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5 16:00:00Captain C

還俗---兩個故事〈東岸〉---08

(五)起點與終點

事發後的第一個月,文碧蘭像被世界重新上色。

清醒時,她盡量保持正常,回復正常作息,辭掉餐廳的工作,怕同事們太過同情讓她尷尬;她跟超市經理要求調成白班,經理爽快答應,同時給她一些行政工作,也給她調薪。

有些日子她看起來很正常,有些日子卻幾乎起不了床。而夜裡,她仍常從夢裡驚醒──胸口像被石頭壓著,喉嚨喊不出聲。

但她沒有把自己關起來,反而做了別人想不到的事──她開始跑步。

每天清晨五點半,她繞著社區周圍慢跑;鞋底拍擊地面的節奏讓她確信:自己還活著。

有人問她為什麼突然想運動,她只淡淡說:「因為想把身體要回來。」

那句話讓阮氏勤紅了眼眶。她懂:這女孩在奮力把自己從泥沼裡往岸邊拉。

 

某個星期日下午彌撒後,人潮散去,天色陰沉。告解室裡只剩昏暗的燈光。

文碧蘭走進去時,手指抖得像震動的琴弦,只有又急又淺的呼吸聲。

神父聽見她坐下,柔聲問:「孩子,你想說什麼?」

她沉默了很久。然後,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覺得……我不值得活下去。」

那一瞬間,Michael 神父的心像被鋒利的刃尖拉開一道細口。

他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她從原生家庭惡夢中重生驚訝了神父,她在意外後的堅強更讓神父震驚;但沒想到,在堅強表象的背後,竟還是崩塌與碎裂。

神父輕聲說:「妳沒有錯。天主在妳旁邊,我也是。」,如同把一條毯子輕輕放在她身上。

文碧蘭又道「神父,我盡力了,您告訴我的『要先自立,才有自尊』,我盡力去做了,可是,為什麼……?」

「是我的錯……我沒注意……我不夠小心……」她又急促道。

那一刻,Michael 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因為他知道:這些話是一個被世界傷了很多次的人,被迫相信的謊言。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我們都看到了;你沒有錯,你只是累了。」他低聲卻有力地說道。

文碧蘭第一次抬起頭,看向木板後的身影。

隔著木格,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她聽得出來,那聲音不是可憐,不是同情——是某種比這些更深的東西。

一種願意站在深淵邊向你伸出手的人,才會有的聲音。

 

(六)改革的戰場

事件發生後,教堂內部掀起一陣討論。有人認為文碧蘭應該接受更多的心理諮商與保護;也有人認為教區應加強女性庇護計畫……。

神父在市政府開會時,被問到:「神父,關於這類型案件,除了制度外,您覺得教會能做得更多嗎?尤其是對移民婦女?」

他愣了幾秒。

多年來,他一直遵守教會的規訓、制度與層級。但當他想到文碧蘭──一個在巷道裡被摧毀、卻努力重建自己的女孩──他突然覺得制度太慢、太硬、太不夠。

他說:「我認為……教會應該重新檢討我們的牧靈方式」、「訓誡與祈禱不足以保護弱者,制度必須向她們靠近」、「我們要為她們改變,而不是要她們適應我們」

會議室陷入短暫安靜。這不是典型神父會說的話,但他說出口了。

因為她讓他看到,教會在傷痛面前太常沉默。也是在那一刻,他第一次動搖了:「如果制度無法救人,我是否要走在制度之外?」

那一週,神父參與市政府的移民婦女安全計畫研討會。他提出:1. 教會應與警局建立更快速的通報系統。2. 女性庇護所應避免以宗教或族群作為服務前提。3. 移民婦女需要職涯訓練,而不是單純的庇護和社會福利。

有人反對:「這不是教會的工作」、「我們不該過度介入社會工作」

神父卻平靜地回答:「如果我們不站在破碎的人身邊,那我們的信仰只剩理論。」

大家愣住,教區的Timothy Lauzon傳教士盯著他,像在批判他哪裡越界或失常。

但他沒有退縮。

會後,教友們低聲討論,群眾也議論紛紛。

有人說:「Laurent 神父太激進」、「教會不是 NGO」、「這樣會帶來麻煩」

但也有人開始支持他:「我們需要走進街頭的神父,而不是躲在聖堂裡的神父」、「移民社區需要這樣的人」

神父感受到壓力──也感受到久違的熱度。

回程的路上,他想起志東幾天前的訊息(WhatsAPP)。

「神父,如果制度不能救人,是不是應該改變制度?」

神父沉默很久。

Peter,改革需要兩種力量:一種是光,另一種是傷。」

 

(七)曙光

在文碧蘭重建生活的那段時間,志東也走進了另一條同樣艱難的路。

神學院的生活比志東想像中更接近圖書館和辯論社,而非單純的靈修。但這裡的一切都比他想像中更「有秩序」——課表、晨禱、規訓、神學方法論、倫理討論的框架,甚至連提問都有既定的邏輯。課程緊湊,大量的文本閱讀和哲學思辨,引導他從原先單純的「服務熱情」轉向對「制度」與「真理」的深層詰問。

某天,系統神學課上,教授引導討論:「教會的制度,是神聖真理的承載者,還是阻礙者?」

教室裡瀰漫著學術的氣味,多數同學認為制度是必要的框架,能保護教義的純潔。志東卻想起 Michael 神父那句:「改革需要兩種力量:一種是光,另一種是傷 。」

他舉手,語氣冷靜卻帶著穿透力:「我想,制度若無法靠近受傷的人,那它就只是一座華麗的牢籠。」

教授點頭示意他繼續。

「我明白制度的重要性,但當制度變成讓神職人員躲避現實無力感的藉口時,它就成為阻力。」他總結:「光是制度原本承載的真理與慈悲,而傷,是那些在制度之外破碎、掙扎的人。真正的牧靈,是讓光走進傷口。」

教授看著他,沒有立刻回應。課後,有同學私下提醒他:「你這樣講,會被覺得太激進。」

他開始更頻繁地和神父通訊息。

他寫道:「我發現,制度讓人安全,卻也容易讓人保持距離。可是真正痛的人,是沒有力氣走到制度裡來的。」

神父回覆得很慢,卻很短:「那你要學會,如何在制度裡,為他們開門。」

 

同一時間,Michael 神父站在大學的階梯教室裡。這門課,是他少數仍被允許自由發言的空間。那是跨學院的選修課——「宗教、社會與公共責任」。學生來自社會學、教育、公共行政,甚至工程學系。

他沒有打開PPT投影,而是在白板上寫下一個問題:「如果信仰不再存在,這個社會將失去什麼?」

學生們面面相覷。

有人說:「精神支持」;有人說:「慈善資源」;也有人直白地回答:「其實……好像不會怎樣。」

神父點頭,沒有否定。

他接著問第二個問題:「那麼,教會現在最常提供的,是人們真正需要的嗎?」

討論開始變得激烈。

有人批評教會脫離現實,有人替信仰辯護,也有人提到移民、貧窮、學貸、階級流動。

一個非洲裔學生提出:「神父,街上的弱勢族群需要的是階級流動的機會,不是單純的救濟。他們需要教育。」

Michael 神父的眼神亮了起來。這正是他這幾個月在掙扎的折衷點。

最後,神父讓教室安靜下來。「我想分享一件事。」他說。

「我們常以為,牧靈一定要從聖堂開始,從訓誡開始,從道德開始。但這幾年,我看到的不是這樣。」

「很多年輕人不缺道理,他們缺的是出路。」

 

窗外的燈一盞一盞亮起。在城市的不同角落,總有人在為自己的夢想與信念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