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無張弛,去無相辭(台南文學獎台語散文優等)
來無張弛,去無相辭
無注意對底時開始,我透早不時都予一隻鳥仔的叫聲共我吵精神。
「ku–ku–kuh——ku–ku–kuh——」
聲音就佇窗仔門外,聽起來低沉低沉,又閣敢若真熟似,毋過我想誠久就是想袂起來,彼到底是啥物鳥仔的叫聲?連紲幾工了後,我臆伊毋是過路客,伊應該是厝邊毋知佗一家口,飼來看古董做議量的。
佳哉通常伊叫的時陣我嘛差不多欲起床矣,尤其暗時伊真安靜,袂去吵著我的眠,所以真緊我就共伊融合佇我的早起裡,就親像以早,共喝燒肉粽的融合佇我的暗暝。
五月的一个禮拜六,我的後生對兵仔營轉來歇假,伊共我講伊房間彼台古魯斯古的冷氣已經賰送風的功能,而且吹起來規台浪浪叫,袂輸像戰車。
我指頭仔拗拗共算算咧,彼台冷氣嘛已經吹過誠十个熱天,嘛算是有夠本矣,心內想講無來換一台新的,無嘛較袂遐傷電。毋過我閣想著房間外口的鐵窗,敢若嘛幾若年毋捌漆,略仔哩生鉎矣,就佮後生參詳,決定先買油漆轉來漆鐵窗,漆好才叫人來換新冷氣。
孝子的我毋敢延延,隔轉早起看好天,就隨去大賣場買油漆轉來動工。我先漆後生房間的鐵窗,那漆那大聲喝當咧浴間仔洗剝落來的窗仔門的後生,洗好紲去共我房間的窗仔嘛剝落來。
「你房間嘛欲順紲漆喔?」後生攑一片那佇滴水的窗仔行入來房間問我。
「毋紲漆漆咧,無漆你房間賰的漆欲倒掉?一爿新一爿舊敢會看口的?」
後生聽我講了,窗仔門囥咧,就行對我的房間去。
「哈哈!」
一睏仔囝,我聽著後生佇我的房間大笑二聲,紲落就聽著伊閣行倒轉來,徛佇我的身後講:
「你看!這是啥貨?」
我人徛佇馬椅頂,一手攑漆筅,一手捾漆,頂半身軁佇冷氣頂面的氣窗外口,聽著後生喝聲,我勻勻仔共身軀勼倒轉來,越頭去看伊提叫我看的物件。
「鳥仔卵?」看著後生手裡提一粒若草橄欖大的白卵,我驚一趒:「你佗提彼?」
「你的窗仔門外口啊!」後生那講那笑,袂輸我是佇問伊我曩袋仔內底袋的物件佗位來的。
我趕緊對馬椅頂落來,共油漆、漆筅囥好勢,手囊褪掉,接過後生手裡彼粒卵,隨行轉隔壁我家己的房間。
我的房間雙面有窗,後生剝落來的是中層有安冷氣的西爿窗的下層,這面窗不比北爿彼扇倚一塊畸零地、看會著樹青又閣較袂吵的窗仔,伊毋旦西照日,閣倚一條定定有機車赴赴叫的六米巷,所以我用佮壁堵仝色的米色底摻淺茄仔色幼花的壁紙,共伊的玻璃部份貼起來,平常時嘛攏關牢牢,真罕得拍開。等我行倚這面等於是半封閉的窗仔,對窗外共看去,干焦看著窗外的鐵窗頂面櫳櫳鋪著幾枝焦草枝。
彼敢是鳥仔岫?頭一眼我捎無,因為伊佮我捌看過的編織甲真功夫、造型像一塊碗的鳥仔岫比較起來,實在是真無仝款。頭殼向較低咧,閣共看予伊斟酌,我看著鐵窗頂面有一條線,彼是連接我房間數據機佮後生房間電腦的一條網路線,當初後生佇牽的時,拍算是線傷長,伊共蜷蜷做一个線蜷,架佇鐵窗頂面,想袂到彼个線蜷佇鳥仔的目睭內,竟然是一个現成好用的地基,怹只要閣咬幾枝焦草來鋪佇頂面,一个省工省料的岫就完成矣。
「鳥仔咧?」勉強認出鐵窗頂面彼堆焦草是一个鳥仔岫,我開始揣事主。我共頭殼伸出去窗仔門外頂頂下下一直揣,一時仔久,就予我佇巷仔對面的電線頂頭,去發現著一隻頷頸後面袚一條烏底白點領巾的鳥仔,用倒吊的姿勢攀佇遐掠我金金看。
「佇遐啦!是一隻斑鴿。」我報後生看。
「你哪會知影是伊?」後生共伊的金剛頭攄倚來。
「眼神,伊用眼神共我講彼是伊的囡仔。」
我趕緊共卵輕輕囥轉去彼个看起來有淡薄仔偷工減料嫌疑,無甲偌堅固的鳥仔岫,順手閣共後生剝落來的窗仔門鬥倒轉,挩起來。
「看來賰的漆真正愛倒掉矣。」我對後生講。
較晏,我的查某囝佇學校的英語話劇公演排練煞轉來,我共講窗仔門外口有一隻鳥仔來做岫,問伊欲看覓否?
「人才無愛咧!」伊喙仔嘟嘟,越咧關入去家己的房間。我才去想著伊細漢的代誌:彼陣伊才拄會曉行,有一个朋友送我一對伊飼的紅目小鸚生湠的鳥仔囝,我掠轉來暫時先共關佇一跤大跤紙箱仔內底。伊感覺新奇,徛佇邊仔看,一手提奶矸仔那佇欶奶,欶咧欶咧毋知按怎一時徛無好勢,人煞雄雄向頭前躄落去,伊本能的反應,用手去揤塗跤,結果毋知哪會遐拄好,對對去揤著其中一隻鳥囝的跤骨;彼隻鳥囝予揤一下啾啾叫,拖一肢斷去的跤佇紙箱仔內底烏亂傱,伊驚一下面色青恂恂,想欲哀哀袂出來,等我傱倚緊共抱起來,伊才開始開聲吼,吼足久足久攏袂恬。一直甲這馬,大學三年矣,伊心靈的創傷佮彼隻斷跤的鳥囝仝款——會好袂完全。
第二工早起,我就共我彼台真久無用的40倍光學變焦鏡頭的類單眼相機,對櫥仔底反出來。這種號稱「散赤人大砲」的相機,雖然成像的畫質毋是蓋理想,毋過若只是翕趣味的,對畫質毋是遐計較,用伊來觀察、翕抑是錄袂當傷倚近的鳥仔、蝶仔,彼就真正袂歹用。尤其伊有一塊會當反踅的液晶螢幕,利用彼塊螢幕,我只要共相機伸出去窗仔門外,人徛佇後生的房間內底,就會當真清楚觀察著距離四、五米遠,鳥仔岫內底鳥仔的動靜,袂去共嚇驚著。
我連紲觀察二、三个早暗,攏干焦看著鳥母家己一个,真盡責跔佇岫內咧孵伊的卵,連走閃都無走閃。
鳥公咧?我心內憢疑,假使無鳥公共鬥相共,伊按呢無食無啉,是會當堅持偌久?
閣經過二、三工的一个透早,我猶閣當咧好睏,雄雄去予鳥母ku–ku叫的聲音共我吵起來。彼佮伊平常時「ku–ku–kuh——」的叫法無仝,干焦「ku–ku」二短聲,而且真連捷、真趕緊,聽起來閣敢若真興奮。我直覺有事,對眠床跳起來,順手去捎囥佇電腦桌頂的相機,直接衝向隔壁房間。等我相機撨好勢,液晶螢幕扳起來,隨著鏡頭內底的影像愈搝愈倚,我的心嘛像一粒浮筒,愈浮愈懸。
鳥公來矣!伊的體材看起來佮鳥母差不多,毋過神態予人的感覺就是加誠雄猛。伊胸仔挺挺徛佇鐵窗邊,鳥母看著伊袂輸是王寶釧去看著薛平貴,隨徛起來,ku–ku叫向伊行倚。彼是對彼工佇電線頂看著伊到今,頭一擺看伊閣離開伊的岫,嘛是遮濟工來,我再次有機會去看著彼粒卵。
卵破去矣!變做幾片破碎的卵殼,佮一隻烏魯魯的鳥仔囝。鳥囝的頭殼佮身軀攏是聳聳的苦毛仔,雄雄看袂輸是幔一領棕簑,伊的喙長長、槌槌,看起來敢若講白賊話鼻仔變長的「小木偶」,形體佮別種鳥囝比起來實在是無算媠,就連古錐度,可能嘛真歹排會著等。毋過鳥母肯定無按呢認為,伊徛佇鳥公佮鳥囝中間,看起來真得意,若像是佇共鳥公展寶講:「你看,這就是咱的寶貝!」
鳥公嘛毋知是個性柴頭,抑是感受著囡仔出世了後擔頭的沉重,伊看起來並無啥物特別的反應,干焦徛佇遠遠看鳥囝,一時仔久,就閣越頭飛走矣。鳥母一看鳥公走,就隨閣行轉伊的岫,共鳥囝ānn佇伊的身軀下底,藏起來。
「ku–ku–kuh——ku–ku–kuh——」
就佇我pǹg鳥公的福氣去看著鳥囝的隔轉工,真早就聽著鳥母又閣佇呼伴,等較晏我閣去隔壁間共看,鳥母已經無去矣!
鳥母咧?伊哪會共拄出世的鳥囝家己擲佇岫內?無敢會去揣食的,抑是去揣伊的平貴?雖然有一點仔擔心,毋過我想既然鳥囝猶佇岫內,鳥母應該連鞭就轉來矣吧!
到暗時我下班轉來,閣走去共看,鳥母竟然猶是無轉來。這聲我開始緊張矣,真驚鳥囝是去予鳥母共放鳥。看著鳥囝家己一个無依無倚,勼佇已經予烏夜籠罩的冷冷壁角,我真替伊擔心,毋知伊是毋是有法度度過無鳥母保護的漫漫長夜。
佮我的緊張比起來,才拄出世無幾工的鳥囝顛倒加誠鎮靜,伊袂輸是佇卵殼內底就捌上過課,知影愛按怎應付眼前的危機,伊無大細聲叫,嘛無亂傱,伊只是真巴結跔佇岫內,恬恬接受大自然「物競天擇」的考驗。
雖然知影彼是「父母生成」,毋過彼暗我猶是擋袂牢,上網去揣人工養飼野生斑鴿的方法,我想萬不二鳥母若真正一去不回,可能無法度的情形下,我猶是只好選擇「弟子作孽」。
一工、二工、三工過去,雖然我猶是無看著鳥母轉來,毋過我嘛無選擇用人工的方式飼鳥囝。因為我發覺伊毋旦無因為枵飢變虛弱,顛倒是一暝大一寸,袂輸用灌風的。伊身軀的苦毛仔愈來愈少,羽毛愈發愈茂,尾翅開始看會著一節白巡,喙桮慢慢倒勾,喙尾嘛愈來愈尖,詳細共看,伊已經愈來愈有一隻斑鴿的架勢。
我相信伊毋是欶空氣大隻的,應該是我出門上班的時陣……
「ku–ku–kuh——ku–ku–kuh——」
就佇鳥母飛走了後的第九工早起,我又閣聽著彼个已經期待誠久的聲音。
「bi——bi——」鳥囝並我較興奮,伊佇岫內大聲回應。
鳥母的聲音有淡薄仔距離,斷斷續續,混雜佇白頭鵠含厝鳥仔的叫聲內底。鳥囝耳空搤利利,頭殼越來越去,一對向望的烏目睭遮看遐揣。
「ku–ku–kuh——」聲音倚近矣。
「bi——bi——」鳥囝那叫翅股那顫振動,看起來袂輸是佇共鳥母擛手,叫鳥母緊來。
「ku–ku–kuh——」
「bi——」
「ku–ku–kuh——」
「bi——」
鳥母呼一聲,鳥囝就應一下,翅股愈顫愈出力。
「ku–ku–kuh——」
「bi—bi—bi——」
鳥囝拍算枵甲擋袂牢矣,伊出力徛起來,共二爿翅股展開夯甲懸懸懸,捎咧一直翩。
當當鳥囝當咧興奮的時,鳥母袂輸是刁工欲佮鳥囝掩咯雞,雄雄伊的叫聲又閣恬去。聽無鳥母的叫聲,鳥囝無意無意閣坐落來,兩蕊目睭眨眨nih。
「ku–ku–kuh——」鳥母閣呼矣。
「bi——」鳥囝的翅閣開始顫振動
「ku–ku–kuh——」
「bi——」
鳥母呼伊就應,翅一直翩,連紲幾遍了後,猶是無看著鳥母出現,伊拍算不耐煩矣,徛起來,佇岫內360度踅一輾,才閣坐倒轉去,像一个討真久猶討無糖仔的囡仔,坐佇塗跤張。
「ku–ku–kuh——ku–ku–kuh——」鳥母繼續一直共呼。
「bi!」伊受氣矣。
鳥母拍算嘛聽出來鳥囝佇張矣,伊閣呼二、三聲了後,就敢若早期電視武俠齣內底輕功高強的女俠,雄雄毋知對佗位跳出來,出現佇當哩錄影的鏡頭內底。
「bi——bi——bi——」
看著鳥母出現鳥囝真激動,伊的翅一直翩一直翩,煞落伊共身軀圇低,二肢翅股夯佇頭殼尾頂一直掣、一直翩,動作看起來竟然就敢若是佇對伊的娘親跪拜;然後鳥母行倚鳥囝,共伊的喙略略仔剝開,這陣鳥囝才徛起來,敧進前用伊的翅股去攬鳥母,然後共伊的喙伸入去鳥母的喙空,食鳥母反芻出來的食物,一睏仔,鳥母翻身想欲走矣,毋過鳥囝敢若猶食無夠氣,纏牢牢毋肯放伊走;鳥母無法度又閣越頭,干焦看伊共身軀向落閣挺起來、向落閣挺起來,連紲重複幾遍仝款的動作,反芻出閣較濟的食物予鳥囝,一直到腹肚底無物件矣,伊才翻身飛出去。
伊飛出去並無隨離開,伊歇佇距離六米、岫對面的電線,佇遐恬恬看伊的囝,就敢若一个詩人,佇欣賞家己精心創作的一首詩。
量約誠點鐘後,換鳥公來矣,二隻親鳥就敢若C130運輸機,一逝一逝共鳥囝的營養補給空運過來。
我想鳥母應該就是因為需要用真濟時間去揣食物,才會較晏出現,無疑悟煞予我誤解,差一屑屑仔因為按呢懵懂作孽!
連紲二、三工,我攏看著二隻親鳥按呢哩飼鳥囝,有一工鳥母拄來,雄雄落雨,一寡鳥仔啾啾叫四散飛了了,我想鳥母應該嘛會緊飼飼咧緊走,毋過真奇怪,伊並無趕緊,伊甘願雨仔那沃就是堅持欲照步來。
「ku–ku–kuh——」
「bi——」
「ku–ku–kuh——」
「bi——」
無管雨是毋是愈落愈粗,伊就是一定愛先共鳥囝弄甲嚓嚓趒,伊才欲開始飼。
為啥物按呢咧?我想怹這个飼食進前的固定儀式,一定有隱藏著啥物特殊意義,只是我毋捌。
就佇我閣看著鳥母轉來的第五工透早,我起來看著鳥囝就去予驚一趒;伊竟然走去徛佇鐵窗邊仔臨臨的所在,面向外口,看起來是佇等鳥母。嘛毋知伊是枵矣,抑是等怹老母等甲傷無聊,有當時會看著伊共頭殼向落,用伊愈來愈尖的喙對鐵窗頂面烏白亂啄。看著伊「啄」,我想伊應該真緊就會曉家己討食,毋免閣做靠爸、靠母族矣。
七點偌鳥母來矣,伊照慣例先歇佇電線頂頭呼囝。我靠勢進前幾工的經驗,想講至少猶有幾分鐘的時間,主戲才會上場,就沓沓仔撨tshāi佇窗門口的相機角度,準備鳥母若飛入來通好閣錄影;啥知鳥母才呼沒幾聲,雄雄鳥囝雙翅一翩,已經像一个拄佇學溜冰的囡仔,用無甲偌熟練的姿勢跙過六米巷,去歇佇鳥母身邊的電線。
我規个愣去,當當我猶佇喙仔開開人傷重,袂曉通反應的時,鳥母已經飛起來矣,只是這回伊毋是飛入鐵窗,伊是直接飛向天際。鳥囝一看鳥母飛起來,連躊躇嘛無躊躇,雙翅出力一翩,就綴鳥母後面飛去。
雖然對怹來彼工就知影有一工怹會走,雖然知影怹是經過包括大自然佮人類在內的層層關卡,真無簡單才會當自由佇天際飛來飛去,毋過雄雄看怹離開,心肝頭猶是感覺略仔砧砧,袂輸失去啥物。
鳥仔無閣轉來矣,雖然逐工目睭擘金,猶是習慣性共耳空搤利利,斟酌聽窗仔門外口的動靜,毋過我知影怹飛去就袂閣轉來矣。
怹飛去佇公園、飛去佇草埔、飛去佇樹掗、飛去佇別人的厝尾頂,嘛飛去佇安全島、飛去佇高架橋的下面。
我比以早閣較注意看怹無算彩麗的身影,我比以早閣較用心聽怹無算清脆好聽的叫聲,我才發現,原來怹一直攏飛佇我的四箍輾轉。
「飛吧!」我對怹講:
「我來無張弛,去無相辭的朋友,祝福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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