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婁一景：夜裡的中國城

我不是熱衷把玩科技產品的人，住在加拿大的這些日子裡，七年前買的IBM手提電腦從沒換新，手機用了兩年就止約了，更沒有數位相機。可是觀察週遭的人們以後我慢慢地明白，這些科技產品已經不再是酷炫的代名詞，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去歐洲的那兩個星期我拎著向帥哥J借來的Canon數位相機，一路上拍攝看到的風光、吃到的美食、遇到的人，坐在火車上時時可以把整整五百多張相片一頁一頁地回顧，這才發現新科技產品這樣有意思。回來以後J好心地說：「反正我不常拍照，你留著用，買新相機的時候再還給我吧！」於是我便喜孜孜地這兒照照、那兒照照，技術實在不好，可是都是我親眼看見的景色呢！和Georgina碰面時她把我拍的相片轉個紐放大來看，我吃驚地說：「還可以這樣做呀？」她露出很受不了的神情，然後給我看她的手機：「我平常都用這個拍照，品質沒有相機好，但是現在就可以把你的相片上傳到Facebook去了。」科技真是日新又新，我不去使用它，就是自願放棄一項樂趣哪。

昨天晚上和朋友們一起去中國城吃晚飯，我也把相機帶去了。蒙特婁的廣義中國人口數才區區五萬，中國城的規模自然和紐約、舊金山、多倫多差得遠，可是小小的街區舖上了紅磚步道、掛上了紅色燈籠，餐館都很有特色，只是偏偏沒有道地的台灣美食，雖有兩三家珍珠奶茶店，裝潢簡陋不說，一杯泡得超級難喝的珍珠奶茶就要3.5加幣加上稅和小費，已經在台中喝慣了香濃的陽羨奶茶的我怎能甘心？但是昨天朋友們說要去那家位於二樓的珍珠奶茶店時我還是跟著去了，Adam說：「來玩足球嘛！」那家店擺了一檯加拿大的酒吧常見的「桌上型足球」，投下一元加幣以後就有十二顆小白球，Adam和我各站一側，檯子上一條條橫桿掛著藍色和紅色的塑膠球員，我們雙手轉著橫桿企圖把球「踢」到洞裡，我竟然進了好幾個球，又叫又跳惹得店員不得不來制止。

店裡不只我們很興奮。昨夜是北美冰球聯賽的第二輪決賽，已經成功晉級的蒙特婁加拿大人隊對上費城飛人隊，戰況緊張很多人都睜大了眼睛盯著牆角大電視的螢幕看。冰球是酷寒的加拿大的國民運動，全蒙特婁這幾天四處可以看見加拿大人隊的旗幟飄揚。我對冰球一向不關心，甚至希望加拿大人隊輸掉，因為上個星期六當它打敗波斯頓棕熊隊時數萬球迷湧上市中心的Ste. Catherine大街狂歡慶祝，有些人竟然藉機攻擊警車、搗毀店舖，一時之間街頭煙霧瀰漫、火舌四竄，而我最討厭行為沒水準的人了！而這個晚上加拿大人隊也的確打得很爛，次次被敵人趁虛進攻，只見結局以2比4告終，電視上六個體育評論員一臉沉痛，店裡好多人也沮喪得敲桌嘆氣。我環顧四週，驚覺珍珠奶茶店已經不僅僅是華人的消遣了，洋人小夥子小姑娘也一桌桌地聚著喝各種口味的珍珠椰果奶茶、吃炸豆腐和滷肉飯哩！

我走到落地窗邊，已經近十二點，中國城的好處卻是它永遠不打烊。華人愛吃宵夜的習性、再辛苦也願意工作的性格全在此顯現，餐館仍舊燈火通明，侍者忙碌地走來走去，一席一席食客杯觥交錯。我想起一位漢學學者James L. Watson在倫敦做的香港新界移民研究，他發現當香港正日新月異地趕上西方化的腳步，在倫敦的中國城餐廳打工的年輕移民卻隔絕在英國社會之外，賺來的英鎊不用在旅遊、不用在置產，卻寄回老家孝敬父母、養育兒女、改建祖先祠堂。他們堅持著當年離鄉時的記憶，沒想到晚年終於回到新界時看見的是人事全非，金碧輝煌的祖先祠堂冷清寂寥，原來下一代也學著他們到倫敦去了。

我抓著相機往窗外拍了一張相片，隔著玻璃無法使用鎂光燈，朦朧夜色中卻能看見好幾處建築物上的漢字招牌。人類在流動，卻也在懷舊，我們彷彿永遠不滿足現有的居所。蒙特婁是一座我已經待了六年有餘的城市，我時常想著自己對它真是「缺乏特殊好感」，可是在一個不完美的地方住著，是不是不完美的人類自然的宿命呢？我只確定地知道，以後還有好多事物要用相機拍下來，快樂的、失望的、努力的、茫然的人們讓每一座城豐富起來，讓每一天看去都是那麼不同。

在珍珠奶茶店看冰球比賽。

夜色裡的中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