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5 09:47:30他里霧

讀你

  

 醫生翻著病歷。問我,睡眠好不好?

 好。

 開給妳備用的藥有沒有吃?

 沒有。

 喔。我們來看看妳的二十四小時心電圖報告。

 

 幾日前,護士在我胸部貼上貼片,各自連結上電線,然後總綰插進吊掛在我脖子上那個黑色、正方形有點厚度的黑盒子總插座。她調整儀器的繩帶,最長就只能到胸口。

 

 這,這太招搖了。止不住心裡一個詭異的想像:若這樣「人肉炸彈」似的走上凱達格蘭大道,會不會被便衣制伏?

 

 我說,可不可以想辦法把繩帶放長,讓我當做揹個 PDA?要不讓我別在褲腰帶,像電視上藝人的小蜜蜂?不然可不可以……

 

 就這長度。她把我撩高的上衣放下來蓋住縱橫的線路。

 

 我低頭看見一條粗黑電線從領口延出,重量壓頹了夏日薄料衣領露出最上面貼片的部份,呵,我竟這般無掩藏的竊聽你。

 

 護士啟動電源了,我隨即噤聲,一時間有些恍惚,是誰在記錄誰?

 

 指著紫色按鍵護士說,若感覺心臟不適可以按這個鍵,儀器會特別標記,她看我一眼叮嚀,不舒服還是要就醫,按鍵並無治療作用;一邊幫儀器穿上皮套子她又說,紅色和黑色鍵不用管它。喔,那漏電要按哪個鍵?腦子閃過一個調皮。是錯覺嗎?她似乎白我一眼,莫非她手上的你洩漏祕密?

 

 以如此彆扭的姿態我要與你共處二十四小時。其實自從有我,也就一直有你的,我依附你活命豈止百倍於二十四?只是年歲愈長,除了偶而爬山、爬樓梯,我盡可能忽視你的存在,否則怎狠得下一逕堆壘給你重量,卻未卸下分毫負荷,而你總是默默,頂多也只以一個深深的吐納概括承受;明知你已被壓得歪斜,駝鳥的我以為只要撐住肉身,再彆扭的空間你都願意為我屈就。

 

 這一回,你反抗了,有一分鐘的時間我以為你將自我的口跳脫。你一點暗示也沒給,突然砰砰作響如擂戰鼓,奮力,遽促;我驚慌、不敢移位、不敢開口求助,俯視蟄伏內身的方寸,我戒備著,防止你可能一躍而出。

 

 外表看不出體內拚搏悸動的轉瞬,如聆聽你一世紀。

 

 或許暸然掙扎徒勞,或許你也被自己嚇到,總之,你倏間又復歸平常了。

 

 醫生說必須觀察你二十四小時,於是我們之間除了筋脈連結又多了這些醜陋電線。我把黑盒子貼近耳朵,聽不見你;按壓每條電線,感覺不到你的脈動;我不想撫住左心室也不想三指搭上你的腳步;你在;或許你想通了,又馱起包袱;或許你躲在暗處不想被監視……;說老實話,我不知你將如何說明這回的暴動。我和你一起躺下,黑盒子靜靜的趴在胸口,我沒辦法挪開它讓你舒服一點,又想你也許需要個對象傾訴。一如往常的夜,我酣然無夢。

 

 護士拆下黑盒子時我有些矛盾。二十四小時夠嗎?黑盒子的容量夠嗎?你應該有太多的話要說,可是在我醒著的二十四的三分之二,你是什麼也沒說的。護士一一拔下貼片,她說,門診時看報告。

 

 醫生翻著病歷。妳的心臟本身沒有問題,但是,妳的心跳比一般正常的快。他抬頭看我,連睡覺的時候都是。

 

 你,到底在忙些什麼?

 

2009/03/15 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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