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釵(下)

每個禮拜天是莎莎休假的日子，一般她都會騎著腳踏車先到大村火車站，然後搭區間車到彰化火車站找朋友。若是被要求禮拜天加班留在家裡照顧金釵，莎莎就會一整天臭臉不說話，所以後來除非臥病在床，不然都會讓莎莎正常休假。

休完假回來，莎莎總是笑咪咪的。

金釵好久沒去火車站了。以前當她還可以自己騎著腳踏車到處溜的時候，她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火車站旁的大榕樹下，那邊總不乏有人可以聊天，像是排班的計程車司機，或是來納涼的老人等等。

但像那樣的地方，莎莎去有什麼意思？

「你們都去火車站做什麼？」金釵問。當時電視新聞剛好播到火車站有外勞在打群架，鏡頭掃過站前廣場大約十來個人扭打成一團，晃動的鏡頭讓人頭暈。

「去跟朋友玩。」莎莎若無其事地說，好像沒把新聞當一回事。

「好像很危險。」金釵比一比電視。

「不會啦。他們只是在玩。」

「你認識？」

「都認識。」

看來，現在的火車站已經大不相同了。都多久沒去了？金釵思忖著。

幾年前，金釵跟著兒子從中央陸橋附近的公寓，搬到現在大村的透天厝。搬家之後，金釵悶悶不樂了好久，什麼都要重新適應，連可以聊天的人都沒有，感覺就好像開啟了另外一段人生。

搬家前，兒子殷勤地說：「你若想回來這邊找朋友聊天，我可以載你。」

但金釵客氣，一次都沒有請兒子幫忙載過。

金釵知道，兒子說些好聽的話、安慰的話，都只是因為怕她不肯搬。公寓老宅住好久了，從第一個孫子出生之後就一直住著，直到現在孫子都出社會工作了，就連兒子也快退休了。

陌生的環境讓金釵整天都待在家裡，醒了就到客廳打開電視坐著看，沒有睡意也會在床上盡量躺久一點消耗時間。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她發現自己腿腳越來越沒力氣，才一、兩個月就感覺好像瞬間老了幾十歲。

透過幾次社區的老人活動，金釵慢慢認識了一些人，也開始有了走出門去找人聊天的動力，然而原本健步如飛的她，卻開始得撐拐杖才能行走，後來甚至連從床上站起來都有困難。

之後發生的事，記憶被切成一段一段的，一下子買了輪椅、一下子來了莎莎，還去看了好幾次醫生，有時候得吃藥，有時候則不用。

回過神來，金釵才發現自己已經跟其他老人沒什麼兩樣了。

好想再去火車站看看啊，金釵心想。

莎莎不在的禮拜天，金釵一向不出門。在家裡靜靜看著電視，等待時間慢慢流逝。偶爾住外地的幾個孫子會帶曾孫來探望她，不過大多時候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同住的兒子夫妻禮拜天都往教會跑，一出門就是一整天。

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吃的大多都是麵包。金釵吃不多，有時候一整天都沒吃也無所謂。只不過她還是不喜歡禮拜天，感覺一切都變得很緩慢，四周也靜悄悄的。一整天都靜悄悄的。

但這個禮拜天，有些不一樣。

等到家裡都沒人了之後，金釵替自己套上一件厚一點的外套，拿起好久沒揹的斜肩包，在裡頭放了些紙鈔、放了些硬幣，還有兩、三串佛珠。

她打算回市區看看。

出了門，金釵習慣性往公園的方向走，過了一會兒才想起大村火車站在相反的方向。

※

買票的時候，金釵遇到了一個相當囉嗦的站員。

「阿婆，你要去哪裡？要自己去喔？」

「去彰化火車站。」金釵一邊說一邊從背包裡掏錢。

「你要自己去嗎？」站員又問了一次。

「嗯。」金釵點點頭。

「你自己有辦法嗎？沒有人可以陪你嗎？你打個電話請家人過來吧，我們的電話可以借你……」

拿到票之後，金釵就逕自往月台走去，沒多理會依舊說個不停的站員。

沒多久區間車來了，她緩緩地跨上車廂，裡頭雖然不是很擁擠，但也已經沒有座位。有個年輕女孩看到金釵後立刻站起來讓座，好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扶著她坐下。

「我要去彰化火車站。」金釵好像聽到有人在問，所以便理所當然地回應了。但在她說完之後氣氛一陣尷尬，話題也沒有持續下去。

過了花壇站，車廂內就開始騷動起來，看來有很多人都要在彰化站下車。

下一幕，金釵看到自己走向久違的大榕樹。原本期待能在榕樹下看到認識的熟面孔，然而金釵卻只有看到席地而坐的外勞。他們大多三、五個人圍一圈，有的喝酒、有的抽菸、有的開心地在聊天。

記憶一段一段地呈現，金釵記得自己在榕樹下待了許久。找了個空地坐下來之後，就一直待著沒離開，因為也不知道還能去哪裡。

這裡已經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接著，金釵想起自己在馬路邊焦急地走著。因為她看到了對街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追了一小段，距離近一些了，她終於能夠確定那是莎莎。

穿得花枝招展的莎莎，跟一個男人手牽著手，一起走進了一家賓館。

「莎莎不是有老公、小孩？」

金釵感到很生氣，就像是抓到老公出軌的大老婆一樣。她無法相信自己如此信任的莎莎，竟然會是一個在背地裡偷腥的女人。太亂了，這太亂了。金釵絕不允許這麼亂來的人待在自己家裡。

接到電話時，金釵的兒子嚇了一大跳，匆匆忙忙趕到秀傳醫院去。

有人在大村火車站發現金釵，因為怎麼搖、怎麼叫都沒反應，於是便叫了救護車。還好金釵背的包包裡有一張寫著一整排電話的紙條，而第一組號碼就是兒子的手機。

金釵在醫院昏睡了好久，直到隔天下午才悠悠醒來。睜開眼睛時，看到身旁有好多人，她有些害怕，一張臉、一張臉慢慢地認。

「會不會餓？要不要吃東西？」一旁有人在問，金釵聽到了但卻沒有回答。她再次閉上眼睛，想要理一理思緒，不過腦袋鈍鈍的，什麼都想不起來。

連自己為什麼在醫院都沒什麼印象。

醫生進來了，交代護士幫金釵量血壓脈搏。金釵閉著眼睛聽周遭的對話，醫生說沒什麼大礙，血糖過低而已。

有人懷疑地問：真的嗎？

有人開心地說：那可以出院了吧？

「點滴打完就可以出院。」醫生交代完後就離開病房了。金釵接著聽到有人在互相道別。下次再來、多留意多小心、不用擔心沒事的……客氣的話語此起彼落，病房的門了又關、關了又開。

等到四周歸於平靜之後，金釵才慢慢睜開眼睛。她看到病房內只剩下一個人站在一旁俯視著她。金釵知道那是兒子，但卻又覺得兒子怎麼突然老了那麼多。

真的是他嗎？

「你怎麼會跑去火車站？」兒子問。

對了，火車站。金釵想起來了。她想去火車站的榕樹下找找老朋友。為了這趟小旅行，她做了好多準備，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在練習走路。

好久沒自己出門了，真沒想到這件事會變得如此困難。

不過，那然後呢？金釵的記憶斷了線。後來去了哪裡？遇到了誰？金釵想不起來，頓時之間腦袋一片空白。

「你是要去大村火車站搭車嗎？」兒子又再問一次。

「大村？」金釵感到詫異，聲音都沙啞了。

「你都不記得了？」

記得啊，金釵好想回答。

她記得自己好不容易到了彰化火車站，卻被滿滿的人潮嚇到，放眼望去不是年輕的學生，就是皮膚黝黑的外勞。她還記得有人在吵架，喊得很大聲，警察來的時候，一群人就繞著站前廣場跑了起來。

覺得好像是真的，但又好像不是真的。「是在電視裡看到的吧？其實根本沒去成吧？」她默默地問著自己。

而且，金釵記得有看到莎莎。

「你這樣真的很危險。」兒子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還好你是坐在路邊的摩托車上昏倒的，如果倒在路中間，事情可能就沒這麼簡單了。」

「我想回家了。」金釵冷淡地說：「叫我兒子來接我。」

「兒子？我不就是你兒子？」

金釵知道不是，但她不想多說了。兒子沒這麼老，說話的語氣也沒那麼衝，她很確定。

此時此刻，她只想要回家。

「媽？你還好嗎？真的不記得我？」

面對一連串的追問，金釵覺得有些煩，於是閉上了眼睛，沒想到就真的再次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