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蠶豆，來不及說出的感謝

新年期間結束，家家戶戶，總有些還沒吃完的糖果餅乾，這幾天，公司裡的阿姨們，天天攜帶些零嘴乾貨，來與同事們分享，獨居在外的我，對於年節氣氛受感受不深，加上平時吃的簡單多以正餐為主，因此，面對這些琳琅滿目小點心，總是厚著臉皮來者不拒，除了蠶豆唯一不碰。

不吃蠶豆，與個人好惡無關，並非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有一份記憶存在腦裡，有一種懷念刻在心裡，有一絲味道留在嘴裡；往事，就從一顆小小蠶豆，漸漸被開啟。

小時候，家中除了父母兄弟姐妹，還有父執輩中年紀最小、尚是單身的屘叔一起同住，記得那一年，我大約只有四歲吧！某天，屘叔跟著附近廟宇去進香，地點是台南南鯤鯓代天府。由於當年沒有唸幼稚園，白天時間總是獨自在家過著一人世界，沒機會出遠門，因此，早上六點多，在屘叔準備出發的前一刻，我逮住機會吵著要跟，直到大人們受不了，並在老爸例行性的告戒叮囑之下，跟著屘叔踏上遊覽車。

路程開了多久，已經記不得，車上電視播放的內容，也完全沒了印象，只記得年幼的我，坐上位子之後，雙腳剛好能搆到地，就這麼晃呀晃踢呀踢，忽然聽到幾下清脆的撞擊聲，好像踢中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顆被踩扁的蠶豆，除了褐黃的色澤，還帶有不少灰黑的痕跡，趁著屘叔專注於電視，我偷偷撿起放在掌心舔了又舔，關於健康或衛生的問題，似乎不是重點。

小時候，家裡只有逢年過節才吃的到零嘴，所以，儘管那顆不知經過多少人踐踏的蠶豆，已經淡了味道，甚至又增添了許多其他的味道，但對於這顆意外的蠶豆，我仍是非常珍惜，捨不得一口吃掉，只是伸出舌頭舔個幾下，感受那種又甜又鹹的美味。

車子，終於到達目的地，我將蠶豆握在掌心，跟著屘叔下車，當屘叔視線落在別處時，就趕緊拿出來舔上一舔，不過，紙總包不住火，我的舉動，還是被屘叔給發現。

在屘叔的叱責聲中，我不但沒將蠶豆丟棄，反而將手握的更緊，倔強的小拳頭，捏碎了蠶豆，不情願的眼眶，滲出了淚水。

小孩終究敵不過大人的力氣，一根又一根，屘叔強力扳開我的手指，把掌中碎裂的蠶豆全數拍落，然後半拖半拉，無視於我的頻頻回首，硬是將我拉走，這時候，旁邊的小販餐車，恰巧有一攤正在販售蠶豆，屘叔瞥頭看了一眼，隨即蹲下身子，摸著我的頭問：「你是不是很想吃？」我嘟著嘴搖頭，但是眼神卻將自己的舉動給出賣。

屘叔微微點頭，伸手向後從口袋抽出皮夾，翻來翻去數了又數，抿嘴、皺眉、猶豫，從幾個表情的轉換之中，我隱約明白，這蠶豆的價錢，對於當時並不寬裕的我們，或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心裡正感到內疚時，屘叔已經起身走向小販；大概是在殺價的原故，屘叔與小販交談了有一陣子，最後，遠看小販抓了一把蠶豆，裝進透明塑膠袋裡。

屘叔付了錢走回，將袋子塞進我手中，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拉著我的手臂往廟裡走去。

手上的蠶豆，雖然數量不多，但袋子裡所散發的微溫，跟心底一樣的暖，原本那麼一絲絲的內疚，也都消失不見，這袋子裡的新鮮蠶豆，美味遠勝那顆撿來的不知千倍萬倍，也因如此，我三兩下就全數嗑光，甚至還意猶未盡，將袋子翻面舔過一遍。

那天的進香行程，我到現在還想不起任何細節，只記得，那包美味的蠶豆。

上小學後沒多久，屘叔有了一點積蓄，搬到鼓山開了一家中藥行，在我年幼體弱的歲月裡，一直都是屘叔特調的藥粉與藥丸，伴隨著我長大，而後外出唸書、工作，接觸機會少了，而屘叔，也從鼓山搬到了大樹。

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屘叔，是當兵那年回家掃墓的時候，那天一眾親戚們，在爺爺墓前敘舊、問候，至於蠶豆那件事，屘叔早已忘記，我也沒有提起。當時屘叔拍著我的肩膀，感慨的說：「以前看你一粒仔子，幾年沒看，你已經高我半粒頭，古早孔子咧講，父母在不遠遊，但是現代人冊讀愈高，煞離父母愈遠，毋是子兒沒友孝，是時代變化乎人想袂到，恁這輩一個一個攏去外地發展，我想，你留惦機高雄的機會…。」

屘叔話沒說完，疑惑的眼神望著我，似乎在等待答案，但我只有微笑聳聳肩，並不答話，於是屘叔又接著說：「好啦，少年人好好去拼，好額散赤一回事，犯法的代誌毋通做，若有閒，轉來看阮這陣老欸，好麼？」我用力點點頭，卻沒想到，這會是我與屘叔，最後一次的對話。

退伍後一直在外地，即使回家短暫數日，鳳山與大樹的距離，總是令人怯步，三年前，屘叔走了，多年未見，但他的身影，卻突然出現腦海揮之不去，連續兩天，我四處購買各家廠牌的蠶豆，試圖找出當年的味道，但卻沒一個對味，從此，我再也不吃蠶豆。或許，我所找不回的，不是味道，而是那種感覺。

有一份記憶，存在腦裡，有一種懷念，刻在心裡，有一絲味道，留在嘴裡，有一個人，總是令人惦記，我很想對屘叔說聲謝謝你，但是，已經來不及，他，再也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