小可憐臨死前企圖越過高速公路的模樣，經過一個冬眠的牠們好不容易期待春暖花開，卻因為我們的疏失再也見不到明天，我們犯下的罪孽何其深重！我不想再譴責開車的人，因為車是為了載我而上路，我不也犯下了共業？我坐在客廳，讀著聖經摩西十誡其中一條：「不可殺人。」我很憤懣，那麼祢為什麼讓牠遇上我？我誦唸地藏菩薩本願經，盼望為死者迴向，J說：「這樣做是對的。」誰願意一個生命在自己手中死去呢？我想起一次從高速公路下小鎮交流道，前方那輛黑色休旅車突然停住很久，正奇怪，原來一隻刺猬正過馬路，毫髮無傷，我相信那個駕駛一定舒了一大口氣。還有一次，和J一起到了維蒙特州和紐約州交界的78號公路，路面上好幾輛車排成隊伍，我們跟著等了一會兒才開始挪動，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隻臭鼬搖擺著黑白相間的大尾巴，自得地走到馬路另一側，車龍耐心地等待，沒有人想踩動引擎上前和牠搶路權，能夠保護一個生命安好，真是太慶幸了。

從那一次事故以後，我幾次不得已跟別人在危險時段出門，總是焦慮得眼睛不知該闔起來、還是睜得更大好盡力警戒，車燈照在路邊護欄上反射光圈，我以為是動物，嘴裡壓抑著驚呼，全身緊繃冒冷汗。高速公路是人類對動物們家園的入侵，也是大型殺戮場，我卻能預計眾多駕駛一定反問：「那你說怎麼辦？」我想起日本平安時期「陰陽師」裡的一段故事來，長於捕魚的賀茂忠輔，殺死了偷吃魚的三隻水獺母子，相依為命的孫女綾子竟被前來復仇的水獺精黑川主看上，懷了身孕，忠輔向陰陽師安倍晴明求助，黑川主因此帶著孩子離去，綾子昏睡後只以為是美夢一場，賀茂忠輔滿臉是淚地請晴明此後照顧孫女，晴明卻回答：

「忠輔大人，這件事情是因為你殺了水獺母子所引起的因果關係，但這絕不代表你做錯了，因為你和那一家子水獺本來就是這種關係。你已經做了所有你應該做的事，黑川主做的事，也是他該做的，誰都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