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金吉 - 情人永久保固之一 - 老公可回收 α
內容簡介:
怎麼她一聽到男友求婚,就立刻想溜?
不是她眼光太高,故意放長線釣大魚
而是她……她背著老公搞外遇!
說到底,她真的很怨,怨到無話可說……
高中時期就被不良分子盯上,還被迫嫁入黑道世家
流氓丈夫不但沒對她亂亂來,反而把她捧上了天!
但很奇怪耶,他明明把老婆當自己的命一樣
居然不講義氣的給她落跑,害她要離婚也沒對象
只好夜夜「含恨」入眠,繼續當她的深閨怨婦……
現在可好,終於有人發現她這無敵乖乖女的優點
只是,為何她放著超優好男人不想嫁,腦裡只有他?
楔子
那是一棟前庭植滿紫籐、繡球花和玫瑰,以白色基調為主的歐式建築,設計優雅、格局闊綽,它與整座高級社區一同遙望著遠方的碧海藍天,被青山綠水所環繞,宛如人間仙境……
「狗屎!」
踩著塑膠拖鞋下樓來的工讀生阿燦忍不住啐了聲,手裡拖著一包大型黑色垃圾袋,裡頭鼓鼓的,幾乎要讓他寸步難行,那些是他剛剛才從兩間今天中午退房的房間裡清出來的戰果。
「阿燦,當心讓阿姨聽到,你又要被罰掃廁所了。」綁著馬尾、穿著圍裙的少女一邊擦著落地窗的玻璃,一邊說道。
「你自己看看,簡直是豬窩!」阿燦沒好氣地啐道,「我真不敢相信,那群學生才住兩個晚上而已,這堆垃圾卻足足是我們一個禮拜的量!」真是公民教育失敗,國家前途堪慮。
少女只能同情地看了負責整理房間的阿燦一眼,轉過身繼續賣力地將代表他們「椿館」門面的大玻璃擦得晶亮如新。透過那一大片玻璃,整個花團錦簇的前院像是一幅畫似的,成了大廳最美的妝點。
前庭周圍,黑色欄杆交錯成維多利亞式的繁複圖騰,卻幾乎被攀附其上的籐蘿所覆蓋,宛如一片紫色花牆,拱型大門上方橫著一塊別緻的原木招牌,上頭標誌著──
椿館民宿
高級社區裡開民宿,顯然在這裡並不算新鮮事,椿館的隔壁就是一個堅持在海邊開花店的女人所有,她的前院與椿館相比更是錦繡繽紛,庭前和屋子幾乎淹沒在花海之中。
而椿館的斜對面是一家茶館;較遠處的主要幹道交叉口,則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
向陽山莊,當地的人這麼稱呼這個地方。三十幾戶洋房以兩條交叉的十字幹道為中心,往山上方向的兩條路,一條是通往山頂的觀光牧場,一條通往與向陽山莊同時落成的幾棟別墅──那才真正是用鑽石打造的天價豪宅。每一棟都擁有私人林園與游泳池,而且門戶森嚴,和向陽山莊相比,像是人間與天堂的差別。
十字幹道往山下的道路,一條通往臨近知名的觀光海水浴場,另一條則是通往熱鬧繁華的市區。
雖然向陽山莊並不是市區往海水浴場最快速且必經的道路,但因為恰巧位在兩處觀光聖地之間,在長假來臨時,這裡熱鬧的程度不亞於海水浴場旁的臨海小鎮。
夏季還沒到來,雖然歷經了一個春節長假,椿館的客人並不算多,除了今天退房的那群學生,就只有一對來度蜜月的小夫妻,和幾名趁長假偕伴遊玩稿賞自己幾天的粉領族。
阿燦還在咕噥抱怨著,從連接廚房的玄關處走出一名叼著煙、兩條腿上緊裹著洗得泛白的牛仔褲、上身穿著深色POLO衫的男子,像是正打算外出。
「楊大哥辛苦了。」擦窗戶的女孩光是聞到煙味,就知道誰來了。
阿燦像見到救星一般,「楊大哥,你看,這真是太離譜了,那幾個年輕人製造垃圾的功力可以去拚金氏世界紀錄!」
楊昀騏忍不住一陣失笑,「給我。」
他一手像是毫不費力地接過阿燦手中的垃圾袋,短袖底下的手臂肌肉結實強壯,和阿燦這個弱雞大學生吃力的模樣當然不同。
楊昀騏一手提著垃圾袋試了試重量,一手夾起煙優閒地吐了一口,「你去忙你的吧!」然後轉身走回廚房,好像他手上提的只是一隻空袋。
不愧是楊大哥,阿燦一臉崇拜地看著他的背影。
「那是你的工作耶!」馬尾女孩一臉不屑地說。
這個阿燦,每次都找楊大哥當救兵。
「我有什麼辦法?難道你希望我把垃圾袋弄破,然後弄髒地板,好讓你再拖一次地嗎?」阿燦一臉「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的無奈,「我沒有要偷懶,別跟你阿姨告狀,我現在就上去收床單。」
「我才沒那麼無聊。」馬尾女孩朝阿燦的背影扮了個鬼臉。
楊昀騏將垃圾袋放在廚房後門,後院較小,但也整理得乾乾淨淨,稍晚垃圾車來時會把這些垃圾和其他廚餘一併清走。
進屋子前他停下腳步,在門口蹲下身,門邊有一隻大籠子,籠子底鋪了一層乾草和報紙,兩隻圓滾滾的迷你兔在他接近時怯生生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繼續啃著他稍早才放進去的蘿蔔。
他看著兩隻小兔,想起什麼似地眼裡浮起笑意,接著才起身走回廚房。
回到流理台前將手洗淨,他的身材屬於高瘦結實的那一型,廚房卻大都為嬌小的女性設計,有時他得彎下身清洗蔬果或料理食物。
幸好這種價格昂貴的別墅連廚房也規畫得挺寬敞,不至於讓他待在裡面卻感覺空間狹小到令人喘不過氣。
彎下身洗手時,額前有些長的發蓋住了他俊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樑下是陽剛且堅毅豐厚的唇,而與那雙唇形影不離的是總被他叼在嘴邊的煙,那些嫋嫋上升的雲霧經常讓他得瞇起眼睛、眉頭微皺,看起來好像若有所思。
將手上的肥皂泡沫沖淨,清水從修長的十指間流淌而過,手背上有幾道淡淡的疤,不過比起他手臂上的,根本是小巫見大巫了。
椿館的午餐不用他張羅,所以這個時候他通常會下山去採購食材,或準備晚餐的材料。
倚在流理台邊,又抽了一會兒煙,好像在思考著什麼,看上去很是高深莫測,其實只是偷個閒,靜靜地哈根煙草。
晚餐弄宮保雞丁給大伙吃吧!他走出廚房時,心裡想。
第1章
崇華向她求婚了。
沒有羅曼蒂克的甜言蜜語,也沒有代表熱戀的玫瑰花和浪漫的燭光,只有一隻會羨煞她所有同事的十克拉鑽戒,和崇華像法官般宣讀他自己先前擬好、工整講究、且剛硬如每天與他為伍的法律條文一般的「求婚宣言」。
葉依蓮覺得自己應該感動,就像每個被男友求婚的女孩子一般,捂著嘴,眼眶含淚,驚喜如在上一刻得知世界小姐后冠得主是她,接著說「YES」,再視激動的程度決定要把YES乘以幾次方。
她當然說了「YES」,可是反應比較像在法庭上。
震懾於崇華的氣魄與專業,「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證人甲或被告乙僵硬的、怯懦的、趕鴨子上架似地說了聲「是」。
這就是葉依蓮二十七歲人生轉捩點的經過。
可是隨即,向來只會乖乖點頭應和崇華的葉依蓮在找回自己被他殺氣騰騰的求婚方式嚇得四處逃竄的三魂七魄後,連忙緊張地追回方纔的呈堂證供。
「我……我不能嫁給你。」葉依蓮緊張地扭著手中的餐巾,那動作讓崇華有些皺眉。
他很滿意這個女朋友,雖然膽子小了點,不過順服如小女人,也有相當體面的外表和工作,匹配得上他這位法律界的精英。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希望她能改正一緊張就扭手指、講話結巴的不成熟習慣,畢竟身為律師夫人,這樣的小動作實在不太上得了檯面。
葉依蓮為他眉心皺起的波紋而嚇得把纏握的左右手放開,正襟危坐。
他們之間的關係其實比較像主考官和考生,可是葉依蓮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認定他才是最適合她的男人。
也許是因為他們剛認識時,她正好走過一段情殤,無助的靈魂只想找一雙大手依靠,而這個法律界的未來新星還替當時正與人有車禍糾紛、卻被對方氣焰壓得大氣不敢吭一聲的她,把一切不合理與堅持不被威脅恐嚇的立場,義正辭嚴地表達出來,在那一瞬間她覺得崇華簡直是個英雄!
只是……崇拜與感激是否就代表愛呢?
當年她悲傷地只想找回牽引自己的那雙手,他出現在她需要愛的時間;她與崇華的交往甚至比前一段感情更為長久,這是否能證明,他就是她生命裡對的那個人?
可是如果是對的,錯的那一個為什麼還佔據她心裡不願離去?
「為什麼?」崇華問了第二次,暫時還算有耐性地包容女朋友習慣性地陷入自己的思維中。
「啊?!」葉依蓮如大夢初醒,好半天才消化完崇華的問題所為何來。
事實上,她原先沒想過要給崇華一個理由,也許她可以對他說她還不想結婚,又或者是她還沒有心理準備……等等這一類模稜兩可的答案,可是他卻逼著她結結巴巴地把一切說清楚、講明白。
「你……你記得我跟你說的,我十七歲時的事?」她看著崇華點點頭。
「那件事」他一直都知道,因為葉依蓮算是「簡單扼要」地解釋了當中的內情,他才願意既往不咎。
話都說出口了,那道不願意去揭的傷疤,只得硬著頭皮攤開來。
「事實上,當年……我前……前夫是有寄離婚協議書給我,可是我……那時太忙了,還沒簽字,就……就不小心把它弄丟了,而且,他一直都沒去法院訴請離婚,所以……」
把以上斷斷續續的話簡單扼要地講明白就是──
她現在仍是已婚身份。
那是好多年前的夏末秋初,依蓮十七歲。
因為高中聯招失利,依蓮沒考上第一志願的女校,加上母親一向也不要求她的學業,因此她就近念了一所私立高中。
反正只要方便就好,以依蓮乖寶寶的個性,就算傳聞該所高中的校風多讓家長不敢恭維,她也照樣會乖乖把書念好──因為她沒膽子學壞。
捧著大疊參考書,依蓮低著頭走向校門,因為學校離家近,走路不需要十分鐘。
走過三年級教室時,幾個染著稻草般顏色頭髮、裙子長度明顯不合校規的女孩子圍住她,葉依蓮有一瞬間的錯愕。
「二年三班的葉依蓮?」耳垂上吊著兩片亮晃晃耳飾的學姊問向她。
葉依蓮連抬起頭也不敢,只是囁嚅地應了聲:「是。」
她們圍著她做什麼?她沒做過什麼得罪這些學姊的事吧?葉依蓮緊張得不知所措,偏在這當口一向會四處巡視的教官卻連個人影也沒看到。
「你今天是不是跟你們導師告狀?說我妹作弊?」同一個少女這麼問道。
葉依蓮惶恐地抬起頭,「沒有。」終於頓悟這等陣仗是為哪樁。
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她哪來的膽子去告密?就算她辛辛苦苦地熬夜唸書,卻發現有人作弊考得比她高分,她也寧可裝作沒這回事,息事寧人,反正只要平安畢業就好。
「還說沒有?我妹看到你一直盯著她看,下課後老師卻說她作弊,不是你還有誰?」
「真的不是我!」只因為這樣就說她告密?原來光會息事寧人是沒用的,不該看的千萬不能亂看。
「我只是覺得她的動作有點明顯……」葉依蓮的聲音仍舊小小的,整個人幾乎縮到角落去。
「鬼才信你!」另一名少女開口了,聲音有點耳熟,原來就是作弊被抓包的同學。「不給你一點教訓,老娘這口氣嚥不下。」少女粗魯地說。
「什麼老娘不老娘啊?火氣這麼大。」幾個三年級的男生走了過來,當中有幾位是這群女孩的男朋友或暗戀的物件,現場氣氛立刻改變了。
「大虎,」原先帶頭質問葉依蓮的學姊小鳥依人地偎了過去,「這女的告密,說欣欣作弊,我們想替欣欣出一口氣。」
葉依蓮整個背都抵在牆上,只覺得害怕得快要昏倒。
他們學校的不良少年可是方圓百里內出了名的凶狠,連教官也經常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依蓮覺得自己是大禍臨頭了。
那被叫作大虎的男孩子看上去快二十歲了,想來留級經驗豐富,算是學校裡說話相當有份量的一號人物,他打量著葉依蓮,卻覺得愈看愈眼熟。
大虎走上前,「她叫什麼名字?」
「葉依蓮,跟欣欣同班。」
葉依蓮、葉依蓮……大虎本想彎下身看清楚她的容貌,背脊卻僵了僵。
他想,學校裡應該沒有兩個叫葉依蓮,又都念二年三班的吧?
「我想,這應該是一場誤會。」大虎老大忽然說道,令在場其他人等,甚至是葉依蓮都覺得相當訝異。
欣欣同學當然是第一個發出不滿之聲的──
「什麼誤會?根本就是她告的狀,不然還會有誰?」
「是誰告的狀並不重要。」大虎瞪她,然後轉向葉依蓮,「抱歉,嫂子,她們不懂事,你別跟她們計較。」
十幾張臉同時瞠目結舌了起來,包括葉依蓮。
他叫她啥?眨了眨眼睛,葉依蓮這才抬起頭看清大虎的臉,突然恍然大悟。
那張臉,她見過。在婚禮上。
危機解除,她卻突然覺得原來單純的高中生活已經離她遠去。
她,葉依蓮,在剛滿十七歲的那個月,也就是上個禮拜,和她同校的某個根本不算認識的男孩子結婚了。
後來學校裡再也沒人敢找她的碴,連最凶狠的不良少年及小太妹見了她都得禮讓三分,巴結一點的就跟著大虎喊一聲「嫂子」,因為她嫁的人,就是那個名字經常掛在公佈欄上、從入學開始就大功大過不斷、響叮噹的一號人物。
依蓮覺得很彆扭,恨不得離這些開口閉口喊她嫂子的人遠一些。
這一切的肇因,得要從她父親過世開始說起──如果還要再追究得徹底一點,可能還得把她的家庭背景交代一遍。
依蓮的父親是黑道組織「十紋蘭」的一員,但依蓮對父親沒什麼印象,只知道父親一年裡頭不會回家幾次,但每個月都會按時寄錢回家,所以即使父親在黑道中打滾,依蓮和母親的生活也一直都很單純。
依蓮的母親是一個傳統又柔弱的女人,葉依蓮的性格其實大部分遺傳到母親。
半年前,父親過世了,父親所屬十紋蘭天字堂堂口的堂主親自來給父親上香,並告知答應過父親要照顧她們母女倆。
接下來的發展非常的讓依蓮傻眼,而且老套又狗血,事實上葉依蓮忘記在取笑它的沒創意之前,應該先怪自己的懦弱──
天字堂堂主楊遷,據說是父親的生死摯交,兩人義結金蘭,還像武俠小說裡那樣,相約兒女若同性便結為異姓手足,若各生男女就……
沒錯,就互結姻親!
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耶!要不要再來斬個雞頭、燒個黃紙?
可是葉依蓮終究沒膽把這些取笑說出口,她和母親一樣,只會坐在椅子上點頭稱是。不過母親顯然心甘情願得多,父親的過世讓她六神無主,楊遷這一造訪,至少讓她看見了未來的依靠和寄托。
當然啦!本來那樣的約定也只是說說,就像某一天突然想到,如果可以,希望能到極地去看極光,卻不一定會實踐。然而父親的過世卻讓楊遷覺得,這是照顧她們母女倆最好的方法。
只要他兒子娶了葉伊蓮,她們母女倆的下半輩子就不愁沒人照應。
何況婚姻聽從父母之命也是天經地義,葉老當初很欣賞他兒子,楊遷自己則一直想要個乖巧溫順的兒媳婦,他們倆結婚,往生者了卻心願,在世的長者則滿心歡喜、安心踏實,真是一舉數得,愈想就愈覺得兩個年輕人不結婚簡直沒有天理……
於是,從頭到尾連屁都不敢放一聲的葉依蓮就這麼結婚了。
楊遷只有楊昀騏這麼一個兒子。
在黑道打滾多年,又是站在組織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楊遷很早就決定讓兒子繼承自己的衣缽。因為楊昀騏的母親早逝,所以沒有人能阻止楊遷對楊昀騏種種像大獅子把小獅子推下懸崖般的教育方式。
葉依蓮一直沒敢問起楊昀騏答應這件婚事的原因,也很少仔細去深思,畢竟楊昀騏和她不同,他自信、冷靜,而且勇於對抗強權,從他入學以來的輝煌戰績就可以證明。
認識他的人都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總是笑得一臉置身事外,讓他的敵人永遠不知該從哪裡找到他的弱點,這樣的他怎麼可能任由長輩安排自己的人生大事?
究竟是為什麼他會乖乖被押上禮堂呢?當葉依蓮祈禱楊昀騏在婚禮當天臨時悔婚卻落空時,她就決定不再讓這個問題困擾她。
那跟她沒有關係,她心裡想,白紗後的小臉努力掩飾著在看到楊昀騏一身是傷地出現在婚禮現場時所流露的驚恐,慌張地移開視線,然而只是那短短的一瞥,他的模樣再也無法從她心裡抹去。
少年的五官是桀驁不馴的,氣質卻是與年齡不相襯的沉靜。
楊遷差點當著賓客面前祭出家法教訓兒子,竟敢在人生最重大的場合中跑出去惹事!
「年輕人血氣方剛,難免衝動。」十紋蘭的主事者,也是代替葉依蓮父親坐在上位的林大幫主,笑著替世侄解圍,「遷仔,你忘了當年你結婚時還是被抬回來的?這孩子跟你可真像啊!」
老幫主的一句話,在場賓客莫不哈哈大笑,只有新娘子緊抿著唇,笑不出來。
那當口,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嫁給這樣可怕的人!
楊昀騏身上雖然掛綵,卻絲毫沒有折損他舉手投足所散發出的卓爾不凡。
說起來,她的婚禮場面也真夠大的,如果不是葉依蓮的父親才過世不到半年,楊遷和老幫主主張低調,可能還會看見SNG車和記者採訪。
那天她一直都緊張得快要昏倒,再沒敢抬起頭對自己未來的丈夫看上第二眼。
但在那天晚上,葉依蓮卻鬆了一口氣。
楊昀騏很冷靜地與她對坐著,在新房內,其他妄想鬧新房的年輕人被他大少爺的冷眼給嚇得夾尾離開。
「你不用搬過來和我們住,」他直截了當地說,「我父親也同意,畢竟我們家出入的人複雜,我也和他說過,要等你完成學業再正式履行婚姻義務。」
他說話的時候讓葉依蓮覺得自己像個小學生,而他已經是成熟的大男人了,那天晚上他只要她早點休息,然後便轉身離開房間。
於是,葉依蓮仍住在自己家裡,楊昀騏仍然瀟灑地過他大俠般的生活,唯一的改變是葉家經濟的供應人變成楊遷,葉家大宅成為楊家的保護範圍,膽敢來犯者,十紋蘭天字堂會告訴他「在太歲頭上動土」的下場……
因為婚後一直住在家裡,葉依蓮有時候會忘記自己已婚的身份,畢竟高中生有課業壓力,楊昀騏也不會特別去找她──或者應該說根本沒再來找過她。
他們的關係一直沒曝光過,直到那天被小太妹圍堵,楊昀騏的兄弟大虎出面解圍……
小太妹事件之後,又過了一個月,已經接近學期末。
葉依蓮開始覺得這樣的高中生涯好難挨,面對那一個個對著她大嫂、大嫂地喊卻分明不熟的人,她臉上勉強堆起的笑容好幾次都快要垮掉。
不只是學校裡不良少年的反應讓她不自在,原本功課好的學生,或介於兩者之間的一般學生,開始對她產生一種既疏離又客套的冷漠,有時候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們帶點輕蔑,卻又不敢太過明目張膽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被整個學校孤立了。
葉依蓮低著頭走在走廊上,迎面而來一個染著金髮的學弟喊了她一聲大嫂,還自告奮勇要幫她提書包。
「不用了。」葉依蓮僵笑著拒絕,抬起頭,卻見到楊昀騏和總是跟他混在一起的幾名高年級學生正巧從另一邊走來。
他原本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外表搶眼、氣質出眾,跟著他一起的幾名學長、學姊也都相當出色,只要他們一出現,要不吸引人群注意都很難。
剎那間,那些本來在教室裡打掃的、打混的、唸書的,突然都把視線轉了過來,好像期待著什麼似的,等著見證已是夫妻的兩人下一刻會有什麼反應。
畢竟都是高中生,已婚的身份相當稀奇,如果不是楊家捐了很多錢給學校,學校校風又以超級開放出名,他們倆早被退學了。
「騏哥。」那個原來打算幫葉依蓮拿書包的學弟恭敬地喊了聲,連對師長和教官也從未如此有禮貌。
楊昀騏看了那金髮學弟一眼,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腳下沒停地與葉依蓮擦肩而過,身後七八個人跟隨著他浩浩蕩蕩地離去。
男主角的身影消失在畫面當中,群眾的焦點因此落在女主角身上。
葉依蓮只希望自己能夠立刻消失。
楊昀騏從頭到尾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好像她是個不相干的路人似的。
雖然她的確沒喜歡過他們的婚姻關係,可是他有必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對她視若無睹嗎?
她不需要他很熱絡地與她寒暄,而是對一個……呃,普通朋友,一個認識的人只要有點禮貌,都不會有像他這種反應吧?
他對學弟打招呼,卻理都不理她……
如果她夠膽量,真希望把書包往楊昀騏那顆傲慢得讓她感到屈辱的後腦袋瓜砸去;可惜她終究是膽小的葉依蓮,那個畫面她只敢偷偷想像。
「那個……大嫂,我還有事,先走了。」學弟也看出葉依蓮的尷尬,卻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悻悻然地離開。
而那幾十道不相干的視線,也全都像沒事似地一一收回,每個人都繼續著他們原來的打混或工作,卻又存在著一種過於刻意的熱絡。
她真希望立刻在所有人的眼前消失,躲到沒有人的角落去,什麼都不要想……如果可以的話。
學校裡的任何八卦常會以細菌繁衍的驚人速度傳遍每個角落。
很快的,那天楊昀騏對她的視而不見,成了學期末最熱門的話題,原本還會熱切地喊她大嫂的學生,態度也都冷淡了下來。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她不用再應付那些過於親暱的示好;走在路上沒人會再熱心過頭地想替她拿書包;在合作社買東西時,也不用困窘地在排成長龍的隊伍注目下,由學校裡的小混混惡聲惡氣地為她開道,享受她根本不想要的優先通行權利。
總之,比起之前種種特別待遇,回復到如今就算當值日生,提著兩大袋重死人的便當也乏人問津的冷清,真讓葉依蓮感歎萬千。
原本以為自己的高中生活可以這麼平淡的過下去,雖然仍有人會為她已婚的身份、楊昀騏對她的態度,在她背後大作文章,可是大體上來講這比之前的特殊待遇讓她輕鬆多了,直到那個學期的最後一天……
第2章
因為長假來臨,最後一堂的考試結束後,學生們紛紛提早離校。
依蓮抱著參考書緩緩地走向校門,此時學校裡的學生幾乎都走光了,然而來到校門口,卻發現那裡聚集了一群人,每一個光看背影就知道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本來應該在門口維持秩序的教官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依蓮對這種現象已經見怪不怪了,在這個學校裡,有的學生有雄厚的背景當靠山,有的學生甚至比真正的流氓還凶悍,教官和老師也不過是吃學校一口飯,只要一般學生沒受到波及,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
後門老早就被鎖上,她只好一邊靠著圍牆走,一邊膽戰心驚地想也許可以趁眾人不注意時,偷偷從旁邊溜出校門。
可是愈接近那群人,她心裡就愈害怕,開始猶豫著也許先在校園裡找個地方躲起來,等人群散去了再回家比較安全。
「大虎,不要以為你們有十紋蘭當靠山,就這麼囂張!」一句粗聲粗氣的威嚇傳進依蓮耳裡,似乎是人群中央有人正在談判。「我們衛中也有旗門的人,要落兄弟,不會輸給你們華中!」
連對白聽起來都江湖味十足,葉依蓮差點有種錯覺,自己所站的地方不是教育英才的校園,而是電影裡流氓幹架的舞台。
葉依蓮看不到人群中央的情形,因為圍在中央的幾個年輕人一個個高頭大馬的,人群圍了一圈又一圈,但緊接著,她聽到一聲有些耳熟的輕笑,一個和剛才說話男子的粗啞聲音完全不同的男聲響起──
「阿鏢,大家都還是學生,學生和學生之間有什麼誤會,不要動不動就抬出幫派來解決。」
年輕男子的聲音已經擺脫少年變聲期的沙啞,低沉卻乾淨,就如同那天夜裡她在楊家所聽到的一樣,成熟、理智,卻又有一點……
葉依蓮很輕易地就認出了聲音的主人是誰,思索了好久,才想到該如何確切地形容楊昀騏給她的感覺。
啊!是了,他看上去總是那麼的自信、冷靜,那是成長環境和楊遷的教育方式使然,可是卻又帶著任俠般的灑脫和一點漫不經心。
他總像不經意地把思緒放逐到虛無縹緲間,然後回過神來,眼神和嘴角抹著揶揄而玩味的笑。
葉依蓮突然覺得很討厭,她幹嘛這樣研究起那個擾亂她平靜的高中生活、又害她被人當成笑柄的傢伙?
「楊老大,這句話由你來說一點說服力也沒有。」衛中的一名學生吼道。
楊昀騏失笑,「楊老大是我老頭,別喊錯人了,我老頭的勢力歸我老頭的,我可從來沒把十紋蘭的規矩或威風帶進華中。」
「你話都說得漂亮,但實際上卻不是那麼回事,」最先開口的那名男子又說話了,「上禮拜我們衛中幾名一年級的,被你們華中高年級的恐嚇毆打,還說是十紋蘭的人,你敢說華中沒有十紋蘭的勢力在?」
葉依蓮在人群的最周邊,也不是故意要偷聽他們談判,而是有幾個人就堵在大門口,她不得已只能站在有大樹掩蔽的地方等待。
「你說的那件事,我查過了。」楊昀騏的聲音仍舊沉靜,而且少了方纔的笑意,有一種讓周圍的人整個神經突然緊繃的壓迫感。「我們有門道的人調出當天附近監視器的錄影帶來查證過,發現那些穿著華中制服的人並不是華中的學生。」
「你的意思是,我們冤枉你們、嫁禍給你們就對了?」
葉依蓮在人牆外聽著聽著,覺得無聊到想打呵欠,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爭吵的?去警察局報案不就好了嗎?這群人真奇怪!
於是她開始探頭探腦地想找方法溜出校門。
圍在最周邊,倚在圍牆邊的幾個小伙子,看起來像一年級的,葉依蓮見到那種還保留著稚氣的小男生,膽子稍微大了一點,躡手躡腳地踅了過去。
因為人多,大門旁的樹下和門邊的牆下就站了五、六個,鬼鬼祟祟移動的葉依蓮當然引起幾個人的注意。
有人不把她當回事,繼續關注談判的發展,然而幾個年紀輕又脾氣特別沖的,一開始被老大哥們叫來時,都懷抱著一種要深入敵營報仇雪恨的氣概,即便那其實跟他們沒什麼關係。
但年輕人熱血沸騰,常常是再牽強都能構成理由的,今天就算是隔壁家的小狗被鄰村的不良少年欺負,他們也會義憤填膺到宛如被欺負的其實是自己爺爺一樣。
一看到「敵營」學生竟然如此目中無人地打他們面前橫行而過,一股怒氣立刻冒了上來,其中一個一年級的脫口罵了一句髒話,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葉依蓮整個人像被凍結住,十幾道視線注視著明顯和大伙格格不入的她,就好像一隻小羊打一群豺狼虎豹間經過,那樣緊繃的氣氛讓她四肢無力、頭昏眼花,想要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出校門,踏出去的步子卻開始同手同腳。
如果她用跑的,不知下場會不會好一點?
人群中卻有人認出了她,喊道:「她就是楊昀騏的馬子!」
她啥時變成楊昀騏的馬子來著?葉依蓮腦袋有一瞬間打結,接著去路被整個堵住,她更感覺到背後豺狼群的視線變得虎視眈眈。
她不敢回頭,只是把頭垂得低低的,站在堵住她去路的人牆前,聲如蚊蚋地說:「麻……麻煩……借……借過……」尾音甚至有些顫抖。
人牆把她逼得不斷往後退,直到她畏首畏尾的小身影被逼到人群中央,幾名衛中的男生一推,把她左右架了起來。
她今天出門前應該看看黃歷的,看來她一定犯了衝!
葉依蓮緊張的身子縮得小小的,腦袋瓜卻還不由自主地冒出這些像在幸災樂禍的想法,並不是她不害怕,她怕得不得了,小腦袋卻永遠與膽量和情緒背道而馳。
「我聽說你已經結婚了,原來是真的。」她身旁的男子開了口。
「阿鏢,把一個無辜的人扯進來,還是一個女人,你不怕被人恥笑嗎?」楊昀騏身後的大虎回道。
葉依蓮沒抬頭,不知道楊昀騏是什麼表情,她心裡想他大概覺得她給他添麻煩吧?
楊昀騏這廂面上波瀾不興,眼底卻掩不住陰鷙。
這小女生,怎麼還沒回家?
阿鏢啐了一聲,「你們華中還不是以大欺小?」說著,一手捏著葉依蓮的下巴讓她抬起臉,冷笑著對身後的人宣佈道:「大家記好了!這就是楊昀騏的女人,以後路上看到了,記得打聲招呼!」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以後她休想再過平靜的日子,出門時也要祈禱不要去碰到衛中的人。
她怎麼那麼倒楣?楊昀騏的爛帳關她什麼事?幹嘛牽拖到她?葉依蓮嘴巴扁了扁,大眼裡寫滿惶恐,模樣好不委屈。
楊昀騏一手插在口袋裡,像散步般緩緩踱了過來。
「放手。」他輕聲地命令道,目不轉睛地盯著阿鏢,眼裡的冷冽冰寒卻教人頭皮發麻。
他極少露出這樣的表情,大事小事總在談笑間論定,所以有人說,他的心也許是鐵鑄的,因為只有夠堅強的意志才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
可是天知道,那根本是因為他懶得動肝火罷了,卻被傳說成冷血無情。
他也有怒極的時候,而且幾乎不會表現出來──真正會造成毀滅的火山通常不會一天到晚發作。
阿鏢不想示弱,尤其是在手下兄弟都看著他時,就像兩軍對峙,雙方將帥比威風、比實力,輸贏可是大大地影響著士氣,與他日後在眾兄弟心目中的地位。
但他還是忍不住地收回放在葉依蓮臉龐下的手,連原來架住她的人也放鬆了箝制,畢竟出身不同,經歷不夠,氣勢上就輸了一大截。
人說楊昀騏天不怕地不怕,對一個不會怕的人,你要拿什麼來造成比他更大的威嚇效果?
楊昀騏一把撈過葉依蓮,讓她覺得自己像小動物般被拎著,腳步踉蹌,鼻尖還撞上楊昀騏結實的胸口。
好痛!葉依蓮伸手摀住鼻子,懷疑他在身上裝了鐵板。
討厭鬼!她委屈地在心裡罵他。
楊昀騏很自然而然地將搶回來的小白兔護在懷裡,另一隻原本放在口袋裡的手抬起──這個動作讓阿鏢和他身邊幾名兄弟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心跳停了半拍,以為他要拿出什麼武器。
但他手上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是大掌按在阿鏢肩上,沉著聲音說道:「阿鏢,你和我的兄弟之間有什麼事,拿出當大哥的氣魄和智慧,好好解決就是,孬種才拿女人來威脅。」
這句話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接下來他卻壓低了音量,狠狠地威脅,「你最好記著,誰要動她一根手指頭,就要有心理準備,下場絕不會比死還好過。」
一字一句像冰箭一般,刺得聽的人神經凍結,壓在阿鏢肩上的手捏得肩膀的主人臉部脹紅到幾乎發紫。
葉依蓮可憐兮兮地縮在她口中討厭鬼的懷裡,想和他拉開距離,他的手臂卻沒有放開她的打算。
她意外的發現這討厭鬼有著很乾淨、很好聞的氣味,當然還多少有些這個年齡的男孩子旺盛的荷爾蒙分泌味道,卻不至於讓葉依蓮覺得難以忍受。
她的臉頰和他的胸口貼近到幾乎能感受到他的體溫,當他壓低聲音說出那些威脅的話語時,藉著胸腔的共震,在她聽來宛如地獄之音,令她一陣顫抖。
懷抱的主人卻不知有意無意,原本圈在她腰際的手往上,輕按住她的肩膀,與阿鏢不同的是,她感覺到的不是惡意的粗暴,而是安撫似的觸碰。
兩人親密的貼近未讓她羞紅臉,卻在那一刻,心裡一股異樣的感覺漾開,她覺得自己的臉熱得發燙。
那句話也只有他們週遭近一點的幾個人聽到了,話畢,楊昀騏笑著拍了拍阿鏢可能已經紅腫瘀青的肩膀,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地揚聲道:「記得了,別把不相關的人扯進來,太難看了。」
阿鏢和幾名衛中的學生還不知作何反應,楊昀騏已經轉過身。
「阿星,麻煩你們幾個送她回家去。」楊昀騏放開她,又向叫作阿星的男孩子交代了幾句話。
華中三名二年級的男生便迎了上來,很快地在圍成人牆的衛中不良少年之間開了一條路給她。
葉依蓮本想道謝,她看向楊昀騏,他卻看也沒看向她,這讓葉依蓮突然有點生氣。
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她會遇到這種事嗎?葉依蓮忿忿地想。何況校門口本來就是屬於學生的,這群人霸住這裡才是讓人莫名其妙!
「葉同學?」等著護送她回家的三名男生見她愣在原地,只好出聲喚她。
葉依蓮回過神,這才發現所有的人都還看著她。
此時不溜更待何時?葉依蓮連忙低著頭,小跑步地出了校園,表情像是歷劫重生一般,還有一股想鑽進地洞的困窘。
甩開了身後所有的視線,葉依蓮快步走在前頭,像背後有討債鬼在追趕似的。
身後三名保鏢也盡責地與她保持在三步的距離內,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都已經長得比女孩高,葉依蓮個頭又嬌小,她走上三步,身後的男孩子可能只要走兩步就好,因此一前一後呈現一急促、一優閒的對比,看起來好像冒著冷汗急行的小老鼠,後頭跟著三隻散步似的貓……
葉依蓮一路上就不斷預想著如何擺出強勢的姿態打發三隻跟屁蟲,她在腦海裡不斷演練,好不容易決定鼓起勇氣付諸行動。
「你們……」話才出口,佯裝成母老虎的葉依蓮瞬間萎縮成小病貓,聲音的分貝也溜滑梯一般地往下掉,「可不可以不要跟著我?」說到最後一個字,簡直像受虐小媳婦一樣的委屈。
三名終極保鏢互相看了看,然後其中一位開口道:「騏哥吩咐過我們,要親眼看著你進到家門,才能回去向他交代。」
「這……」葉依蓮看著幾公尺之外葉家大宅的銀色大門,又無言地看向跟屁蟲三人組。
就這幾公尺,難不成她會忽然間消失,或被外星人綁架不成?
葉依蓮歎了口氣,半分提出異議的勇氣也沒有,只好轉過身,垂頭喪氣地繼續走完那剩下沒幾公尺的歸家之路。
三隻跟屁蟲果然一直看著葉依蓮進了家門,才轉身離去。
既然理都不理她,幹嘛派人保護她?葉依蓮覺得楊昀騏真是莫名其妙!
她想起他威脅阿鏢時的模樣,還有他將她護在懷裡時那麼理所當然的舉動,雖然忍不住為他的聲音和氣勢感到害怕,心裡最深處卻也升起了一股說不出的奇妙感覺。
對他懷抱和體溫的記憶,還鮮明得讓她心跳加速。
或者,只是因為他父親要他負起保護她們母女的責任,他不得不那麼做?
如果是這樣,也可以讓人理解,雖然葉依蓮知道自己沒理由怪他,也沒理由不高興,可是仍然忍不住心裡悶悶的。
楊昀騏是破壞她平靜生活的討厭鬼!她噘起嘴,在心裡罵道。
那一年是父親去世之後的第一個新年,但葉依蓮記憶裡父親回家過年的次數寥寥可數,少數的幾次除夕夜,父女倆同桌吃飯,生疏得像陌生人似的。
包含了除夕和年假的那幾天,葉依蓮和母親是在楊家大宅過節的,也吃了一頓她這輩子吃過陣仗最大的年夜飯──
十紋蘭八個堂口的堂主全都到齊,有的又各自攜家帶眷,再加上幫主一家,十五張大桌子把原本大到不像話的楊家大廳擠得熱鬧滾滾。
主人桌上,幫主和幫主夫人為首,左右是楊遷和葉依蓮的母親,再來是七位堂主,她和楊昀騏在第二桌,同桌的沒一個叫得出名堂,幾乎又都是長輩。她身邊的楊昀騏有禮又熟練地不斷和大家寒暄、敬酒,她卻悶悶地低頭吃飯,席間今年才剛完成終身大事的兩人,免不了成為眾人話題的焦點。
「阿騏,你們小倆口何時給遷老生個孫子啊?」有人說了這句話,接著,幾乎是附近幾桌的注意力都轉到這裡來了。
唉!葉依蓮真想找個洞躲進去,再也不要出來算了。
楊昀騏淡淡地笑著,「不急,等畢業再說也不遲。」
「我就不信你忍得住。」這句話一落,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葉依蓮從來沒接觸過這些大哥級人物,哪知道這些走江湖的一向大剌剌地颯爽豪邁慣了,講話不直不爽快,她又羞又窘的,不知如何是好。
楊昀騏只是笑了笑,老早習慣這種玩笑方式,他像是不經意地看了葉依蓮一眼,接著不著痕跡地轉移了話題。
葉依蓮低著頭,像碗裡別有玄機似的,眼裡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一徑地吃著白飯,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挑,希望時間能快快溜走。
楊家幅地廣闊,長長的圍牆裡,林木蓊鬱的庭院圍繞在前屋和主屋周圍,年夜飯是在前屋吃的,也是大多數十紋蘭兄弟進出的地方,和主屋以一座人造湖和日式庭院隔開。
迥異於前屋仿中式的建築,主屋樣式為日式矮平房,光是走廊和天井就九彎十八拐的,像迷宮一樣。
因為夜已深,楊遷要她們母女倆留下來過夜。
葉依蓮沒住過這種日式的老房子,覺得很陰森恐怖,領她在主屋裡穿梭的管家古太太看出她的想法,一邊走在前頭還一邊笑道:「少奶奶早晚要住進來的,明天就讓少爺帶你熟悉熟悉環境好了。」
少奶奶?又一個讓她感到彆扭的稱呼。
古太太領著她到主屋東側,穿過假山和綠蔭夾道的迴廊,一座半獨立的院落矗立在油桐花樹圍繞間。
「少奶奶早點休息吧,有什麼需要,按一下鈴就會有人來了。」
葉依蓮看著古太太離去的背影,突然覺得那一片迴廊像是時光隧道,把她帶到不屬於她的時空中。
因為當時結婚的新房在前屋,所以她對主屋還是完全陌生的,正對著迴廊的是一間鋪滿榻榻米的起居室,平日和式木門會左右大敞著,以骨董屏風隔出起居間的隱密,屏風另一邊的空間大小和一般人家家裡的客廳相仿,液晶平面電視和音響一應俱全,和式矮桌擺在正中央。
起居室左手邊的門進去後是有著大片原木地板的和室,葉依蓮看到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沙包和整齊收在牆邊的啞鈴,地板擦得像鏡子一樣。
起居室右手邊則是……
她站在起屋室和臥室門口,怔忡恍惚。
擺明了是男孩子的房間,雖然整整齊齊、一塵不染,也沒有像時下的男孩子愛貼什麼運動明星或性感女星海報,但仍看得出來是男孩子的房間,她看到牆上的確是掛著楊昀騏洗過、熨燙好的制服。
臉頰似火燒。這樣的安排似乎再理所當然不過,可是楊昀騏不是說他們畢業以前都不必履行夫妻義務嗎?
不過,只是睡他的房間,她怎麼一下子就想到履行夫妻義務來著?葉依蓮暗怪自己胡思亂想,可是今晚席間的揶揄還在耳邊,他們畢竟都是對異性感到好奇的年紀,睡在一個房間,再加上兩人已是夫妻關係……
葉依蓮想,也許古太太弄錯了,她應該睡客房。
不過走到迴廊處,呆站了半天,前屋席宴將散未散的嘈雜聲在夜色與重重屋宇的阻隔下,聽起來好似不真實,她一點也不懷疑自己再往前走個幾公尺、拐幾個彎就肯定會迷路。
也許這個院落有另一個房間吧?她忽然想,憶及在房間門口看到另一邊的紙門半掩著,於是葉依蓮走回屋裡。
果然,楊昀騏臥房隔壁,另一床棉被已經為她鋪好了,這間房似乎本來就是多出來的,像是一個隔間或過道,卻整理成一間小休息室。
從葉依蓮站著的方向看,左邊是楊昀騏的臥房,正前方的雕花紅木門後是裝潢典雅的書房,古色古香,宛如時光錯置,只差沒有雕著花鳥的圓窗罷了。
葉依蓮忽然為自己上一刻的胡思亂想感到羞赧,繼而想到,這兩個房間也不過隔著一道薄薄的紙門。
不過總比真的睡在同一個房間好吧?
棉被旁整齊折迭著日式浴衣和換洗的貼身衣物,葉依蓮很容易就找到位在院落左翼盡頭的浴室。
謝天謝地!她沒有看到燒熱水用的火爐,而是大木桶和蓮蓬頭。
想到同樣的年紀,他竟然是住在這樣的地方,而且是二十一世紀的現在。當然,葉依蓮極目所見,雖然古樸卻絕不簡陋,甚至還是有些奢華的,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劉姥姥走進了大觀園一樣。
傭人送來熱呼呼的拉麵時,葉依蓮才正洗好澡。
「這是?」葉依蓮不解,聞著那香味,晚餐時吃不到半碗飯的肚子又餓了起來。
「少爺吩咐我送過來的。」外籍女傭用著帶有鄉音的中文說道,將面擺在起居室桌上。「少奶奶用完後擺著,我們稍晚會過來收拾。」接著告退。
愣愣地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面,吐子咕嚕嚕地叫著。
楊昀騏怎麼知道她會肚子餓?葉依蓮意外地發現他這種沉默的體貼,又想起他在人前侃侃而談,面對她卻完全相反。
真是個奇怪的男人,她想。
楊昀騏在接近十二點時回到自己房裡。
原本他想再晚一些,那個每次看到他,就像小白兔一樣瑟縮成一團的小女生也許比較不覺得那麼彆扭,可是又想到萬一她不敢一個人先睡,又或者不敢比他先睡……
他知道她有些害怕兩人的關係,也已經盡他所能地在各個方面為她設想。
她不喜歡被揶揄,他就轉移話題;她不喜歡被喊大嫂,於是從來不對同學和學弟們發號施令的他,破天荒的把人集合起來耳提面命;她對兩人的關係感到尷尬,好幾次在學校遇上他也急忙把頭轉開,他也就順著她的意思與她形同陌路……只是他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差點弄巧成拙。
傭人告訴他,那小女生把面吃得一乾二淨,他忍不住笑了。
回到他住的院落,一片安靜,楊昀騏輕輕地闔上起居室的門,走進臥房。另一邊的房間裡傳來翻身時衣服和床褥的摩擦聲,他確定她在房間裡,只是不知睡了沒有,他放輕動作,熄燈、脫衣、上床睡覺。
葉依蓮雙手抓著被緣,小臉露在被子外,看著映在紙門上的光影,說不出心裡的緊張是為了什麼。
直到燈熄了,細微的聲響很快歸於沉寂,他躺到他的床上。
她真的是想太多了。葉依蓮暗怪自己,竟然會怕楊昀騏像今天在前屋的那些人一樣,喝得醉醺醺。她聽到他的動作始終都是靈巧而無礙的,完全沒有和幾個長輩拚完酒後的醉態,當然更沒有對她做出什麼奇怪的事。
而且她還欠他一個謝謝呢!如果不是他多了那份心思,她今晚可得餓著肚子到天亮了。
遲疑了許久,怕再不出口他就要睡著了,葉依蓮只得朝著透出微黃薄光的另一間房喊了一聲,「喂。」她彆扭的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希望她的聲音在他聽來至少可以友善一點。
葉依蓮聽到空曠幽暗的房間裡,自己心跳如擂鼓的聲音。
快回答啊!等著他的回應,時間卻像被拉長了似的,她幾乎要閉上眼,假裝剛剛只是夢囈,臉頰的燙熱蔓延至全身。
「嗯?」另一邊的房間裡,楊昀騏只是微微側身,等著她的下文。
葉依蓮睜開眼,慶幸自己不用裝睡,她鼓起勇氣,「謝謝你……請人送面給我。」這樣說會不會很奇怪啊?
其實,仔細想想,她該謝的不只這一樁,在飯桌上,他的確是一直關心她的反應,她只顧著吃飯,是他替她夾菜到小碟子裡、替她盛湯,只是她低著頭故意裝作不知道。
楊昀騏嘴角染上一抹笑,表情也柔和了起來,「不會。」
葉依蓮緊張得一點睡意也沒有,空氣中的沉默讓她覺得,她好像應該開口說些什麼。
「晚……晚安。」
「晚安。」楊昀騏想了想又開口,「明天沒什麼事,你可以安心的睡,我們家沒有規定早餐時間。」
其實有,而且楊遷還規定他得六點起床做早課強身,但他想還是讓她睡飽一點,早餐他可以再叫人另外準備。
「喔。」她應道,一時之間還不明白他做啥告訴她這個?
「睡吧。」
葉依蓮仍然睜著大眼,腦袋遲緩地運作著。
啊!他是要她不用擔心作息受影響,可以睡到自然醒吧?畢竟她躺的不是她一向熟悉的地方。
她遲鈍地只知道自己很緊張,卻說不出原因,他卻替她想到了。
忍不住拿被子蒙住頭,害怕臉紅被月光所窺見,心口漾開了奇妙而微甜的情愫,她連忙閉緊眼,不讓自己沉浸在那陌生的悸動中,然而事實卻非理智所能控制。
他果然是個奇怪的人,奇怪,卻又溫柔。
第3章
年初一。
一早,楊家大宅裡的人聯合葉依蓮的母親,一頭熱地鼓吹他們「小倆口」到外頭走走。葉依蓮和楊昀騏幾乎像被趕出大門似的,楊遷甚至對兒子撂了狠話,天沒黑不准回家。
兩個年輕人呆站在緊閉的楊家大宅門口,楊昀騏是一臉莫可奈何又忍俊不住,葉依蓮手足無措,兩眼無辜地盯著楊家大門的門板。
「你有想去哪裡嗎?反正我正好沒事,陪你去。」天氣這麼好,又是大年初一,出去走走也不錯。
楊昀騏想到老頭子大概急著看他們出雙入對,才把自己的兒子掃地出門,卻忘了他的車還停在車庫裡,現在他只能陪葉依蓮搭公車。
葉依蓮看向他,莫名的燥熱湧上臉頰,令她忙不迭地低下頭。
去哪裡?葉依蓮覺得傷腦筋,她平常就算放假也極少出門,突然間要她決定兩人這一整天的去向與行程,她根本沒頭緒。
看她垂著小腦袋費盡思量,卻萬般苦惱的模樣,楊昀騏眼裡又浮現溫柔的笑意,忍不住說道:「這樣吧!時間還早,我請你看電影。」
要消耗時間,看電影最方便,出了電影院也差不多可以吃個午餐,至於下午的行程,就到時候再想了。
葉依蓮抬起頭,有些慶幸自己不用再煩惱這個問題,靦腆地笑著點點頭,「好。」
站在電影院門口,楊昀騏依然把決定權交給葉依蓮。葉小姐抬頭盯著那一整排壯觀又美輪美奐的電影看板許久,又開始傷腦筋了。
既然是他請客,葉依蓮想,還是挑一部他喜歡的吧!男生應該都愛看動作片,可是她的眼睛卻離不開看板上那可愛的卡通角色。
好半天才說服自己把眼光移開,葉依蓮低著頭說了看板上一部警匪片的片名。
楊昀騏好笑地看著她,「你喜歡警匪片?」
「還好。」其實她看動作片很容易打瞌睡。
見她又低下頭,他故意說:「我討厭看警匪片。」
葉依蓮愣住。
「你忘了?我們家的死對頭就是員警!」他看著她訝異的臉,半開玩笑地說,其實他也不算特別討厭員警,而且現實歸現實,電影歸電影。
對喔!她竟然忘了……
「你在這裡等我,我先去買票。」他轉身至售票口排隊,再折回來時,像是不經意又自然而然地牽起葉依蓮的手,「走吧!時間正好。」
葉依蓮瞪著他們交握的手,不禁在想,是不是她太大驚小怪,又或者太故作矜持了?為什麼她開始覺得他其實對她很好,好到不只像一般朋友?
只不過是手牽手而已,又不是幼稚園小鬼,男生女生手牽手還要被笑羞羞臉。
可是除了那紙結婚證書,他們之間的認識其實不深吧?葉依蓮忽然想到古時候,從來沒見過面的少男少女,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互訂終身,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感覺?
他的手大而溫暖,手指修長有力,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顯得無力而過於纖細。葉依蓮小手被包覆著,熱度從掌心竄燒到心口和臉頰,卻又覺得好安心、好踏實。
心裡頭奇妙而矛盾的情愫恰如他們之間的關係,既生疏又親密。
結果,他陪她看了那部動畫片。
葉依蓮有些訝異,她想,剛剛在考慮看哪一部電影時,她應該沒有表現得很明顯才對。
「在公車上的時候,」楊昀騏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幾乎要以為他會讀心術似的表情,忍不住解釋道,「你一直盯著它的海報。」而他反正也沒什麼特別想看的電影。
「喔。」葉依蓮雙頰更加地燒燙了。
她一直以為男生都是粗心大意的,楊昀騏果真是個異類。
葉依蓮在電影院裡哭掉一包面紙,好丟臉。
一直到散場時她還抽抽噎噎的,楊昀騏一手牽著她往電影院外頭走,才沒讓她被散場的人潮給擠到不知名的角落去。可是那景象看起來就像是楊昀騏終於撿回她這個被人群衝散的愛哭鬼似的,大概所有路過的人都會這麼想。
楊昀騏一臉好笑又莫可奈何,來到電影院外人潮較少的地方,他遞給她一包面紙──因為她自己的已經用完了。
「只剩這包,再哭就沒有了。」
「喔。」葉依蓮接過,還哽咽著,鼻子和眼睛紅通通的,更像小白兔了,拿起面紙大力擤著鼻涕,擤完繼續像小孩子大哭過後一般地抽噎著,小腦袋瓜轉來轉去尋找垃圾筒。
「給我。」楊昀騏伸出手,葉依蓮呆了半秒,才把她製造的「餛飩」拎到他手上。
楊昀騏折回方才經過的電梯口找到垃圾筒。
「肚子餓不餓?我們去吃午餐。」
葉依蓮點點頭,發覺週遭看同一場電影出來的人,好像也沒幾個哭得像她這麼認真的,不禁覺得有點尷尬。
大家都好冷漠,明明就很感人耶!一回想起劇情,她忍不住又想哭了。
「你再哭別人會以為我欺負你。」看到她眼裡又擠出水氣,楊昀騏忍不住說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的淚腺又沒裝水龍頭,哪能說關就關啊?!葉依蓮扁著嘴。
楊昀騏在心底歎氣,臉上卻忍不住浮上笑意,「走吧!去吃午餐,」他牽著她的手往同一條街上的速食店走去,一邊沒回頭地說:「不要再哭了,小朋友都在笑你了。」
哪有?葉依蓮四下看了看,想看看哪個小鬼敢笑她,果然一點鐘方向一個穿著小西裝、看來就一副人小鬼大的小男生似乎一臉鄙夷地看著她。
葉依蓮忍不住孩子氣地朝著小鬼頭扮鬼臉。
明明是大年初一,卻像所有人都擠到市區來似的,尤其電影院和百貨公司附近的鬧區,放眼望去全是人潮,看得葉依蓮有點頭暈。
本來以為要把今天白天的時間殺完,會讓他們傷透腦筋,不過楊昀騏只是帶著她這邊晃晃、那邊逛逛,葉依蓮手上的小玩意兒不斷的在換,一下子是百貨公司發的汽球、路邊賣的小風車,一下子是霜淇淋、棒棒糖,相較起來,楊昀騏就像是帶小妹妹出來玩的模範父親,還得隨時牽著她的手,免得小女孩走失。
偶爾會有路人露出欣羨的眼神,路邊替人畫畫的大叔甚至說要替他們小倆口免費畫張像做紀念,再過幾天就是情人節,這是最好的活廣告。
他們像情侶嗎?葉依蓮忙著吃零食的空檔忍不住滿臉通紅地想。
他們並沒有走過一般情侶會有的傾慕、告白、交往過程,而是直接步入禮堂。可是所謂的約會也不外就是如此吧?雖然楊昀騏一直走在前頭,但手沒放開過她的,他的腿比她還長,兩人逛街的速度卻跟她平常邊走邊神遊一樣的慢,他並不催促她,也跟她一起慢慢的走。
葉依蓮的小臉會不時地從零食間抬起,泛著紅暈地望向他,發現他臉上始終是那種優閒的、淡淡的笑。
他是否經常和女生約會?葉依蓮忍不住這麼想,腦袋瓜裡的夢幻泡泡竟然泛著些許酸味。
其實從楊昀騏有記憶以來,平凡男孩子的生活對他而言始終就有一種勾不著的距離。
他上一次和女孩子約會是在高一時,當時兩人話都還沒說上幾句,麥當勞的椅子也還沒坐熱,他就被一通緊急電話給召回家,因為他老爸在和別的幫派談地盤歸屬時,被人從暗處開了一槍。
當時他都不知該怎麼向那女生解釋他必須立刻回家的原因,末了他決定據實以告,那小女生嚇得臉色發白,從此沒再來找過他了。
走在前頭的楊昀騏發現身後葉依蓮的腳步愈走愈慢,回過頭,見她棒棒糖半含在嘴裡,小臉不若剛才有精神。
「我們找地方休息吧!」走了那麼久,他都忘了她腳應該酸了。
葉依蓮腦袋上下晃了晃,才想告訴他找個有廁所的地方歇腳,身後忽然有熟悉的聲音喊住他們──
「騏哥!」是大虎和……楊昀騏的朋友吧?
葉依蓮和楊昀騏的朋友不熟,她只認得大虎,其他的幾個男女則是在學校時就常常和楊昀騏在一起的。
楊昀騏看向那群死黨,有些意外,但眼裡升起了愉悅的笑意。
「騏哥,和嫂……」大虎話還沒說完,就吃了女朋友一記手拐子,連忙改口,「和葉同學出來逛街啊?」
楊昀騏在學校人緣一向極好,不因為他是楊遷的兒子、黑幫未來的重要人物,而是他的性格不拘小節,卻又心思細膩、大膽豪爽,頗有領袖特質。
巧遇死黨,他們正好是成群相約出遊,一夥人男男女女十幾個,很快就圍著楊昀騏,在這個鬧區的大廣場上聊了起來。
男孩子一起打打鬧鬧,也不知何時放開了一直握著的小手,楊昀騏回過頭來,葉依蓮早已怕生地縮到一旁去了。反正她也搭不上話,一直站在他身邊,他又是那麼顯眼的一個人,連帶她也像成了所有人的焦點似的,很不習慣。
楊昀騏卻伸長手臂,將她拉回身邊。
「小心走丟了,我要去警察局領你。」他半開玩笑地糗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忍不住咕噥。
不知是誰提議去唱歌,楊昀騏身為那一夥人的頭頭,當然被熱烈邀請。他低頭問她的意願,葉依蓮本想說不去,可是她看每個人都興匆匆的樣子,雖然如果她說不想去,頂多就自己先回家而已。
但如果是這樣,他會為難吧?畢竟他和朋友們聊得那麼開心,楊遷如果知道她一個人先回家,一定會怪兒子。而且她也不希望在他朋友眼中,她是個很難相處的人。
反正又不是要她開口唱,而且KTV也有廁所。
「好啊!」最後,她笑著點點頭。
楊昀騏看著她,與她交握著的手掌心貼近掌心,忍不住露出微笑。
有些人喜歡唱歌,一個人在家裡哼哼唱唱跟有聽眾捧場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尤其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潛在的表演欲,因此一進到KTV就是一場麥克風爭奪戰。點歌大隊拚命點歌,就算客氣一點,表面上互相讓來讓去,抓到了機會還是會緊握著麥克風不放,最好再來個一鳴驚人、技壓全場。
像葉依蓮這種盡責的鼓掌大隊隊長,其實還滿受歡迎的。
中途那幾個站在桌子和椅子上又唱又跳的人像是良心發現,讓渡自己手上的麥克風,讓來讓去轉到葉依蓮手上,她只能露出惶恐又可憐兮兮的眼神向楊昀騏求救。
「啊!騏哥,你和葉同學合唱一首嘛!」竟然有人這麼慫恿。
接著大伙簡直像這個提議多麼誘人似的,以喊「安可」的熱情鼓吹始終坐在一旁當啦啦隊的兩人。
葉依蓮小臉皺成苦瓜,直想把手中的麥克風讓給旁人,但哪有人敢在男女合唱曲時搶大嫂的麥克風?因此這會兒本來搶手的麥克風倒成了燙手山芋。
坐在葉依蓮身邊、強迫中獎拿到麥克風的楊昀騏也一臉怪異,他左手邊本來和他一起聊天嗑瓜子的大虎則露出世界末日般的表情,另一旁大虎的女朋友顯然是鼓舞楊昀騏和葉依蓮合唱最賣力的助選員之一。
「可不可以不要唱?」葉依蓮拉扯著楊昀騏的衣袖求救。
「為什麼?」本來他可以拿大哥的權威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不過眼前他自己也騎虎難下。
「因為……」葉依蓮把腦袋瓜垂得低低的,「我的音樂課唱歌專案從來沒有及格過。」講白一點,她是音癡。
楊昀騏微怔,忍俊不住,然後低下頭在她耳邊喃道:「我也是。」要不然他風頭一向那麼健,怎麼可能進了KTV就晾在旁邊當佈景?
葉依蓮抬起頭,有些訝異,直覺他是哄騙她的。
她以為像他這樣的風雲人物,成績優秀、運動出眾、才藝超群,怎麼可能有不完美的地方?
銀幕上,不知哪個好事者點的情歌曲目出現了,音響也傳出前奏,大夥兒掌聲熱烈如擂鼓。
此情此景,兩人還繼續推辭,豈不是破壞了正熱鬧開心的氣氛?
一旁的大虎突然起身,「我去上廁所。」先溜為上,死黨當那麼久了,他當然聽過楊昀騏開金口,簡直……
楊昀騏比他動作更快速地拉住好友,「想跑?」
「我尿急!」饒了他吧!
「你女朋友是始作俑者,要怪就怪她。」硬把接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大個子拉回座位,阻止他摀住耳朵想躲避的舉動,在第一句歌詞的旋律開始時輕聲吟唱……
觀眾突然間鴉雀無聲。
其實,楊昀騏的聲音很好聽,聽他說話時,會覺得像溫潤的泉水流淌在心頭,有說不出的舒坦。
可是他的音感奇差無比,哼出的調子有如車子開進雜草叢生、彎曲不平的石子路,旋律走調變形。
葉依蓮愣愣的,方才害怕得想縮進黑洞裡的窘迫消失無蹤。
楊昀騏神情舉止依然瀟灑自若,轉過頭朝她眨了眨眼睛,臉上抹著大剌剌的笑,害她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她原以為身邊的他完美如天上謫仙,是學校師長和學生眼中十項全能的王子,可是如今卻猛然發現他其實也是凡人,跟她一樣,有血有肉。
楊昀騏從來不介意表現自己的不完美,他的完美常常是為了達到父親的要求而做的努力,他的不完美卻是毋需被要求的,也是他僅剩不多的自由,所以比起來他還更愛自己的不完美多一些,而且他也喜歡跌破眾人眼鏡時那種戲謔的感覺,很有趣。
男聲結束,輪到女聲,葉依蓮不自覺地接著唱,兩人果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龍鳳和鳴」、「夫唱婦隨」,一首纏綿悱惻的情歌被唱得曲不成曲、調不成調,面目全非。
整座包廂只有兩人泰然自若,當然是倆倆相望的楊昀騏和葉依蓮,他們不約而同地以著優雅的姿態唱出令現場哀鴻遍野的聲調。
如果單從那扇隔音功能超強的門外看進來,再忽略四周幾乎要口吐白沫、面色慘白的男男女女,畫面養眼百分百,男的俊美、女的清秀,兩口子深情款款。
楊昀騏眼底歡愉的笑意感染了葉依蓮,他們甚至覺得其實唱KTV還滿有趣的,心裡考慮等等再接著唱幾首安可曲感謝各方善男信女的「雞婆」,讓他們有機會挖掘這項樂趣。
離小倆口最近的大虎直想掐死女友歡歡。
「你沒事慫恿他們唱歌做什麼?噢……」
他們連唱了三首情歌對唱,讓眾人像自水深火熱裡走過一遭,在葉依蓮終於覺得唱累了,決定休息之後,楊昀騏也沒了興致,宣佈歌王寶座讓賢。
劫後重生,大夥兒掌聲之熱烈,媲美歌壇天王、天後開演唱會。
葉依蓮很少像今天這樣把精力全部耗費在玩樂上,不過她真的覺得很開心,新的一年,她有一個與過去十七年來完全不同的開始。
很開心,也很疲累,葉依蓮嘴角噙著甜甜的笑意,向後躺進大沙發,稍事休息。
她身旁和死黨們聊天、打牌的楊昀騏偶爾回過頭,替她遞飲料、拿零食,眼尖地發現她總是睜得圓亮的眼漸漸瞇了起來,小腦袋瓜搗麻糬似的點啊點。
真像小孩子,玩累了就睡。他忍不住又微笑了,拉過一旁的外套蓋在她身上,轉身先把手邊的牌局結束,再回過頭來,葉依蓮半躺進沙發的身體已經斜了一邊。楊昀騏背部貼向椅背,讓她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順勢阻止睡得正香的葉依蓮因為往旁邊倒而驚醒。
他轉過頭和大虎說了幾句話,大虎點頭,起身離開包廂,再折回來時,身後跟著服務生。
「怎麼了?」顯然還唱不盡興的大夥兒覺得奇怪,有人以為要散場了,一臉遺憾。
「沒事,你們繼續唱。」大虎說。
楊昀騏則抱起熟睡的葉依蓮走出仍然熱鬧嘈雜的房間,他體貼得連動作都小心翼翼的。
服務生領著楊昀騏來到另一間整理乾淨的包廂後,楊昀騏直接拿出自己的金卡付清兩間包廂的錢。
他讓葉依蓮躺臥在沙發上,拿兩人的外套替她蓋上,自己則坐在一旁拿起搖控器,將正顯示輸入曲目的電漿銀幕調回節目頻道,音量調到最小,看看新聞打發時間。
偶爾銀幕上那日復一日、讓人心煩氣躁的新聞事件會讓他不耐煩地移開視線,看向躺在他身旁的葉依蓮睡得毫無防備、像孩子似的容顏,心口竟滿溢溫柔與寧靜,讓他更不願去打擾她的美夢。
一直到大虎和他的朋友們都準備離開了,大虎來找他,他以食指抵唇,不讓進到房裡的人吵醒好夢正甜的小傢伙,無聲地和老友告別。
走出只有小倆口的包廂時,大虎神情有些訝異。
女朋友好奇地看著他,「怎麼了?」幹嘛一臉吃驚?裡頭不就是楊昀騏和他老婆……歡歡想到這裡,突然瞪大眼,腦海裡冒出令人臉紅心跳的畫面,紅著臉好奇地貼近隔音門上的玻璃。
「沒事,走了。」拉過在門上探頭探腦的女朋友。
「他們是不是……」歡歡一臉神秘又興奮的模樣。
大虎哪知道女朋友所指為何,摸著下巴的胡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身為哥兒們,他早就覺得楊昀騏不像他自己所認定的,是因為父親期望和葉老的托付而答應娶葉依蓮,至少從他們結婚到現在,他對她所有的體貼,包括葉依蓮所沒看到的,已經超出了這個範疇。
大虎還在沉吟著,歡歡早已興奮地衝向櫃檯處,向正在討論要去哪裡續攤的姊妹們,分享自己剛剛「證實」的八卦。
「已經結婚的果然就是不一樣啊……」
大虎只隱約聽到女孩們這麼吱喳著。
葉依蓮醒來時,已經接近晚上七點。
愣愣地看著貼著古典花紋壁紙的天花板,接著看到自己身上蓋著的,才想起她在KTV睡著了。
「醒了?」
葉依蓮有些慌張地爬起身,望向空蕩蕩的包廂,「大家都走了?」
楊昀騏點點頭,替她拾起滑落地板的衣服。「肚子餓了嗎?剛好去吃晚餐。」
「啊……好。」反應有些慢半拍,接著有些不安地表示,「對不起,我睡得這麼熟,害你等我。」她到底睡多久啊?
楊昀騏仍舊是一臉笑意,「沒有,我不想吵醒你。」邊說著,邊朝她伸出手。「走吧!想吃什麼?」
葉依蓮傻愣愣地將手放到他手心,楊昀騏帶開了話題,沒讓她再自責地鑽牛角尖,出了包廂時有一瞬間她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勁,一直低頭想著。
直到吃晚餐時,她才想起她醒來時的包廂和原來的不太一樣。
似乎他對她的溫柔,她總是慢了好幾拍才理解得到。
第4章
開學第一天只是辦些手續,沒到中午就放學回家了,依蓮回家時碰巧經過蛋糕店,冷藏展示櫃上的草莓塔好誘人,她忍不住走進店裡,買了兩個。
既然要買蛋糕,不如就一次買兩個吧!反正還有特價,依蓮想。出了蛋糕店後,遲疑了兩秒,卻走向葉家反方向的另一條路。
蛋糕都多買了,媽媽又不吃那種東西,就拿著去找那個傢伙好了……只是順道去看看而已,而且他今天沒去學校,身為名義上的妻子,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葉依蓮一路走向楊家,也一路在心底對著自己說。
只是因為剛好多買了蛋糕,因為特價很便宜,所以她並沒有「特地」去看他的意思。
按了葉家大門的門鈴,傭人一聽是她,很快地跑過來開門。
「少奶奶,你來了真是太好了!」古太太像看到救星一般。
「怎麼了?」雖然還是對這個稱謂不習慣,不過古太太的反應讓她緊張起來。
「你快跟我來,老爺又對少爺發脾氣了,昨天罰少爺跪在祠堂,還狠狠地打他,可是少爺脾氣倔,一聲不吭,就這樣跪了一整晚。」古太太一邊說,一邊領著她走進前屋,又上了前屋二樓。「剛剛老爺才又質問少爺,少爺還是不說話,現在八成又受罰了……」
難怪他今天沒去上課。可是跪了一整晚,身體哪受得了啊?葉依蓮忍不住心頭有些沉。
早聽說過楊遷教兒子很嚴厲,她想就算她去了,也不見得插得了手吧?只不過還是有些擔心,於是葉依蓮腳步始終緊緊跟著古太太。
遠遠的,還沒進到祠堂,就聽到楊遷怒罵的聲音,一干傭僕躲在外頭,擔心楊昀騏,卻又不敢進去勸阻。
「我楊遷倒是教出你這個好兒子,旗門的人說昨天去砸場子的人是你帶頭的,你要是沒去,你倒是說說你去了哪裡啊?」
面無表情的楊昀騏回應老父咆哮的,還是一陣靜默。
「你以為你不說話就好了嗎?」
楊遷手上的家法「啪」一聲被打斷,葉依蓮站在祠堂門口,光是看到那棍子揮下去就手腳發軟,再看到它打在楊昀騏手臂和身上,簡直嚇得要暈過去。
好可怕!葉依蓮抱住蛋糕盒,瑟瑟發抖。
「少奶奶,你想想辦法吧!」古太太在一旁催促道。
想辦法?她敢不敢出聲都還是一個問題呢!這當口腦袋更是一團亂,能想什麼辦法?
「少爺也不交代他昨天中午到底去了哪,這下旗門的人找上門來,老爺氣得昨天一整晚睡不著──」
昨天中午?葉依蓮突然咬住下唇,臉色一陣白。
昨天中午他跟她在一起的啊……
都是她害的嗎?昨天上午他陪她送母親去醫院看病,中午時她說想要去吃速食店新推出的套餐,他也就陪她一塊兒去,結果害他被罰跪整個晚上,還被打……
「少奶奶?」門口的傭僕們一陣緊張地驚呼,連帶的也引起了祠堂裡父子倆的注意。
葉依蓮抱著蛋糕盒,站在原地可憐兮兮地掉眼淚,一邊哽咽,「對……對不起,嗚……」
本來還在氣頭上的楊遷整個人傻愣住,而硬是跟父親賭氣的楊昀騏也好不到哪裡去,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本來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小白兔。
「對不起……」葉依蓮仍然是抽抽噎噎的,簡直像是被凌虐的小媳婦,看得所有人好生不捨。
「依蓮,我是罵阿騏,不是罵你啊!」向來吃軟不吃硬的楊遷簡直慌了手腳。
楊家十幾年來沒有女人,與他鎮日相處的又全是堂口裡那些鐵錚錚的男兒漢,加上他一向拙於應付性格軟綿綿的女人,那當口真是緊張得不知所措。
他連忙上前安慰,「別哭、別哭。」
「我不是故意的,」葉依蓮一邊抽抽噎噎,一邊努力想把話說清楚,「昨天是我找昀騏陪我去吃肯德基啦!嗚啊啊……」說完,甚至嚎啕大哭起來。
黑道上名聲赫赫、連窮兇惡極之徒聽了名諱也要肅然起敬的鐵漢楊遷,這輩子大概沒這麼狼狽過,手忙腳亂地沒了轍。
仍然跪在祖宗牌位前、原本一肚子悶氣的楊昀騏,卻忍俊不住笑了起來。
這小白兔啊!真是被她打敗了。
古太太替楊昀騏背上的傷上完了藥,便說要去端午飯過來給他們,葉依蓮跪坐在他床邊的地板上,一臉自責。
因為她一直哭個不停,楊遷頭大了,只好先放過兒子讓他回去上藥。
楊昀騏趴在床上看著又縮成小白兔的人兒,笑道:「別哭了。」
「我不知道你會被打。」嘴巴忍不住又扁了起來,眼淚就要再往下掉。
「那跟你沒有關係,」楊昀騏看她大眼裡蓄滿了淚水,頗有山洪爆發的氣勢,他不禁慌了,「你別再哭了,再哭我的背又開始痛了……」
「真的嗎?」葉依蓮聞言,緊張地瞪大眼,「那我不要哭。」吸著鼻子,把眼淚逼回去。
楊昀騏忍不住失笑。
葉依蓮不敢看他背上的傷,那對她而言實在有些怵目驚心,楊昀騏卻說他早就習慣了。她只敢盯著他的臉,發現他一向神采奕奕的臉上的確有些疲態,額角則有一處瘀傷,古太太大概沒注意到。
「你額頭也受傷了!」她忽然湊近他,楊昀騏心跳漏了半拍,接著就見她忙不迭地起身跑出他的房間,再折回來時抱著古太太方才收好的急救箱。
「只是小傷,用不著處理。」他以前身上經常掛綵,額頭上的根本連小兒科都算不上。
「要啦!萬一感染了會得破傷風耶!」她很快地拿出小護士藥膏和紅藥水替他擦拭。
楊昀騏見她一臉認真,就沒阻止她。
「會不會痛?忍耐一點喔!」葉依蓮的語氣像安慰小孩子似的,末了還輕輕在傷口上吹了吹,「不痛、不痛。」
楊昀騏耳根子忍不住紅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咕噥道,心裡卻升起一股怪異又陌生的感覺,好希望她再貼近一些,在他身邊待久一點。
從小到大,他就大傷、小傷不斷,因為靜不下來的個性和龍蛇混雜的環境使然,可是即便是古太太,也不曾在他受傷時這麼對待過他。
因為楊家男兒絕不能喊痛,這是楊遷的教育方式,自然也由不得底下的傭僕對兒子太過寵溺。
葉依蓮一臉無辜,「我受傷時,媽媽都這樣幫我擦藥啊!」說完,才想起他很早就沒了母親,愧疚地低下頭,「對不起。」她囁嚅著。
「嗯?」楊昀騏卻沒想那麼多,「幹嘛說對不起?」她身上有著很好聞的味道,他想。
「我……」見他沒有多想,她也不知怎麼解釋,只好低頭繼續接下來的傷口處理,「咦?」她翻著急救箱。
「怎麼了?」
「沒有OK繃。」
「我不用那種東西。」那種貼小傷口的玩意兒,是小孩子才會用的。
「可是你傷口在臉上,沒有衣服遮掩,很容易感染。」她的語氣很堅持,接著靈機一動,開始翻找書包。
「幹嘛?」他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有了!」葉依蓮翻出一盒粉紅色小包,是那種文具精品店才會賣的,以漂亮的卡通造型吸引國高中女生購買的迷你急救包。
楊昀騏看過葉依蓮拿過同款式的錢包和車票匣,上頭都印有可愛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卡通圖案……他瞪大眼,像看到了洪水猛獸。
葉依蓮從急救小包裡拿出一系列的粉紅OK繃,「其實我很少在用,不過要用時卻很方便。」她撕去OK繃的表紙,「來!」
「不要!我不要貼那種東西!」楊昀騏連忙從床上爬起來,赤裸而精壯的上身會令所有小女生臉紅耳熱,但葉依蓮無暇注意這些。
「為什麼?」她顯得好受傷。
「它是粉紅色的!」楊昀騏看怪物似地看著那枚OK繃。
「你不要粉紅色的喔?」早說咩!葉依蓮又翻著急救小包,「還有水藍色和橘子色的,你要哪一種?」
那不是重點好嗎?楊昀騏有點無力,「我不想貼那種東西。」
葉依蓮失望地垂下小腦袋,落寞地收著她的急救小包,「對不起。」她只是想,她害他被打,可以的話她真想盡一點力,可是顯然他不領情……
楊昀騏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欺負小動物的壞蛋,心裡湧起無限罪惡感。
歎了口氣,他又趴回床上,「水藍色的吧!」總比粉紅色的好。
葉依蓮抬起頭,還有些不確定地看向他,然後才開心不已地重新從急救小包裡拿起水藍色的OK繃,貼在他額頭上。
「好了!」她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成就,然後把目標轉移到他手臂上,「還有這裡也要!」
「噢……」楊昀騏把頭埋在被子裡,忍不住哀號起來。
「別擔心,水藍色的有很多。」
「天……」
初夏,楊家宅院像下了一場甜美沁香的雪,湖面與草地上被鋪上醉人的姣白,若抬起頭,會巧遇樹梢上的仙子旋轉著降臨人間,一襲南風是透明的紗,揚起千層馥雪,朵朵都是詩意。
初春時楊昀騏邀葉依蓮到楊家大宅賞過花,有別於這淒美的五月雪,那是開滿枝頭、粉嫩金黃的迎春,坐在長廊上任涼風吹拂,茗茶休息,無限地優閑雅致。
楊家大宅的長廊永遠擦得光可鑒人,葉依蓮喜歡坐在楊昀騏臥房外的走廊上,而且在楊昀騏的院落處,楊家的傭人不會經常來打擾,她可以自由自在,想趴在走廊上看書、畫畫或打盹都行,楊昀騏則會讓傭人沏好一壺茶,準備一盤點心給她。
對兒子一向要求嚴格的楊遷,自從那回領教過葉依蓮驚天動地的哭功後,在葉依蓮來訪時都會特赦似地准許楊昀騏不用插手幫裡的事務,讓他去陪她。
楊昀騏想,也許是這一層原因,葉依蓮來找他時都讓他心情特別愉快,後來他們似乎也有一種默契,只要楊昀騏想好好休息一天,就會邀葉依蓮到大宅裡來,有時候不用楊昀騏開口,葉依蓮也會將漫畫書塞滿書包,躲到他家看一整天的漫畫,偶爾一時興起,拿著畫具把他家院子裡的景色畫下來。
而他不是坐在她旁邊看他的書,就是在起居室裡打電動,偶爾也像今天這樣,陪她喝喝茶、發發呆、看她畫畫,他們像兩隻慵懶過頭的貓咪,自得其樂地躲在被時間遺忘的角落。
一朵油桐花飄落在走廊的地板上,葉依蓮輕輕拈起,湊近鼻尖聞了聞。
香氣恬淡,不像桂花與玫瑰濃烈得令人感到衝擊般的震撼,而是舒服得讓人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愣愣地望著夾在指間的小花,葉依蓮想起今天放學時那女孩說的話──
「到底什麼是戀愛呢?」
學校從來沒教過,奇怪的是少男少女在走過這段青澀的歲月之後,好像都會自動地開了竅;反觀到現在還迷迷糊糊、懵懂無知的她卻結婚了,被那女孩一說,好像是種罪惡一般。
她和楊昀騏算不算在談戀愛啊?想到這個問題就忍不住想到他。
現在每天放學或她要離開楊家大宅時,他都會送她回家,陪她搭公車──雖然他自己有車,可是第一次坐他的車時,她一臉的驚惶和緊張大概小小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後來只好都陪她搭公車。
沒辦法,她無法想像他明明只大她一歲,卻可以開著車到處跑,她的表情像在質疑他那張駕照的由來,為此他頭一次和她生悶氣。
葉依蓮又想起他生悶氣時的模樣,忍不住掩嘴偷笑,那是她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發覺他也有孩子氣的一面,這讓她在他面前不再感覺自己只是沒長大的小女孩。
很奇怪,別人板起臉孔時,總是特別凶悍;他板起面孔,卻多了份稚氣,反而平常吊兒郎當的模樣還成熟許多。
所以他才不喜歡發脾氣吧?葉依蓮又是一陣忍俊不住。
平時在學校,他們並不會特別去找對方,但偶爾遇到了,還是會客氣地點頭打聲招呼,假日時他還會陪她去想去的地方,如果沒有特定的去處,兩人就相約去看電影,要不就坐在這裡發呆。
除了這些,情侶們還會做些什麼?
應該是親吻和擁抱吧!他們結婚一年,只牽過小手而已,最親密的接觸是在擁擠的公車上,他替她擋開人群推擠時無可避免的氣息相貼,純情到沒有人敢相信──當然也沒人相信。
不知是誰散播的八卦,說他們曾在KTV的包廂裡上演火熱激情戲,導致現在學校裡只要有同學撞見她和楊昀騏獨處,就會一臉曖昧地匆匆迴避,一邊連聲要他們「請繼續」。
是不是少了親密接觸、少了表白,就不能算談戀愛?葉依蓮不懂,她甚至連楊昀騏到底是怎麼想她都不知道呢!
忍不住想把困擾她整個下午的問題丟給躺在她身旁、像在打瞌睡的傢伙。
「噯!」
「嗯?」楊昀騏眼睛沒睜開,雙手枕在後腦。
「你有沒有談過戀愛?」話問出口,突然覺得好羞赧,好像在間接問他是不是真的和她談戀愛似的……雖然她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麼看她、怎麼想他們之間的關係。
楊昀騏終於睜開眼,但仍沒起身,只是看向她。
葉依蓮怕臉上的紅霞太過明顯,連忙轉頭,「只是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喔!」幹嘛那樣看她?她心裡犯著嘀咕。
楊昀騏看了她好一會兒,表情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什麼也沒想,好一會兒才轉過頭看向天花板。
「不知道。」他說。
那是他經過一番思考之後得到的答案,但顯然葉依蓮覺得他在敷衍她,鼓著腮幫子瞪向他,「什麼不知道,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啊!」
楊昀騏看著她氣呼呼的臉,有趣地坐起身。「喔?那想必你很清楚自己有沒有談過戀愛了?」會問他這個問題,答案十之八九跟他差不多,為什麼她可以不知道,他就不行?
葉依蓮的確是被問倒了,嘴巴張了又闔、闔了又張,半句話也說不出。
「你看,你也不知道吧?」他的語氣裡有著取笑,純粹是因為她的反應。
「我……我是想說,你不是懂得比我還多嗎?」她不介意稍微恭維他,滿足他些許成就感,但一定要合理化自己的反駁,免得又被他取笑。「所以我以為你應該知道。」
「是嗎?那還真是謝謝葉姑娘看得起。」他的表情還是有點揶揄,葉依蓮賭氣地轉過頭不去看他。
楊昀騏移過去與她肩並肩坐在一起,學她把兩腳放在走廊外,只是她一雙藕白的小腿踩不到地面,懸在半空中晃呀晃的,他人高腿長,一下子就踩在草地上。
「你知道我為什麼號稱『十項全能』嗎?」
葉依蓮忍不住為他臭屁的語氣睨了他一眼,「你唱歌很難聽。」這算哪門子的十項全能?
「彼此、彼此,」楊昀騏抱拳笑道,「我是說真的,那是因為任何一門學問都有鑽研的門道,像數學、理化、英文,有課本在那裡,你只要把上面的東西理解透徹就行了,又像游泳、打籃球、空手道,有規則、有竅門,只要掌握了就能得其門而入。」
瞧他說得好像那些全都是小兒科似的,葉依蓮忍不住想。可是他大少爺的確就是這麼神,十項全能不是浪得虛名。
「可是唱歌跟談戀愛,你看過有人編撰課本或開班授課嗎?」他問。
葉依蓮忍不住嗤笑出聲,「什麼跟什麼啊!」
「我不是在開玩笑。」他可是很認真的在討論這個問題。
「看不出來你平常會拿課本用功唸書。」
「我可以當作你在誇獎我嗎?」都沒人相信他在背後默默耕耘的努力,真讓他鼻酸。
「我是在誇獎你啊!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書獃子。」
「多謝誇獎。」可是那一點也沒有安慰到他受創的心靈。
「而且很多人寫過關於談戀愛的書啊!」葉依蓮隨手從書包裡翻出一本言情小說,「這就表示愛情這種東西是可以文字化、讓人理解的。」
「喔?」楊昀騏懶懶地應了聲,「那敢問葉姑娘,鑽研了那麼多本愛情小說,可有結論?」
如果有結論她還用問他嗎?
「結論就是,」就算沒結論,也要擠出個結論。瞧他一臉取笑,她才不要被他看扁。「愛情這種東西,就跟佛陀頓悟因果一樣,除了天賦,還要有一點機緣,最後還要靠努力,才能修成正果。」阿彌陀佛……
楊昀騏忍著笑意,「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以後要改稱呼您葉大師。」有說跟沒說一樣。
「施主你客氣了。」葉依蓮雙頰緋紅,卻故意和他鬧著玩,悄悄把失落藏在心底。
哈啦了老半天,她還是沒問到她想問的。
楊昀騏雖然不知她的失落,但她一下午若有所思,和她的問題八成脫不了關係,於是問道:「怎麼突然煩惱這個?」
不知為何,話問出口,心裡有些什麼被繃緊了,忍不住也在意起她的問題。
「因為,」講到原因,瞬間就有如千斤巨石壓頂,「今天回家的時候,有個女生突然跑過來跟我說了一些話……」
都怪那個女生後來的反應,害她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的變成千古罪人。
「說什麼?」
「她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是談戀愛的那種喜歡,我就跟她說沒有。」其實她那時猶豫了一下,因為當那女孩問起時,她竟然立刻想到楊昀騏。
「然後?」不知為何,楊昀騏心裡有點不太爽快,但緊繃的感覺消失了。
「她聽了就很生氣啊!」實在不曉得她在氣什麼,別人沒有喜歡的人,她有必要那麼在意嗎?「還說她有喜歡的人,暗戀了那麼久,滿心期待和自己喜歡的人會有未來,為什麼我可以隨隨便便就和一個我不喜歡的人結婚?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有權利去追求自己所愛,還有被人所追求,她說我卻把其他人的未來都扼殺了……」
最後這句是啥意思?老實說她百思不得其解,字面上看起來,似乎是指責她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楊昀騏聽到這裡,眼神卻深沉起來。
「而且她說完最後一句,就哭著跑走了。」害她傻愣在當場,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你認得她嗎?」楊昀騏像是知道了什麼,只是試探性地問。
葉依蓮搖頭,「如果不是她很肯定我結婚了,我還以為她認錯人了咧!」學校裡還在唸書就結婚的,應該沒有第二對了……大概吧?
「她只說這些?」
「中間還插了幾句天外飛來一筆的話啦!像是……沒想到竟然輸給我這種人之類的……」她從沒參加過任何比賽好嗎?那女生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啊?
楊昀騏點點頭,「原來如此。」
葉依蓮瞪大眼睛,「你知道什麼了嗎?」還是像佛陀頓悟,突然間理解愛的真諦?
楊昀騏似笑非笑,沒正面回應她的問題,只是把臉湊向她的,葉依蓮因為他的突然貼近而心跳漏了半拍。
「小白兔,你臉好紅啊!」他雙眼盯著她紅嫩嫩的粉頰,像在研究什麼新發現,心裡卻有股想在上頭咬一口的衝動,看起來真的很可口。
幹嘛叫她小白兔?葉依蓮想抗議,可是本來只是有些淡淡暈紅的臉卻因為他的話整個爆紅得像番茄。
「哪有?」她把身體往後移,避開他近得氣息吹拂在她臉上的距離,背卻抵到柱子。
「沒有嗎?」他把手貼上她的額頭,接著歎氣,「跟剛出爐的包子一樣燙了。」可口度再上升百分之百。
「你亂講!」她嗔怒,卻又為了他的碰觸心跳如野馬脫韁,連忙抬手推拒他的身子,「走開啦!討厭鬼!」
楊昀騏放開貼著她額頭的手,卻改以雙手撐在她身側,讓她整個人被圈在他與柱子之間。
「幹嘛縮得像小白兔一樣?」瞧她又一副怯生生的摸樣,害他更想咬她一口了。
「誰教你一直靠過來。」葉依蓮兩手緊抱著小說在胸前,可憐兮兮地說。
她並非感到害怕,而是無法克制地心悸,那樣強烈的衝擊讓她羞赧得快要休克。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臉上有東西。」他一臉慈善地說。
「哪裡?」她伸手摸了摸臉頰。
「這裡。」猛地又貼向她。
葉依蓮只看到他的臉在她眼前不斷放大,直到他高挺的鼻尖抵在她頰邊,他的氣息與她的交纏在一起……
她的唇被輕輕地咬了一口,柔軟的舌尖竄進她檀口間,滑過她的貝齒,在她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前,偷咬小白兔的大野狼在她唇上曖昧地啵了一下。
他他他……小白兔變成木雞,當場呆住。
「我說你嘴邊有餅乾屑。」他厚顏無恥地補了句,在她眼前笑得好燦爛。
啥?葉依蓮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消化他剛剛那句話。
是……是這樣喲?所以他沒有別的意思,是嗎?
「呃……謝謝。」她該道謝嗎?是這樣嗎?好像有什麼地方怪怪的……葉依蓮的腦袋因為臉部過熱而當機中。
楊昀騏臉上的笑容更大了,肩膀甚至開始抖動,他低著頭笑了許久,好一會兒才強忍住笑意,輕輕在她柔軟的粉頰上拍了拍。
「我要告訴你,你沒有扼殺誰的未來,」他臉上的笑意跟著這句認真的話而斂去,語氣輕柔堅定,像在安撫也像在保證。「至少我的未來是我自己選擇的,選擇跟你在一起。」話落,又拍了拍葉依蓮仍然轉不過來的小腦袋瓜,然後起身離開。
啥?他剛剛說啥?怎麼跟上一句話好像沒有什麼關聯?
葉依蓮又在走廊上坐了許久,好半天才突然想到什麼似地瞪大眼睛。
她……她剛剛根本沒吃餅乾啊!
第5章
後來葉依蓮對楊家最深刻的印象,除了翩翩的五月雪,就是楊昀騏臥房外的走廊。那裡視野極好,夜裡蚊蟲也不多,花開時賞花,月起時賞月,兩人泰半的時間也是在那裡消磨,尤其天暖時,在那裡坐著坐著,就會想打瞌睡。
本來下午要陪父親出門,以楊遷對兒子的嚴格,父子倆一起出門絕不會是為了遊玩,楊昀騏雖然不至於厭煩,但年輕人休個假卻得在幫會事務中消磨,心裡當然不可能太痛快。傭人卻說依蓮來了,楊昀騏才又偷了一天的閒。
遠遠從迴廊上走來,就看見那隻小白兔整個趴在走廊上,跟懶骨頭一樣,忍不住覺得好笑。
他發現她真的很喜歡那個地方,過去他從不覺得自己房間外那片地板有什麼特別,可是跟她在一起之後,才發覺原來這棟待了快二十年的大宅有那麼美麗的風景。
他手上端著傭人本來要替依蓮送過來的草莓,走到她身邊蹲下。
「你躺這樣會著涼。」他由上往下盯著她的臉。
葉依蓮睜開微瞇的眼,「我肚子痛。」
「吃壞肚子?」楊昀騏眉頭微擰,將盛滿草莓的盤子放下。「我拿胃藥給你。」
葉依蓮有些無言地看著他,翻身側趴,簡直當這裡是她家的床了。「男生不懂啦!」
楊昀騏好半晌才意會她所指為何,想想他的確也幫不上忙,只好在一旁坐下。「要不要我請醫生來?中醫?還是你要吃藥?」看她病懨懨的,好像真的很不舒服,本來大大圓圓的眼睛都沒了生氣,忍不住伸出手,撫向她的臉頰。
葉依蓮瞧見那盤草莓,嘴饞了起來,「我要吃草莓。」
楊昀騏把盤子移過來,「哪!」
「啊……」癱在地上聯手都懶得動,只把小嘴張開。
懶惰鬼!楊昀騏好氣又好笑,拎了一顆草莓到她嘴邊,卻突然拿開,葉依蓮本來半抬起的頭又撞回地板上。
「很痛耶!」瞪大眼,可憐兮兮地指控他。
「你坐起來吃,躺著吃會噎到。」他說,頗有嚴父的架勢。
「我肚子好痛喔!」她身體縮成一團,「可是我好想吃草莓……」
楊昀騏實在是忍俊不住,只好把草莓放回盤子裡,在葉依蓮來不及反應之時扶起她的上身,待依蓮回過神來,她頭已經枕在他大腿上,愣愣地看著他又拎了一顆草莓。
葉依蓮直覺反應地張口吃了,柔軟的櫻唇吻過楊昀騏的指尖,後者眼裡閃過一抹異色,遲疑了半秒鐘,才若無其事地抬手吸吮指尖的濕潤。
「好吃。」葉依蓮一臉癡憨笑容,挪動身體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繼續當懶骨頭。
「你躺就躺,不要像毛毛蟲一樣亂動。」
「哪有?」葉依蓮聲音無辜,翻個身又換個姿勢,「人家肚子痛。」
「你好像愈來愈不怕我了?」楊昀騏似笑非笑地說。
這是件好事,事實上在這之前,他曾不只一次地為她戰戰兢兢的反應感到挫敗,只能拿更多耐心來對待。這個小女生總是用一雙怯生生的大眼望著週遭的人,每當他的眼不期然與她相遇,心頭總會覺得有什麼被融化了,想要安撫她那令人心疼的緊張,卻又忍不住想逗她。
葉依蓮睜開眼,「我從來就沒有怕過你啦!」不要亂講。
「是嗎?那你之前縮得像小白兔一樣是怎麼回事?」
「我哪有縮得像小白兔?」
「愛辯,明明就有。」大手又是習慣性地在她頰上撫著,好像摸上了癮,「包子也退溫了。」
「什麼包子?」不是只有草莓嗎?哪裡有包子?
「這個。」他忽然低下頭,另一手托起她枕在他腿上的頭,以吻回應。
他嘗到她口中草莓微酸的味道,卻覺得好甜。
葉依蓮傻愣愣地,他的吻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大膽,舌頭在她口中像囂張放肆的侵入者,挑逗著她嘴裡的神經,也攪得她理智變成一團漿糊。
他像要吮盡她口中每一吋芳甜,許久,他的唇離開她的,唯恐更多的親密接觸會激起不該在這時被點燃的。他不忘舔去兩人唇間的銀絲與濕潤,才笑看著眼前熟透了的粉紅小兔包子。
「包子又蒸熟了。」忍不住一手又貼上她的頰,熱燙燙的,好舒服。
「什……什麼啊?!」葉依蓮紅著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臉上的溫度卻久久不降。
「還是熱呼呼的摸起來舒服。」他輕笑著坐起身,讓她躺回他腿上,手掌心溫熱熱的觸感估計還要好一陣子才會退溫。
葉依蓮還是摸不透他到底是怎麼想她,原以為他們之間只剩親吻和擁抱沒有做過,那麼現在他都做盡了,這樣的他們是否算是在談戀愛?
可是……可是……依蓮絞著手指,又覺得不夠踏實。
明明他們都已經是夫妻了啊!是比男女朋友更親密的……
眨了眨眼,楊昀騏手還平貼在她頰上,似乎她已經漸漸習慣他這樣碰她,她由下往上看著楊昀騏望著遠處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常常露出這樣的表情,像在思考著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想,可是此刻,她卻又覺得現在的他和平常有些不一樣……
「喂!」
楊昀騏低下頭,詢問地看向她。
葉依蓮突然覺得臉上熱度又上升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也沒想地就出聲喚他。
「你……」她只是突然有種感覺,在想清楚之前就先開口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楊昀騏挑眉,「沒有,」他又看向遠方。
「喔!」是她想太多了吧?他表情明明和平常一樣。
可是,的確是有點不一樣嘛!葉依蓮在心底反駁。
「怎麼忽然這麼說?」他問。
「沒有啊!只覺得你跟平常不太一樣。」雖然哪裡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
「有嗎?」他自己怎麼不知道?
葉依蓮坐起身,貼近他的臉,仔細端詳著,想找出「第六感」所感應出來的微妙差異有沒有什麼表徵上的不同。
楊昀騏望著她貼向自己,心神微蕩。
「哈!」她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拍手叫道,「我知道了!」
「什麼?」他有些恍神,微怔。
「就是這個!」她雙手食指抵在他唇邊,往下輕輕一按,「你的嘴角往下垂了零點一度。」
楊昀騏忍不住笑出聲。
「真的啦!你不相信我?」葉依蓮很堅持她的新發現。
平常無論什麼時候,他的嘴角總是勾著似笑非笑的角度。
楊昀騏笑看著她,不語。
真是個敏感的小白兔,他想,竟然連他自己沒察覺的也讓她發現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不在乎了,卻不覺每次只要父親為了十紋蘭的事情而對他嚴辭相向,他就煩悶得不想多發一語。
究竟他們是父子,還是堂主與手下的關係?
「你幹嘛顧著笑,都不講話?」葉依蓮噘著嘴,「你在笑我嗎?」
楊昀騏連眼裡也升起明顯的笑意,心頭鬱結的黑霧突然為眼前紅著臉微嗔的小白兔而煙消雲散。
「我在笑你可愛。」
「什……什麼啊?!」葉依蓮為他的話臉又更紅了,「你又唬我──」話沒說完,猛地打了個噴嚏,「哈啾!」這會兒連鼻子也紅了。
楊昀騏皺眉,「都說你躺這裡會著涼了!」語氣難掩責備卻又不捨,他起身橫抱起她,走回房間。
「你你你……你要幹嘛?」葉依蓮一臉驚慌失措,表情活像是想到了什麼限制級畫面。
楊昀騏實在是為她的反應感到好笑,忍不住揶揄,「放心,我只是想讓你回房間去躺,並不想弄得一屋子血。」
「你好色喔!」葉依蓮捧住臉驚呼。
「拜託,剛剛是誰先想歪的?」這小女生很得寸進尺喔!
「你好色!」她才沒有想歪,只是不小心浮現色色的畫面而已啦!
「你才是色女。」
「你才色……」
迴廊處,正巧經過楊昀騏院落的傭僕們,都聽到屋子裡傳來小倆口拌嘴的吵鬧聲,忍不住也露出莞爾的微笑。
時序又走過了一個秋冬春,第二年夏天,他們畢了業,也一起考上大學。楊家大宅的三月迎春五月雪、九月桂花和冬末艷紫荊,點綴葉依蓮十八和十九歲的歡笑與初戀,然而她這輩子第二次站在油桐花樹下,卻要為母親穿上一襲黑色洋裝。
母親嬌弱的性子,其實也和她的身體狀況有關,父親走後她雖然不用煩惱她的未來和家裡的經濟狀況,卻還是傷心憂愁地度日。
依蓮不懂,他們不是聚少離多嗎?哪來那麼多悲傷可以讓母親以淚洗面?
或者,這也是愛情的答案之一?
後事是楊遷父子一手包辦,簡單而隆重,在楊遷的主張下,葉依蓮正式搬進楊家大宅。
一抹飄零的白落在葉依蓮肩上,襯得那身黑是多麼的沉重。
她信手拈起它,十九歲的臉龐與兩年前白紗下仍顯稚嫩的娃娃臉相比,竟顯得些許消瘦。
花落了,是否會找到歸宿?還是依然如搖曳枝頭時,只能對著天空綻放它的美麗,開與落皆孤寂?
身後,楊昀騏踏著一地落花而來。
「小……」一如以往,想喊她小白兔,卻突然改口,「原來你在這裡。」
葉依蓮聞聲,轉身面向他,她的臉幾乎跟那一地的油桐花一樣的白,也許是衣服的關係,卻讓楊昀騏皺起眉頭。
他走近她,習慣性地抬手捧住她的臉頰。
小臉冰冰的,不像平常一樣總是熱呼呼、紅通通地,他突然生起自己的氣來,將她摟進懷裡。
葉依蓮耳朵貼著他的胸膛,隔著與她一樣黑色的上衣,卻聽到令她安心的、代表著溫暖的心跳,思緒跟著從死寂的國度被強拉回現實。
他溫柔地擁她在懷,他的氣息、他的溫度、他小心翼翼怕傷害到她的堅實力量,全都環繞著她,她聽到他在耳邊的撫慰與輕哄。
「如果你想哭的話,就哭吧!」
那一瞬間,白色花朵、艷紅的花心在黑與白的世界中綻放……
「你還有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那一瞬間,雪色飛花竟無比的美麗,比在枝頭上更甚,哪管南風無情捲起殘缺,哪管細雨唐突濺起塵泥……
因為花落了,卻有一雙溫柔的手捧住呵!
她的眼淚染濕他的胸口,卻教他吻去了憂傷的嗚咽。
夏季的甜風,五月的香雪,少男與少女交織成美麗如夢境般的畫面。
一幅日後輾轉在她的夢境裡出現,卻再也追不回的畫……
「蓮……」
油桐花的香味離她好遠好遠,她幾乎已經不記得那種幸福的味道。
「依蓮!」
落英飛轉的景象被狂風吹散,切開夢境的缺口處,代表現實的刺眼光芒扎進她的知覺神經,搖晃的車窗和倒退的風景映入眼簾。
葉依蓮眨了眨眼睛,脖子有些酸痛,坐直身體,才想起自己正在車上,車窗外午後的艷陽照映在遠方海面上,像一條鑲滿藍鑽的綵帶。
「快到了,你準備一下。」駕駛座上的崇華提醒道。
「喔。」葉依蓮用睡得沙啞的聲音回道,卻沒有動作,愣愣地想著方纔的夢境,突然有股衝動想立刻跳車逃逸。
母親走後的第二年,楊昀騏和她離婚了,沒給她一句解釋,從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中,留給她的是這輩子用也用不完的錢,還有心碎。
依蓮恍惚地看著車窗外,這一刻的她就像當年那個還不願從美夢中清醒的小女孩,驚慌失措,總是溫柔而堅實地牽著她的那雙手不見了,她不敢面對,只想找個地方,或者找個方法躲起來,假裝自己墜入另一個夢境。
「依蓮?」崇華見她沒反應,以為她又睡著了,出聲喚她。
「我醒了。」回憶沒有斷層,時間會將不完美的缺憾填補起來,這些年她的生活在崇華的陪伴下不也過得很充實?
也許不如當年那樣的甜美如夢,可是誰不是得揮別那些綺麗的年少時光,才能在這社會上生存?至少崇華給了她一張藍圖,一張一定會兌現,不會突然有一天發現構築的未來化作泡影的藍圖。
即使還有些懶懶的,不是很想動,但葉依蓮還是勉強地從後座抓起自己的皮包,翻出梳子和鏡子整理睡得亂七八糟的儀容。
崇華總是希望她可以在人前表現得更得體一些。
車子行駛在通往觀光聖地的必經道路上,穿過成排叫賣當地名產的攤販,在臨海小鎮轉了一圈,卻找不到資料上的所在地址,於是崇華只好停車問路。
「啊!這地址是向陽山莊吧!你們剛剛應該走高架橋那條路。」派出所的員警說道,「不過沒關係,到這邊也差不多,你們沿著這條路……」熱心的員警開始描述方向。
葉依蓮卻沒心思細聽,只是看著車窗外那些來度假的男男女女。
這裡並不像普通的鄉間小鎮,遠離塵囂而保有自己的靜謐,在假期時它幾乎像都市一樣熱鬧,卻沒有緊張得像隨時會把神經繃斷的步調,也不會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看到一張張麻木如機器的臉孔。
在這裡,好像連天上的雲都特別的悠哉。
在告知崇華她迷糊的把離婚協議書搞丟,還離譜的那麼多年來都不當一回事之後,崇華原先提議她向法院訴請離婚。
依蓮當然知道可以訴請離婚,可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把它擱著,她嘴裡說是迷糊忘記了,事實上卻是因為想要楊昀騏親口告訴她,他真的不要她了,卻又矛盾地害怕去證實,於是只能逃避……
可是,既然她和崇華也走到這一步了,就不能容許她繼續當縮頭烏龜,她勢必得在崇華和過去之間選擇一個。
不管她是否嫁給崇華,都只能乘此機會做一個了斷,於是她說服崇華讓她和楊昀騏再次協議離婚。崇華立刻著手請徵信社找尋楊昀騏的下落,在得到住址之後立刻驅車前來,讓他們將早已不存在的婚姻關係結束掉。
車子重新駛回大道,往山上而去,沒多久,充滿歐式浪漫風情的豪華社區迎接他們的到來。
乾淨整齊的紅磚道與造型復古的街燈,像隨時歡迎旅人下車行走,最誇張的大概就是那一棟棟仿巴羅克式、華麗到讓人眼花撩亂的建築,如果沒看到街角那醒目的橘紅與白綠相間的便利商店招牌,還會錯以為自己置身在十七世紀的歐洲大街上。
車子在一棟幾乎被花海淹沒的房子前停下。
「應該是這裡沒錯。」崇華說道。
成片紫籐覆蓋的花牆,拱型大門上的招牌標示著──
椿館民宿
葉依蓮有些恍忽,沒想到記憶中那個偏愛樸素簡單的楊昀騏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或者,他是和另一個女人住在這裡?這個想法冒出來時她還愣了一下。
是啊,要不他當年為什麼寄離婚協議書給她?經過這麼多年,他身邊有另一個女人也是正常的,正如她身邊也有崇華不是嗎?
可是他應該不會不知道他們其實還沒離婚吧?而且她也從來沒收過法院的離婚判決書。
葉依蓮下車,隨崇華走進民宿前院大門,立刻被植滿前庭的繡球花和玫瑰所包圍,由屋內小跑步出來迎接客人的是位綁著馬尾的少女。
「你們找楊大哥?他還沒回來耶!」少女甜甜地笑道,「還是你們進來坐一下?楊大哥出門買材料,應該等會兒就回來了。」少女話落,抬起頭望向大門口,「啊!楊大哥回來了!」
崇華順著少女的視線回過頭,葉依蓮身體卻僵了僵,遲遲不敢轉身。她的心跳猛烈且迅速,手心冒汗,甚至有些顫抖。
他若見著她,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他從來沒跟她解釋過,為什麼把她一個人丟在遙遠的異鄉,背棄他們之間的約定,讓她在滿心期待之時收到那張離婚協議書?
「有客人?」楊昀騏仍舊叼著煙,手裡提著今晚的食材。
他的聲音比記憶裡的多了份滄桑和低沉,卻勾起許許多多被埋藏在心裡不敢回想的記憶,那些他曾經無限溫柔地對她說過的話,以為已經模糊不清,此刻卻再度鮮明瞭起來。
「他們是來找你的。」少女說。
深吸了一口氣,聞到記憶裡不曾在他身上出現過的煙味,她提醒自己,無論過去有多美好,都已經回不去了……
「好久不見。」轉過身,她逼自己露出一個微笑,面向他。
第6章
椿館隔壁的另一棟別墅是員工居住的宿舍,格局與規模和其他坐落在向陽山莊裡的相同,算起來是相當高級的員工宿舍。
楊昀騏在三份離婚協議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一旁還有被臨時拉來當證人的馬尾小妹,在崇華確定她已經滿法定年齡之後,她在證人欄上簽上「?曉葵」三個字。
顯然她從剛剛知道楊昀騏已經結婚,而且正要離婚到現在,還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對楊大哥所知不多,只知道他三年前到椿館來當廚師,廚藝之優,方圓百里內無人能出其右,而且他與椿館的真正主人──同樣也非常神秘的房東小姐似乎是相當熟稔的老朋友。
曉葵接著發現向來煙不離手的楊大哥這時竟然沒抽煙!她一臉驚異地看向坐在身旁的楊昀騏,後者仍舊一臉神態自若,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你們其實不用特地跑這一趟。」楊昀騏說。
「要的,一來聽依蓮說,楊先生和你父親曾經很照顧她,所以我想親自來拜會。」
對比楊昀騏一身休閒又平凡的打扮,崇華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流露出身為精英分子的鋒芒,髮型、服裝、舉手投足,都給人一種冷靜、嚴肅、持穩的感覺。
「二來我已經向依蓮求婚了,如果沒有意外,我們一決定日期,便會通知你一聲,希望婚禮當天楊先生也可以來賞個光。」
崇華說話的神態和語氣不無一種高人一等的自豪,依蓮對楊昀騏的描述並不多,他不知道那是因為她刻意避諱。他曾經揣測她的前夫會是什麼樣的人,如今看來他認為當年想法還不成熟的葉依蓮是因為他的相貌而接受那段婚姻。
葉依蓮沒有對崇華的話多作補充或反駁,在那當口,她只是懷著一種像在等待著什麼、卻又茫茫然不知所措的不安而沉默著。
楊昀騏笑了笑,「我可能抽不開身,不過我會把禮金寄給你們。」
葉依蓮的名字是早就簽好的,她坐在崇華身邊,半垂著眼,不懂自己明明想來親口問他,到了這一刻為何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楊昀騏甚至沒特別和她說上一句話,只是很制式、很客套的和崇華應對。
還是,這些對他而言早就不重要了?只有她還傻傻的認為他應該給自己一個交代?只有她還笨笨的,因為害怕承認放不下而當了七年的縮頭烏龜?
她甚至不敢將視線抬起,再看他一眼。
「要不要留下來吃頓飯?反正都走了那麼遠的路了。」她聽到楊昀騏這麼問道。
「不了,我們還得去別的地方,就不打擾了。」崇華說著起身,葉依蓮連忙回過神也站了起來。
如果現在不問,可能一輩子沒機會了!
葉依蓮猛地抬起頭,對上楊昀騏不期然與她相對的眼。
「昀……」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也許只是湊巧他們同時間開口,又也許是他刻意打斷了她的話。
他依然如她記憶裡的那般啊!只是當年那個少年眼裡輕狂的叛逆與桀驁,還有總是不經意流露對她的寵愛已經不在了……已經回不去了。
葉依蓮心口一陣抽緊,像是原來被深深埋起來、被刻意遺忘的,突然間以疼痛來宣示存在。
可是她已經不是當年只會以著無辜的眼神示弱的女人,她垂下眼,在瞬間把早已不該存在的感覺與激情遮掩,努力維持最完美的形象。
「我過得很好。」她回道。
楊昀騏臉上又是一笑,曉葵在一旁看著,卻悄悄握緊了雙手。
從他們來訪開始,她知道楊大哥根本沒真正笑過,直到剛剛……
「那就好。」他說,仍舊沒有表露太多。
「依蓮。」崇華轉過身喚著她。
葉依蓮不讓自己有時間思考其他,舉步離開。
結束了,從今以後不要再想。她像在催眠自己,腳步如同她內心的狼狽與倉皇,走向那個真正願意給她承諾的人,不再回頭。
一直到他們的車子駛離椿館,楊昀騏才緩緩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煙點上。
「今天的晚飯你們自己解決。」他只交代了這一句話,便上樓去了。
替兩間房的客人叫了外送的晚餐,到了九點,才是他們員工的用餐時間。
工讀生阿燦先回家去了,只剩下曉葵和民宿老闆娘,也就是她的阿姨。這附近的人都喊她阿椿姊,還有阿椿姊當公務員的丈夫,本來平日楊昀騏會和他們一塊兒用餐,不過今天他從下午時就沒下樓來過。
看著眼前外送的便當,曉葵就忍不住擔心,「楊大哥不會有事吧?」
頭上還捲著發鬈的阿椿姊搖搖頭,「如果真的有事,應該早八百年前就出事了,不會等到現在。」
「我看,你等等把便當拿上去給他。」她姨丈說道。
一抹人影從電梯的玄關處晃了出來,曉葵還以為是楊昀騏,回過頭卻發現是平常不到半夜不會晃下樓來覓食的房東小姐。
「櫻姊!」曉葵像看到救星。
皮膚蒼白、穿著深色睡衣的女人雙手抱胸,右手食指上還夾著嫋嫋燃燒的香煙,一下樓就先到廚房拿啤酒飲掉大半瓶。
「櫻姊,你知道楊大哥結過婚嗎?」曉葵小聲地問。
林夙櫻閒閒地吐了口白煙,「知道,他十八歲就娶了老婆,二十一歲寄離婚證書,結果沒下文。」再把另外半瓶喝完。
「今天他妻子來找他重簽離婚協議書。」曉葵把下午的情形說了一遍。
林夙櫻聽完,眉頭擰了起來。
「櫻姊,楊大哥會不會有事啊?」善良的曉葵滿心擔憂地問。
林夙櫻揮了揮手,「放心吧!他要是會想不開就不叫楊昀騏了,他的心可是鐵鑄的。」說罷,轉身走回玄關。
「櫻姊,你去看看楊大哥吧!」曉葵不放心地在後頭喊。
「行啦!小管家婆。」林夙櫻上了樓,猶豫了兩秒,才舉手敲了敲楊昀騏的房門。
這棟別墅總共六個樓層,一、二樓共用;三樓是臨時員工宿舍,專門給像阿燦那樣來打工的人,有時工作太晚不方便回家時使用;四樓住的是阿椿姊夫妻倆和曉葵;本來林夙櫻想住頂樓,楊昀騏給了她兩倍房租,雖然她不缺錢,但也從不跟錢過不去,於是她自己住五樓,留頂樓給楊昀騏。
這類價位高昂的獨棟別墅都設有電梯,在電梯和樓梯處特別隔出一個小隔間,可以做為開放式玄關,也可以采封閉式,讓每個樓層都保有各自的隱私。
敲了半天沒反應,林夙櫻試試轉動門把,門沒鎖。
門後,原本將近五十坪的空間隔出一大塊地方做為陽台,另外有兩房、兩廳,外加廚房和浴室,仍舊十分寬敞。
林夙櫻不用猜也知道楊昀騏坐在陽台的欄杆上抽煙。
「現在才躲起來搞自閉,是不是晚了點?」林夙櫻倚在落地窗邊問道。
楊昀騏半側過頭,笑了笑,「不想煮晚飯就是搞自閉?看來我過去三年來挺盡責的,沒有三天兩頭罷工,讓你們習慣一點。」
「再裝就不像了,你以為你眼前的人是誰?」林夙櫻仍舊在屋內,她可不想吹冷風。
「是,在下還真瞞不過大姊頭法眼。」
「我不當大姊頭很久了。」隨手拉了一旁的椅子坐下。「不要拐彎抹角,你那隻小白兔終於開竅來找你攤牌了嗎?」
楊昀騏繼續望著遠方融在夜色中的海景,不語。
「你有沒有和她解釋當年要和她離婚的原因?」問是這麼問,不過林夙櫻以她爺爺的名義發誓,答案是沒有。
楊昀騏搖頭,「知道她過得很好,她要再嫁的人看來也很可靠,我就放心了。」
「靠!」忍不住發出無意義的語助詞,林夙櫻朝天上翻了翻白眼,「我實在搞不懂你,都已經沒事了,幹嘛不去把她找回來,跟她解釋?」
「在來這裡以前,我只是個一無所有的光棍,能給她什麼?」她聽到他笑著說道,卻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錢很多啊!」法院又沒查封他家的財產。
「她也不缺錢。」當年他給了她一筆豐厚的「贍養費」,她有錢、有學歷、有大好的未來,而他除了錢,大學沒念畢業,還坐過牢,能給她什麼?
「她缺男人保護。」有些女人總是需要一雙手臂依靠,就像葉依蓮。
「事實證明,她找到更好的。」
「衣冠楚楚不代表不是人面獸心。」
「她和那男的交往五年了,如果真的遇人不淑,不會在一起那麼久。」
「喲!看來楊大少爺這些年不是真的對小白兔不理不睬,你還請人調查她的情況嘛!」她說的當然是彼此心照不宣、他卻一直不願承認的事實。
楊昀騏但笑不語。
就因為這樣,當他能夠無所顧忌地去找回她時,她身邊已經有了另一個男人,如果他曾經傷害過她,那麼當那個男人出現時,就是他該退出的時候了。
「你要真有心把她讓給別的男人,早就去訴請離婚了吧?」
所以啊,有人傻傻的逃避,有人傻傻的等,等到她真的用時間去證明另一雙手可以倚靠,他才會真正讓自己死心。
這一對真是欠人罵,林夙櫻暗啐。一個膽小得像縮頭烏龜,一個內斂得像個老頭。
「都過去了。」他只是對著夜空喑?地說。
愈美麗的愈想挽留,愈想留住的卻愈留不住;愈珍貴的失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來……
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嗎?
突如其來的鈴聲劃破了消沉低迷的冷空氣。
林夙櫻懶得動,鈴聲響了許久仍不放棄,楊昀騏只得挪動身體,從欄杆上一躍而下。
「喂,我是。」楊昀騏接了電話,是從這棟別墅的總機接過來的。
話筒那方急切地傳達著訊息,楊昀騏愈聽,臉色愈是驚恐而深沉。
最後林夙櫻只聽到他對著話筒說道:「我馬上過去。」
電話掛斷,他像風一般拿起鑰匙,甚至沒招呼林夙櫻一聲就衝了出去。
窗邊的女人又抽了一會兒煙。
從小到大,會讓他這麼緊張的人事物屈指可數,楊遷走了之後就剩下那一個……
突然也覺得不太對勁,林夙櫻起身,跟著走出房間。
她覺得很冷,頭很痛。
有人在她耳邊問話,有人在她身旁來來去去,替她檢查身體、打點滴,但她只想安靜,只想躲起來。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是像夢囈般不斷地說話。
「小姐,你好歹得告訴我們你住哪裡,或是電話多少,我們才能通知你的家人。」穿著灰色制服的人這麼說道。
「我沒有家人。」很早以前就沒有了,她被丟下了,他不要她。
「那麼你知道,最後跟你在一起的人是誰嗎?」
驚悚的記憶回流到她的腦海,一幕一幕,都是她這輩子不敢想像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又經歷了一次那些場景,恐懼得渾身顫抖。
警方和醫護人員以為她自己跑到海邊喝酒,吞安眠藥自殺,才會在海中載浮載沉,她身上確實沒有其他外傷,只是醒來後像神智不清地囈語著。
「小姐,你記得最後跟你在一起的人是誰嗎?」穿著灰色制服的人又問。
她驚恐地看著病房裡所有人的臉,這些人是誰?他們真的是來救她的嗎?還是也和那些人一樣,是披著人皮的魔鬼,只要她洩漏任何秘密,就會再次被強灌安眠藥,拖回海裡?
「我不記得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下意識的,她只能選擇這個她認為最安全的說法。
最後,員警只在她丟在沙灘的包包裡,找到一紙離婚證書,和幾份證明文件。
葉依蓮大二那年,楊遷希望他們小倆口出國唸書。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國內的大學念得好好的,卻要跑到國外去?不過那陣子十紋蘭內部氣氛很詭異,內憂外患不斷,楊昀騏幾次累得連和她在一起時話都不太多。
不過,他倒是很積極地為兩人的出國做準備,和她一起考托福,參加入學測驗,也很快地備妥一切需要的檔。
「到了外頭,我就不用再管十紋蘭的事,而你可以學你喜歡的畫畫,我們可以過著像普通年輕人一樣的生活。」
楊昀騏和她坐在臥房外的走廊上,這麼談起兩人未來的顥景。
「我們可以把所有課餘的時間拿來看電影、玩樂,如果有必要,去體驗一下打工的甘苦也不錯。」
她看著他的側臉,聽著他的描述,原來還有一絲遲疑也全都化為滿心的期待,始終矜持著未說出口的愛戀變得更加濃烈,一如他眼中的憐寵也是與日俱增。
「雖然人生地不熟,可是我們有兩個人,想家時也有伴。」他笑說。
於是,她開始編織屬於他們的美夢,心動地想像到了新的天地,他跟她會擁有新的生活,即使那裡沒有五月雪、沒有桂花香,他們也會一起發現不一樣的感動,一起欣賞異國的風花雪月,互相扶持,不離不棄。
臨行前,他卻改變原來同行的決定,要她先走一步。
「我只晚你幾天,你先過去,我很快就會回到你的身邊。」他說。
以前,他不曾讓她一個人先回家,不曾讓她一個人落單,她以為那次只是個例外,可是她在異國等了又等,一個月過去,她接到一紙離婚協議書,還有楊昀騏要她幾年內別回國的簡短訊息,其他什麼也沒講。
異國的秋天像世界將到盡頭一般的蕭瑟,她反覆的將那紙離婚協議書折起又攤開,以為只是因為思念而作了一場可怕的夢,可是紙上的文字並沒有因此而改變。
她打國際電話回楊家,空號。她甚至找不到人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那一刻她才知道,為什麼那些跟楊家有關的人們喜歡戲謔地說她是「被養在深宮的小白兔」。
楊家發生了什麼事?楊家有哪些交好的親朋好友?楊家和十紋蘭有著如何密不可分的關係……這些她完全不知道。
她住在楊家,卻過著自己的生活,或者說,是楊昀騏把她和她所緊張害怕的隔離開來,她的生活裡只有楊家大宅四季更迭的繁花如錦,和與她情感日篤的戀人丈夫。
於是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像被原來的世界遺棄。
她沒有立刻回去,因為新的學校開學了,因為楊昀騏在信上的告誡,她不知道為什麼,只是不敢違逆。
她有什麼損失?並沒有,楊昀騏給她的「贍養費」足夠她一輩子不用勞心勞力就能過著安逸的生活,這才是他們當初結婚的目的,她該得的都得到了。
找了一堆藉口,總之她就是膽小、懦弱,沒有勇氣回去質問他。
茫然地過了幾個月,異國的冷冬來臨,她這輩子頭一次看到降雪,身邊卻沒人可以分享那樣的喜悅。
於是她在飄著冬雪、全然陌生的街頭嗚咽了起來,悲傷的情緒像是被小心翼翼地防堵著,卻突然崩毀潰堤。
「不要再哭了,小朋友都在笑你了。」那時他雖然這麼說,卻還是握著她的手,溫柔牽引。
她曾經以為,這輩子他會一直握著她的手。
可是他卻放開了,沒給她任何理由。
異國的霜、凜冬的雪,飄落在她的指尖,讓她只能交握著自己的手,任眼淚隨著雪片墜落大地後沉寂,以冰冷埋住悲傷。
不是說好了,他會一直在她身邊的嗎?
第7章
「騙子……」病床上沉睡的小臉還掛著淚痕,模糊地發出夢囈,直到修長的大手握住她的,另一手拭去那些晶瑩,她才又沉沉地墜入夢鄉。
他的手心貼著她的粉頰,凝望著她有些憔悴的小臉,才驚覺埋在心底的思念原來深沉到足以將他淹沒。
在椿館見到她時,他心口像被猛地一撞,無限狼狽與衝擊被掩藏在他看似雲淡風清的微笑下,只有他知道自己轉過身熄掉香煙時,手在顫抖。
呵!以前人人都說他的心是鐵鑄的,天塌下來也笑得一派瀟灑無畏,他的字典裡沒有「不敢」兩個字……不知何時,那些全都變成騙人的謊話,全都是為了那個被他戲稱為小白兔、明明就柔弱無害的小女生。
他們發現她的時候,她差點沒命,因為安眠藥和酒精使她陷入昏迷,在海面上載浮載沉。
「她身上沒有外傷,我們不排除她是喝醉酒鬧自殺。」稍早他趕到醫院,一名員警這麼告訴他。
「天色這麼晚,」另一名員警卻說道,「有人報案說見到有人自殺,我們懷疑報案的人跟她的墜海有關,因為那個人用公共電話,甚至故意讓我們找不到他。」
楊昀騏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崇華。
可是醫務人員隨即告訴他,依蓮可能有間歇性的失憶,她聲稱想不起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會是巧合?但他不敢冒險,打了幾通電話,找了幾個信得過的人,托他們暗中調查,才放心地到病床旁陪她。
葉依蓮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白色的天花板讓她感到緊張,但隨即她感覺到有人握著她的手……
就像好多年前,那個總是在她身旁說會陪伴她、默默地付出溫柔的人,也是這麼的將她的手包覆在他手中。
葉依蓮轉過頭,連夜趕到醫院又守著她一夜的楊昀騏趴在床畔睡著了。
她還在作夢嗎?夢裡獨自在異國街上哭泣的她聽見他的聲音,抬起頭,他像過去一般地牽起她的手。
「別哭。」她聽見他說,然後她安心地沉入夢鄉。
走廊上和隔壁病床的聲響讓她知道這不是夢,她怔怔地看著楊昀騏側趴的臉,眼圈下有著疲態,而他的手即使在睡夢中也沒有放開她。
既然不要她,為什麼又出現在這裡?
可是她發現自己已經不再緊張不安,因為有他在。
楊昀騏睡得並不沉,須臾便醒了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先確定她還好好地躺在床上。
「你醒了?」
葉依蓮來不及裝睡,不過她也睡得夠多了,乾脆睜著一雙圓眼看著他。
昨日在椿館時,也許是太多閒雜人等,讓她不敢把話問出口,這一刻她突然有了勇氣和衝動。
「小蓮?」怎麼呆呆地看著他,卻不說話?楊昀騏有些擔心了,不會是傷到腦子了吧?
她眨了眨眼睛,顯得無辜而可憐兮兮,卻不知那樣的神情一直是他的致命傷、他楊昀騏鐵石心腸的罩門!
沒一會兒,那些被拋棄在異國的悲傷回憶湧上心頭,圓睜的大眼裡甚至擠出了水氣。
「你都不要我了,還來做什麼?」說到最後一個字,嘴巴扁扁的,淚珠也滾了下來,「你把我丟掉了。」愈想愈傷心,傷心到語無倫次,累積了多年的怨懟與哀傷一古腦地傾洩而出。
楊昀騏趕忙坐上床畔,安撫她。
「別哭。」見她哭得像被拋棄的小孩子,他有些手忙腳亂了,本來還遲疑著不敢抱她,最後還是歎口氣,將她擁入懷中。「別哭了,是我不好。」
怪他當年怎麼也想不出讓她不要為他擔心,又能讓她乖乖待在國外的方法。
十紋蘭的解散牽扯到太多恩怨與風雨,楊家在黑道的勢力兵敗如山倒,她回來並不安全。
葉依蓮仍然孩子氣地嗚咽著,「討厭鬼……我討厭你……」她本來就討厭他,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讓她喜歡上他之後,卻又不要她了?
「我知道。」他苦笑,想起過去,她總是在嗔怒時這麼罵他。
巡床的護士走過來,希望他們可以安靜一些。
葉依蓮確定無外傷,也做過腦部超音波檢查,醫生判定她的失憶是心理因素,只要定期找心理醫師輔導便成,因此她今天就差不多該出院了。
「噓,別哭了,」楊昀騏只得誘哄著,「等等醫生生氣了,會抓你起來打針。」
葉依蓮將頭枕在他肩上,吸著鼻子,半嗔半怨,又把她當小孩子!
可是,這幾年每次想到他這麼哄她,她就好心酸,因為她一個人哭泣時再也沒人這麼哄她。
想到這裡,她又斷斷續續地抽噎著,「我最討厭你了……嗚嗚……」
「我知道。」楊昀騏忍不住憐寵地笑了,親了親她的額頭。
他當年是發了什麼瘋啊?竟然做出那樣的決定!他完全不敢想像自己當時如何狠下心來簽那紙離婚證書,怎麼狠得下心腸讓她獨自在異國孤單啜泣?
事實上,他猶豫掙扎了許久,而在當時,他只能被時勢和現實逼迫,做出那樣的決定。
她才不過二十歲啊!他怎麼能讓她回來,卻面對他將坐牢,且隨時有人會找她麻煩的危境?
「我最最最最討厭你了!」幾乎已是有些撒嬌地嗔怒著。
「好好,我知道,我們回家去吧!你再哭下去護士要殺人了。」他半開玩笑地哄道,果然見到護士小姐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大眼。
葉依蓮身體卻僵了僵,她坐起身。「回去哪裡?」他要她回哪個家?她的家嗎?葉依蓮小臉突然慘白。
不!她不能回去!崇華和那群人會找到她,她等於自投羅網!
楊昀騏看著她,眼神有些深沉,像過去他在思考著只有他自己能明瞭的心機時,總是露出這樣的表情。
「回我家,還是你記得你住的地方在哪裡?」
葉依蓮慌張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對了!她失憶了!她必須繼續扮演失憶者的角色。
楊昀騏微笑,憐寵的拍拍她的小腦袋瓜,「那就對了,我先去替你辦出院手續,等等我們就回家。」離婚協議書還沒送戶政事務所,所以他要替她辦任何手續都還很方便。
「我要跟你去。」她緊緊抓著他的手,怕他消失,也怕「那些人」會在他離去之時突然冒出來。「我跟你去辦出院。」
望著她驚恐不安的小臉,楊昀騏的眼色更加深沉了,但他只是微笑著,帶著安撫地牽起她的手。
「好,我們一起去辦。」
看來,他得快些查出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他們倆回到向陽山莊,葉依蓮才發現,楊昀騏幾乎是千里迢迢地趕到醫院去。
他們早上離開醫院,回到山莊時卻已經下午了,雖然說中途他還特地帶她去吃午餐,採買一些生活用品和衣服。
她得在他那裡住上一陣子,雖然不知這「一陣子」是多久,可是她至少找回了七年來日思夜想的臂彎,她寧可當自己真的失憶,不要去想其他。
車子駛進椿館專用車庫裡,葉依蓮卻一臉膽怯地不敢下車。
她竟然忘了,他家裡可能不只他一個人。
會不會等會兒就走出一個女人來,而她這個前妻只能靠邊站?
她不應該沒想到的,只是因為太依戀重逢後的喜悅,太想緊靠著這世上唯一能給她安全感的臂彎,卻把一切拋諸腦後。
「怎麼了?」打開車門,楊昀騏見她一臉無措。
「我……我就這樣跟你回家,會不會不方便?」她低著頭,忍不住揪著衣擺,心裡頭無限的彷徨與酸澀。
楊昀騏愣了兩秒才理解她話裡的意思。
「我還是一個人。」他淡淡地說,仍是一臉安撫地笑,「我現在在民宿當主廚,和民宿的同事住在同一棟房子,不過我們都保有各自的生活空間,等你休息夠了,晚餐時我再和你介紹他們。」
他想起她一向怕生。
「還有,房東你也認識的,雖然以前可能只見過幾次面。她是林老幫主的孫女,以前幫裡的男孩子都怕得要死的女山大王,記得嗎?」
葉依蓮對十紋蘭的記憶不多,除了跟他有關的才會印象深刻,不過她仍是點點頭,心裡因為那句「還是一個人」,忍不住心頭發熱,卻止不住愧疚。
其實她剛剛一點也沒有為難他的意思,她只是想說,如果不方便,她也不勉強。可是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因為知道他仍是一個人而欣喜,多麼自私啊!
他又對著她伸出手,笑道:「走吧!」
曉葵在大門口看到楊昀騏的車駛進車庫,接著又見到他牽著一個女人的手下車來,嘴巴張了又闔,闔了又張。
那不是昨天和楊大哥簽離婚協議書的……
「你在幹嘛?蚊子都跑進去了。」阿燦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然後隨著她的視線,也看到楊昀騏和葉依蓮的背影。「原來楊大哥交女朋友了啊!」
阿燦的嗓門之大,讓她感覺到周圍的視線都聚集了過來。
「不關你的事,別亂說。」曉葵轉過頭,果然看到隔壁的隔壁那個老是明目張膽地對楊昀騏示好的花小姐也看向他們。「你剛剛眼花了,楊大哥還沒回來啦!」曉葵故意大聲地說,推著阿燦進門。
「什麼眼花,我明明──」接下來的話被曉葵摀住。
被遮住口鼻無法呼吸的阿燦還沒弄清楚曉葵擠眉弄眼是為了啥,就看到那個穿得花枝招展、身上香水會嗆死方圓百里所有蚊子的花小姐走了過來。
「騏哥還沒回來嗎?我烤了蘋果派要給他呢!」花小姐一邊說,一邊朝車庫的方向張望,她剛剛明明看見楊昀騏的車子從外頭回來的。
「還沒有,楊大哥還沒回來呢!」曉葵連忙否認,手還是沒放下來,她可是遺傳了母親家族的怪力,阿燦這個弱雞大學生連力氣都比不贏她,只能脹著豬肝色的臉,嗚嗚亂叫。
「喔?」花小姐一臉疑惑,「可是我看他的車在啊!」
「楊大哥沒有開車出去,他的車當然在。」
「是嗎?」花小姐又看了曉葵和阿燦一眼,然後悻悻然地說:「他快被你悶死啦!」說罷,轉身扭腰擺臀地往回走。
曉葵這才慌慌張張地拿下手,還忙不迭地在阿燦身上擦著,「嘖!你有沒有吐口水在我手上?」
死裡逃生的阿燦白了她一眼,拚命喘氣,「我沒告你謀殺算不錯了。」
「我先跟你說,但你不准到處亂講,剛剛跟楊大哥一起的是他老婆。」曉葵還在擦手。
「老婆?!」阿燦驚呼出聲,「楊──」話尾又被曉葵堵住。
「死阿燦,你是聽不懂國語喔?叫你不要到處張揚,你還喊那麼大聲,找死!」
阿燦用兩手才把曉葵的手拔開,氣喘不休地罵道:「怪力女。」
「總之你不要到處亂講,楊大哥跟他老婆好像要破鏡重圓了,你的大嘴巴不要壞事。」
「破鏡重圓?你去哪裡聽來這個八卦?我怎麼都不知道?」
昨天簽離婚協議書,今天人就被帶回來,而且看樣子楊大哥昨天的失常和今天的請假都是為了前妻,以她有限的想像力思考,應該是破鏡重圓吧?曉葵沒回答阿燦,只是兀自沉吟著。
「喂!地球總部呼叫?曉葵!」阿燦在她面前招著手,直到她總算回過神來。「你幹嘛那麼關心楊大哥?」莫非……
?曉葵白了他一眼,「楊大哥對我們那麼好,你不關心他嗎?」
「關心啊!」男人之間最重視的就是義氣!
「這就是了,我看他很愛他老婆,所以我希望他們能夠復合成功。」
「你又知道他很愛他老婆了?」奇怪,她的八卦到底從哪裡聽來的?阿燦開始懷疑曉葵瞞著他,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去聽來這麼精采的八卦,實在太不夠義氣了。
「因為,」?曉葵一臉若有所思,「我總覺得楊大哥很寂寞。」昨天來訪的兩人則間接印證她的直覺,她想楊大哥並不想離婚吧?
「男人到了這個年紀,身邊還沒有美眉,是會很寂寞,」阿燦摸著下巴,一臉莫測高深,「不過那是楊大哥自己不要,PUB那個露露和隔壁的花小姐不是都對楊大哥很慇勤?」
而且兩個都長得不錯,一個身材火辣,一個妖嬌美麗,只是性格都有點令人不敢恭維。
曉葵翻了翻白眼,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不要用你色情的思想來解讀我的話,快去工作啦!不然我跟阿姨告狀。」
「你真的很像管家婆耶!」在曉葵開始摩拳擦掌的威嚇下,阿燦只得夾著尾巴滾回去上工。
因為在醫院時,葉依蓮只是把本來髒掉的衣服換下,所以一回到楊昀騏的住處,她就先去洗個澡。
在她洗澡的空檔,楊昀騏則接了幾通電話。
「阿騏,是我,」電話那頭傳來死黨的聲音。
這些年來,大虎他們始終沒和他斷了聯繫,在牢裡那段日子,他們探監探得很勤。
當年的校園風雲兒一個個走上跌破師長們眼鏡的人生,尤其是那個萬年留級生大虎,如今已是刑事局重案組的小隊長。
當年他考上警校時,帶過他的老師幾乎都下巴往下掉,也幸虧當年楊昀騏阻止他加入幫派,否則他大概也和楊昀騏一樣,在牢裡蹲過一回。
「抱歉,重案組這麼忙,我還麻煩你。」忍不住摸出口袋裡的煙,看了一眼浴室的方向,估計葉依蓮不會這麼快出來,於是熟練地把煙點上。
「夠了喔!咱們哥兒倆是什麼交情?說這種話當心我跟你翻臉!」大虎在另一頭沒好氣地啐道,「我幫你查過了,那個叫王崇華的今天還照常到他的律師事務所上班,不過他有跟派出所備案,說他未婚妻和他出遊,在昨天夜裡出了飯店大門之後就沒回去了。」
楊昀騏眉頭擰了起來,一邊打開落地窗。
依蓮才剛失蹤,身為未婚夫今天立刻就回去上班,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又或者他天生就是那種工作狂?如果是這樣,他昨天又何必專程陪依蓮來這裡一趟?
「小蓮在我這兒,但我暫時不想她被找到。」事情還沒水落石出之前,他不放心讓她回去。
「啊!你終於想開啦?真是謝天謝地,我以為你打算一輩子打光棍。」大虎忍不住取笑道,「包在我身上吧!你快點和你那隻小白兔和好,我實在不想我們一群兄弟都過得好好的,就你一個人躲在那鬼地方發霉。」
楊昀騏輕笑,「你要我告訴大姊頭,你說她的地方是鬼地方嗎?」
「拜託!千萬不要,她比我們局裡那些母老虎全部加起來還可怕。」
兩個男人在電話兩端大笑出聲。
「對了,我得先告訴你,」迥異於上一刻的閒聊,大虎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你最好小心那個叫王崇華的傢伙,他有過三次替東南亞大毒梟雷龍辯護的紀錄。
「雖然他是個律師,替人辯護也沒有什麼,我的密報卻說雷龍最近又找上他,他也算很小心且懂得避嫌的人,卻被我的線民發現他和雷龍的人會晤,我懷疑雷龍威脅過他。」
大虎的話讓楊昀騏眉頭的結打得更緊了。
「小蓮她……有可能是不小心被牽扯進王崇華和雷龍之間的利益糾紛,而被滅口,是嗎?」楊昀騏問道。
「很有可能,所以我才說你最好小心一點,必要時開口跟我說一聲。」
「不,現在什麼證據都沒有就動用警方的人,很容易打草驚蛇,」楊昀騏折掉香煙,看了看浴室的方向,葉依蓮差不多要洗好了。「我會找人幫忙,過兩天再打給你。」
「沒問題,你們自己小心。」
通話結束,浴室的門正好打開。
葉依蓮剛洗完澡,臉頰因為熱氣而紅得像桃子,微濕的發披在肩上,有些鬈翹,那模樣和以前的她幾乎沒兩樣。
楊昀騏轉過身看向她,卻很快地把眼神移開。
即使經過許多年,她粉頰酡紅、一臉小迷糊的模樣,還是最令他心動的畫面,他們畢竟分開那麼久了,一點點撩撥都能夠點燃火花。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或先休息一下?他們九點才會開飯。」
「我還不餓。」依蓮站在原地,兩手揪著衣擺,神情舉止又變得像當年剛嫁給他時那般,像小學生面對老師。
楊昀騏苦笑。
七年的時間已經把一切都推回原點了嗎?
畢竟他們只共同有過三年的回憶啊!對一個人的一生來說,也許短得沒什麼份量。
雖然那三年對他而言,已經足夠在他心頭劃上一道缺口,名為「思念」,七年來始終沒有癒合過。
「我把你的東西放在剛剛那個房間,你這段時間可以睡那裡。」他指著自己的房間說道。
剛才他已經先把自己的東西搬出來,畢竟這層樓只有一張床,他一個人住,本來就用不著擺上兩張;現在她住進來,他當然把能睡的先讓給她,過兩天再去張羅另一張床來。
葉依蓮看向開啟的兩間房門,自然知道他打算睡另一間客房,生疏得像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似的。
剛剛在洗澡的時候,她突然在想,如果這七年間,她勇敢一點,主動來找他,現在他們會如何?又或者七年前,她鼓起勇氣問他為什麼與她離婚,問他究竟有沒有愛過她,結局是否會變得不一樣?
她已經因為自己的膽小而錯過太多了啊!
「小蓮?」怎麼又傻愣愣地站在那裡,也不回答他?楊昀騏忍不住又擔心起她的身體狀況。
「為什麼?」脹紅著臉,她雙手緊握著,十指幾乎掐進掌心的肉裡。「你為什麼要跟我離婚?」這句話說出口,好像花了她生平最大的力氣才講完,讓她覺得整個人緊張得都要虛脫了。
她做為妻子有權利這麼問吧?雖然她這個妻子當得實在不怎麼稱職,和他在一起時沒為他分過憂,與他分開了也只知道要逃避現實,連嫁給他都是因為膽小不敢反抗才糊里糊塗嫁掉的;現在想想她要是被離掉,似乎也沒什麼好值得人同情。
結婚時不敢反抗,離婚時不敢問,她的人生還要在多少個「不敢」上任人宰割?
楊昀騏完全沒料到她會在這時間問起這個問題,有些怔住,他以為這個問題好歹該讓他和她都有心理準備之後再來談會比較好。
「我做錯了什麼?」這句話足足晚了七年才問出口。「還是,你只是因為不喜歡我……你老實說其實也沒關係,」因為緊張,忍不住就顯得叨絮起來,「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要這樣……」說到最後一個字,小腦袋瓜又垂了下來,聲音開始哽咽。
唉!事到如今,她還有資格難過嗎?明明在今天以前,她還和另一個男人來找他簽離婚協議書,不到二十四小時,她竟然在這裡質問前夫為什麼不要她。
她甚至逃避現實躲了七年呢!有什麼資格怪他?
楊昀騏心裡歎著氣,走向她,握住她手時不捨地抹去那上頭墜落的淚珠,擁她入懷。
「你沒有錯,錯的是我。」
他早該講清楚的,卻因為該死的自卑,以為出現了另一個男人就是他該離開她生命的時候,以為一切都可以瀟灑的不用交代。
「七年前爸要我們離開,本來就是有原因的。」他抱她在懷,臉頰貼著她的發頂,一手在她背上安撫地輕拍著。「當時十紋蘭面臨很多問題,黑道敵手的挖牆角動作,還有白道的圍剿,他估計十紋蘭很快要窮途末路,因此要我們倆出國去避風頭。」
而他老人家留下來和弟兄同進退。
依蓮半側過臉,將臉頰貼著他的心窩,雙手環住他的腰。
雖然經過了七年,可是看來,她身體對他的依賴,並沒有因此減淡,她總是很自然地在他懷裡尋找最舒服的位置──無論是在什麼時候。
「就在我們出國前,爸的堂口出了事,有人密報我們運毒走私。本來以為只是被誣陷,卻沒料到天字堂底下真有人把其他幫派走私來的毒品私吞,整個堂口的人都被牽連,我不可能在那時候自己一個人離開。」
「你可以跟我說,我可以陪你一起。」她寧願跟他在一起,也不想被蒙在鼓裡,然後被迫離開他。
「你幫不上忙,而且在那時送你離開正好,就算天字堂日後有什麼爛帳被揪出來,也不會牽連到你。」
「你如果告訴我,我可以乖乖的等,等你把事情解決,等一切塵埃落定。我雖然什麼都不會,可是我願意等。」
雖然她沒有成為當家主母的能耐,沒有能扶持丈夫的手腕,但如果她能做的就是耐心守候,她會願意默默地等待,即使孤獨也心甘情願。
那一瞬間,她終於能夠明瞭母親的心情了啊!
無關乎相守時間的長或短,而是堅信彼此相愛,只要看著相同的月光,就能期待再一次的相聚。
「我就是不想讓你等。」
「為什麼?」忍不住又哽咽了起來,好心酸。
她以為就算她是一隻小白兔,也有最起碼的優點,就是會乖乖等待。
楊昀騏垂下眼,不想再把其他會讓她自責的事實透露更多。
不想讓她等他,因為最後事情愈演愈糟,糟到他得因為藏毒而服刑;因為那對她不公平,她還那麼年輕……
「我只是認為那樣對你最好。」
每個人都喜歡替她做決定,覺得這樣最好、那樣最好,卻都不喜歡問她的意願。
可是如果她不要那麼懦弱,又何來這七年的白白等待呢?怨天、怨地、怨他人,其實最該怨的是自己啊!
如果她能夠再勇敢一些,需索他的承諾,就算顯得任性也好,至少不是什麼都不敢做。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不敢來找你。」她語帶委屈,雙手緊緊抱住他。
她好想念這個胸膛、這個懷抱,好想念他的體溫和味道,也好想念他的雙手和聲音,那是崇華陪了她五年,卻始終無法取代的。
她從來沒想過要和崇華有結果,她知道這樣的想法好自私,可是又害怕繼續下一個七年的煎熬,只能逼自己了斷。
錯了那麼多年,甚至還負了另一個人,活該她一輩子只能任人擺佈。
「我沒有不要你。」他說。
「那麼……」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鼓起勇氣,「你不會再把我丟掉了,對嗎?」小手揪住他的衣襟,像害怕在下一刻就被拋棄,紅著臉向他索取承諾。
楊昀騏一手撫上她的臉,像過去一樣眷戀那份嬌柔與親密,忍不住想撫去她臉上的不安,「我不會丟下你,只要你還需要我,只要我還能夠帶給你安全無虞的生活。」
葉依蓮睜著圓圓的大眼,心安了,卻仍舊迷惘。
夫妻不是應該無論貧病困苦也要互相扶持嗎?她不要他丟下她,不只是希望能夠靠在他的臂彎,也希望兩人無論未來如何都能夠相愛相守。
這個男人啊!老是想把一切風雨為她擋下。是她沒有能力讓他信任,又或者他仍舊只當她是應該護在羽翼之下的責任?
他所給的承諾是不是代表著哪一天他覺得她不再需要他,又或者當他遇上了他認為不能與她一起承擔的困難時,他就會再次離她而去?
第8章
依蓮從來沒看過楊昀騏下廚,所以當他說要下樓做晚飯時她很訝異,接著才想起下午時他有說過,他在民宿當主廚。
民宿也需要主廚嗎?葉依蓮不禁想,又不是大飯店。
不過能夠看他下廚的樣子,她開始有點期待,像小跟屁蟲似的跟在他身後進了廚房,然後就坐在餐桌旁看著他忙碌。
不知道是因為葉依蓮覺得新奇,還是楊昀騏真的天生做什麼都架勢十足,不管是菜刀或是鍋鏟拿在他手上,瀟灑如劍上手中的長劍,優雅如指揮家手持著指揮棒。
他把袖子折到手腕上方二十公分處,露出他那雙修長有力的手,黑色的圍裙也很適合他……
葉依蓮雙手撐在餐桌上,捧著臉頰,看著他的每個動作,神情好專注。
楊昀騏半轉過頭,瞧見葉依蓮那副模樣,忍不住好笑。他瞥見桌上的水果,拿起一顆,轉過身俐落地削去果皮,然後盛在水果盤上,端到依蓮眼前。
「這些先給你。」
葉依蓮眼睛發亮地看著他像變魔術似的,變出了一盤雕成小白兔的蘋果,在盤子上擺成一個放射狀的圓,很是賞心悅目。
「好可愛!」她寶貝地將盤子端起來細看。
楊昀騏笑了笑,轉過身繼續料理今天的晚餐,半晌再回過頭來,卻見葉依蓮把蘋果小白兔繞著盤子排起來,像小孩子玩積木那般聚精會神。
「我是弄給你吃,不是弄給你玩的。」他忍不住笑道。
「可是我捨不得吃它們。」好殘忍,要吃這麼可愛的小白兔。
「早知道我就弄得醜醜的。」他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拎起一隻,猶豫了半天才放進嘴裡,卻又忽然拿出來與它對視兩秒,接著才一口吃下。
「好甜喔!」真好吃,嗚……小白兔,你安息吧!
接著沒一分鐘,六隻小兔全進了葉依蓮的肚子。
吃完蘋果,又無事可做了,葉依蓮只好東看看、西看看,這邊摸摸、那邊碰碰,直到楊大廚終於又注意到她的無聊。
「你要不要去外面走走?這附近很漂亮。」他提議。
葉依蓮連忙搖頭,「我吵到你了嗎?」無辜地放下被她拿在手中把玩的開瓶器,正襟危坐。
「我是怕你無聊,晚飯還要一會兒才會好。」
「可是我想待在這裡。」她只是想待在離他近一點的地方,卻又怕自己顯得太無賴,只能不知所措地像小學生般,坐在椅子上等老師訓示。
鍋子裡的湯還在熬煮,楊昀騏下意識地想抽煙,手抬起來,想起手上沒有煙,於是又放下,笑看著背脊挺得筆直的葉依蓮,「你會洗蘿蔔嗎?」
葉依蓮看向流理台上的胡蘿蔔,又看向楊昀騏,大力地點點頭。
不過就洗個蘿蔔嘛!她捲起袖子躍躍欲試,好像小兵終於獲准上戰場殺敵那般,既興奮又緊張。
楊昀騏在一旁,嘴角始終勾著笑意,看她拿著菜瓜布,把蘿蔔當花瓶一樣細心地擦洗。
楊昀騏繼續扮演著他在廚房裡宛如魔術師般的角色,十幾樣食材在他手上絲毫不曾搞混地被化作一道道佳餚。
葉依蓮手腳笨拙,模樣卻認真無比,楊昀騏不時拿剛切好的水果或剛料理好的食物喂向葉依蓮。她則偶爾抬起頭,傻笑地看向丈夫,讓這個與柴米油鹽作戰的地方竟也充斥著淡淡的甜蜜氣息。
鍋子裡熬的是蓮藕燉排骨,香味瀰漫整個廚房,楊昀騏從砂鍋裡舀起一點湯,倒到小碟子裡,吹涼。
「來。」他把碟子拿向正埋頭洗著蘿蔔的葉依蓮嘴邊。
剛剛就一直被餵著的她把嘴巴湊上前,喝了一口。
「味道夠嗎?」
葉依蓮雙眼閃亮,「好喝。」一臉崇拜地看向丈夫,「好好喝喔!你好厲害!」
「小馬屁精。」楊昀騏笑啐道,又舀了一點到碟子裡,自己喝了一口。
「真的很好喝嘛!對不對?」她看著楊昀騏連喝了兩口,嘗著那味道,期待地問。
還真的是很好喝,楊昀騏忍俊不住地笑看著一臉驕傲的葉依蓮。
「我就說很好喝啊!」呵呵,她老公很神吧!
「再慢火熬個十分鐘就差不多了。」他點點頭,看向流理台上泡在水裡的蘿蔔,忍住笑,「小白兔,你蘿蔔洗半天,洗好了沒?」
葉依蓮回過身,看著手上的菜瓜布和胡蘿蔔,認真地回道:「再等等,這蘿蔔好髒。」我刷、我刷、我用力刷……
「髒?」會嗎?他是從超市買來的,只要清洗一下就可以了吧?他湊過去一探究竟,「你在幹嘛?」他見她小手刷得通紅,胡蘿蔔一層皮都給她刷下來了。
「它上面有老人斑和皺紋啊!我們吃的胡蘿蔔不是都很光滑?你去哪裡買這麼醜的胡蘿蔔,害我洗好久。」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瞧她把一條蘿蔔刷得通體發亮,可以出國比賽拿金牌了。
老人斑?皺紋?楊昀騏拍了拍額頭,倚在流理台邊看著這隻小白兔刷得很賣力。
「小白兔,你在國外都打外食嗎?」忍不住扳過她的臉。昨天以為她是受了驚嚇,現在瞧仔細,果然瘦了好多,臉色也不夠紅潤。
「對啊,因為國外的超市賣的都是我不認識的菜。」雖然她認識的菜也只有豆芽和蘿蔔。
楊昀騏替她撥開頰邊的髮絲,原本一臉敗給她的笑意,此刻卻又不捨她過去一個人生活,沒人照應。
「那回國之後呢?」
「吃便當啊!」她答得理所當然,「我們家樓下有賣自助餐……」說到這裡,卻猛地打住。
她竟然忘了,她現在失憶啊!她早上才說不記得自己住哪裡的。葉依蓮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小臉掩飾不住惶恐和緊張的神色。
楊昀騏卻沒去點破她前後話裡的矛盾,接過她手上的胡蘿蔔。
「喏,看好了。」他一手拿著胡蘿蔔,一手拿起削皮刀,「刷刷刷」兩三下,佈滿老人斑和皺紋的胡蘿蔔瞬間有如做了脈衝光和拉皮手術,皮膚滑溜溜的。
葉依蓮的神色由緊張轉為錯愕,眼睛瞪得老大。
「你你你……」錯愕的神情又轉為受騙上當的委屈,「你作弊。」
枉費她剛剛刷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他竟然用這種「偷吃步」的卑鄙手段。
楊昀騏一手拿蘿蔔,似笑非笑,「蘿蔔的皮本來就是要削的,知道了嗎?小白兔。」
真的嗎?是這樣嗎?葉依蓮瞪著大眼,一臉狐疑。
「好了,」楊昀騏又拿水果刀切下一小塊蘿蔔拿給她,「拿去,給你喂小白兔。」
葉依蓮怔忡著。
他是不是在取笑她?她的眼神流露出無聲的指控。
「在後院,廚房的後面。」他說。
好半天她才領悟他的意思是……小白兔在廚房後面。
姑且相信他沒誆她,葉依蓮拿著被切成條狀的胡蘿蔔走到後院,果然看到小兔籠子擺在廚房後門附近,裡頭有一隻白色和一隻棕色的,正縮在一起,狀似打瞌睡。
「真的有小白兔。」喃喃地,帶點驚喜,還以為楊昀騏取笑她。
她蹲在兔籠旁,兩隻兔子縮得圓不隆咚的,很可愛。葉依蓮拿胡蘿蔔從籠子縫中穿過去,白色那只靠過來「喀喀喀」地吃了起來。
「它們有名字嗎?」她探向廚房問道。
楊昀騏倚在流理台邊,點上一支煙,吞雲吐霧著,神情高深莫測,好像從他嘴裡會說出什麼亞歷山大、凱薩之類的偉大名字。
「白色的叫包子,紅色的叫熱包子。」
「啊……」好蠢!
可是葉依蓮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包子,熱包子。
她嘴角噙著笑,神情卻變得好溫柔,頰上有著淡淡的玫瑰色紅暈。
葉依蓮本來不習慣這麼晚用飯,但多虧楊昀騏一邊準備客人的晚飯,一邊也餵了她不少。到了晚餐的時侯,因為第二天是假日,阿燦留在椿館過夜,也一道吃晚飯,楊昀騏才正式地向椿館的同事介紹她。
其實依蓮已經不像當年那麼怕生了,尤其餐桌上的大夥兒跟那些性格大剌剌的黑道兄弟不同,讓她覺得自在許多。
曉葵似乎事先告知其他人某些「內情」──雖然是多事了一點,但楊昀騏也猜到這小女生的用心,心底很感謝她。因為在楊昀騏介紹過後,大夥兒並沒有多問其他,否則他們倆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為什麼楊昀騏在這裡工作三年,卻都沒見過身為妻子的葉依蓮……等等之類的問題。
但什麼都不問也顯得太過冷漠,於是阿椿姊左思右想,才熱絡地問道:「不知道葉小姐從事什麼工作?」
葉依蓮本想開口,末了卻想起什麼似的,一臉無措。
她現在是「失憶中」啊!
方纔楊昀騏並沒有和大家解釋昨天他是從醫院把她接回來的,她更不希望眾人探問她為什麼在醫院,也不想說明她失去部分記憶的「事實」。
謊稱失憶,本來只是在醫院裡自保的說法,怕把事情鬧大了,那些人會陰魂不散地伺機回來找她,也不願意楊昀騏把她送回她現在居住的地方。
她知道一個謊話可以說一次、兩次,可以讓一、兩個人知道,可是如果謊話說大了、說多了,露出馬腳的機會也愈大。
她並不知道楊昀騏早猜到她只是假裝失憶,卻不點破。
「她學的是珠寶設計,目前是一家金飾公司的設計師之一。」楊昀騏代替她回答。
「哇!珠寶設計耶!」曉葵發出讚歎之聲。
葉依蓮卻怔怔地看著他。
當年她出國唸書時,本來學的是純藝術,後來才轉念珠寶設計;沒想到他卻能夠知道這些。
楊昀騏夾了一塊她愛吃的東坡肉到她碗裡,還是她最喜歡的──油脂與肉各佔一半那種,也特地把她不喜歡的豬皮挑開了。
「怎麼了?」看她呆呆地望著自己,楊昀騏笑問,「吃飯啊!」
葉依蓮低頭扒著飯,心裡暖暖的,卻有些疼痛。
她開始覺得,也許分開的這七年,受傷最多的並不是自己……
晚上,楊昀騏整理他的廚房,順便倒垃圾,葉依蓮閒著無事,決定幫曉葵整理前院和大廳。本來曉葵並不願意讓身為客人、而且並不是椿館員工的她幫忙,但依蓮堅持這是身為食客應盡的一點本分,曉葵才稍微妥協。
回到楊昀騏所住的六樓準備休息,已經是十一點了。
依蓮換好睡衣,楊昀騏還在浴室洗澡,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知道他等會兒會到客房去,猶豫著是否該學豪放女直接把他拉回房間,還是繼續矜持地各睡各的?
他們明明是夫妻啊,也都已經不是學生了,為什麼還要分房睡?
她知道昨天才和崇華一起來找昀騏簽離婚協議,如今卻又急著證明兩人之間的關係,簡直像個急於尋找寄托、不管是哪個男人都好的輕浮女人。
如果沒有昨天那件意外,現在的她是不是已經答應崇華的求婚?
事實上,當她逼自己面對過去時,從來沒有想過是否會答應崇華的求婚,走一步算一步,至少先見到楊昀騏,這是她當初的想法。
結果她見到楊昀騏,心結仍然沒有解開,而她還沒來得及思考下一步,還沒決定是否跟崇華過一輩子,意外就發生了。
接著楊昀騏出現,在她最需要避風港的時候,重新將她接納進他的懷抱。
葉依蓮只覺得好混亂啊!也許她真的負了崇華,無論崇華是不是主導那件意外的主謀,她還是負了他五年的時間與感情。
她感覺自己跌進了深淵,奮不顧身地跳進深淵裡拯救她的,恰巧是自己最愛的人。她可不可以不要想那麼多,只憑著感覺,憑著自己真正的心意、最赤裸的感情,去選擇緊緊抓住她所愛的人?
她想要和他在一起,不只是假裝失憶的這段時間,她想要他們過著真正夫妻的生活。
可是如果要她主動去要求他回房,她又沒那個膽。
這七年的教訓還不夠嗎?怎麼還那麼膽小啊!依蓮暗罵自己。
她想起今天晚餐的餐桌上,他毫不猶豫地替她說出她的職業,依蓮忽然覺得好慚愧。
這七年來,她可憐兮兮地把自己當成被拋棄的苦命女人,可是她試著找過他了嗎?他起碼知道她在做什麼,她卻連他當廚師都是今天才知道,這樣的她有什麼資格自怨自艾?
如果真的有心,她早該找到他,早該來到這裡……
是的,如果有心,她應該要抓住他,如果七年前的事情重演,她絕不能重蹈覆轍,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
浴室的門打開了,葉依蓮緊張地從沙發上彈跳而起。
楊昀騏奇怪地看著她的反應,「你要用浴室嗎?」
「我……」想到自己方才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她就雙頰緋紅,抬起頭卻見他赤裸著精壯的上身,下身則只穿了件四角褲,小臉更加爆紅了。
察覺她的視線,楊昀騏尷尬地一笑。
「抱歉,因為我習慣了,剛才進去時忘了拿衣服。」他記得以前她若不小心看到他這副模樣,都會捧著臉驚呼,故意說他是色情狂,讓他好氣又好笑地在屋子裡和她追著玩鬧。
似乎也想到相同的往事,葉依蓮嘴角忍不住向上揚,臉上紅潮未褪,她想起自己剛才所下的決心,於是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抬起頭。
「昀騏,你……」你今晚跟我睡好不好?不對!這樣說好像色女喔!葉依蓮覺得臉上的熱度幾乎要蔓延到全身了。
「怎麼了?」不會是他這副模樣真的讓她刺激太大了吧?
他記得她以前雖然會臉紅,但還沒到講話結巴的地步,因為當她和他追鬧著玩的時候,「色狼」和「變態」這兩個詞可是喊得順口得很,而且還邊喊邊笑,根本不像羞到不行的樣子。
「你……」葉依蓮緊張得手腳發抖,腦袋一片空白,「你房間有蟑螂。」
「在哪?」楊昀騏移步走向臥房,經過鞋櫃時順手拿起一隻拖鞋。
葉依蓮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編了一個這麼爛的理由。
嗚嗚……她怎麼不去撞牆算了?!
楊昀騏在房間裡一陣翻找,葉依蓮跟著來到臥房,心裡還拚命罵自己豬頭豬腦想的好主意!
現在要怎麼收拾?趁他找蟑螂時,把他推倒?葉依蓮為這個想法羞得雙手掩面。
還是假裝頭暈,讓他過來抱她?或者假裝尖叫,跳到他身上?
怎麼不管是哪一個方法都顯得她好色……
「你剛剛在哪裡看到它?」
楊昀騏移動著房間裡小型的傢俱,專心地在找傳說中的小強,轉過身,卻見依蓮就站在他身後。
「怎麼了?」她的臉真的好紅,楊昀騏按捺著撫上她粉頰的衝動,問道。
葉依蓮把心一橫,撲進他懷裡。
「小蓮?」楊昀騏瞬間心跳失速,雙手舉起卻不知該不該抱住她?
「我……我不敢一個人睡,」葉依蓮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不要去客房,陪我睡,好不好?」
楊昀騏困難地嚥了口口水,臉上也浮起一抹紅。
葉依蓮穿著睡衣下的身體沒有穿胸罩,柔軟的豐滿只隔著單薄的睡衣緊貼著他,鼻間傳來她女性獨有的馨香。
他畢竟許久不曾碰過女人了,那一刻下體緊繃的程度,他想裝作若無其事都不可能。
「好不好?」依蓮抬起頭,嬌紅的臉蛋、大眼盈滿羞怯與乞求,直直衝撞他最後一道防線和理智。
「小蓮……」他還在掙扎著,因為清楚的知道自己現在的生理反應,一旦和她上了床,絕不可能還能忍耐著只是蓋棉被睡覺。
「我們是夫妻,不是嗎?我早就應該是你的妻子、你的女人了。」
楊昀騏呼吸一窒,最後一道防線徹底瓦解。
他低下頭,吻住懷裡的她。
葉依蓮張手環住他的頸項,熱烈的、深情地回吻他,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密合他陽剛的線條。
他的身體像一座沉寂的火山,洶湧的熱情被掩蓋在余灰之下,如今哪怕是一點點的星火、一絲絲輕風,撩開那一層禁錮,激情立刻爆發,將一切掩沒。
他的堅挺抵著她,急於侵略早已在夢中啃蝕得他相思欲狂的靈魂,他抬起她圓挺的臀部壓向自己慾望的頂峰,懷裡的嬌軀因而顫抖著。
「昀騏……」她的輕喚如嬌喘一般誘人,櫻唇失去他炙吻的撫慰,不讓他有猶豫的空間,柔軟的舌頭滑過他凸出的喉結。
他像是擺脫禁錮的野獸,將她壓向大床,一手毫無阻礙地伸進身下人兒的睡衣後,盈握住令人銷魂的豐滿,帶著焚燒的激情粗魯地揉弄,喉噬深處為那令人心蕩神馳的觸感而逸出一陣呻吟……
他低下頭,將狂野的吮吻落在她頸邊,另一手拉扯著她身上單薄的遮掩,下一刻,床底下已躺著兩人的衣物。
這一夜,他們的心靈和身體,都在渴望著睽違七年的緊密結合。
第9章
這些年來楊昀騏習慣了早起,一來是實在發生太多事情,讓他的夢境遊蕩在過去的悲歡離合之中,天未亮就驚醒;二來身為椿館的主廚,他得負責張羅早飯。
一樣是濛濛的天光,晨霧未散,楊昀騏卻難得地不是被噩夢驚醒,睜開眼時看著同樣的天花板,心情前所未有的寧靜,發現自己一夜無夢,睡得好沉。
懷中軟綿綿的小人兒翻了個身,仍然睡得好甜,楊昀騏一手撫上了她的粉頰,笑看著她像孩子般的睡顏,忍不住在她額頭上親了親,眷戀不已地將臉頰抵著她的額頭,感受她的存在與依賴。
多麼美好的一刻啊!美好到讓他有些惶恐,過去無數個日子裡,有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喜歡噩夢多一些,或美夢多一些?
噩夢醒了,他可以慶幸那夢魘般的過往已經離他而去;美夢醒了,他卻不知怎麼面對徒留回憶卻孤寂的愁悵。
這一刻是夢嗎?如果是的話,他真的不想醒過來。
懷裡的小白兔動了動,臉頰磨蹭著他的下巴,兩天來沒空整理,如今已冒出胡碴來,刺得葉依蓮嚶嚀地轉醒,惺忪的眼帶點無辜地盯著吵醒她的元兇,迷迷糊糊地伸出小手,摸了摸他下巴的粗糙。
「再睡一會兒,天還沒亮。」他說。
葉依蓮眨著眼,神智將醒未醒,點點頭又縮進他的懷裡,像無尾熊一樣地抱住他。
楊昀騏寵溺地笑了笑,抬手拿起床頭上的電子鐘,有些訝異地發現今天醒得比平常晚,已經快六點了。
七點半前他得準備好住宿客人的早餐,而且有些食材得在早上到市場買才新鮮,所以等會兒得提早出門。
楊昀騏只得扒開無尾熊的小手,引來葉依蓮不滿的抗議聲。
「你乖乖睡,我得先到市場去。」
葉依蓮原來還睏倦瞇起的眼突然睜大,「我跟你一起去。」小手捉住他的手臂,發揮小黏皮糖纏功。
瞧她那副模樣,惹得楊昀騏一陣失笑。
「我只是去山下市場買東西,很快就回來。」他拇指輕撫她眼皮底下淡淡的一圈,分明還沒睡飽,他哪捨得把她從被窩裡挖起來。
「不要,」葉依蓮可憐兮兮地嬌嗔道,「你要丟下我。」
不只他害怕眼前的重聚只是美夢一場,她又何嘗不是?
她好怕他又和七年前一樣,丟下她一走了之。
楊昀騏猜到她的想法,忍不住心疼,低下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你睡飽一點,我待會兒一回來就上來叫醒你,好嗎?」
「你幹嘛不讓我跟?」她忍不住嘟起雙唇,鼓著腮幫子。
楊昀騏輕笑,「因為你昨天累壞了。」
這句話讓葉依蓮雙頰泛起一抹紅。
「你好好休息,否則我會擔心,好嗎?」他又安撫地親了親她的臉頰。「如果你想跟,明天我再帶你去。」雖然清晨的市場也沒什麼好逛的。
身體是有些酸痛,雖然還是想當跟屁蟲,但又不捨得拂逆他溫柔的堅持,於是只好點點頭,撒嬌著,「那你要快點回來喔!」
「好,你再睡一會兒。」愛憐地親了親她的粉頰,其實也同樣捨不得放開懷裡的人兒,卻寧願她繼續安穩地入眠。
穿好衣服,出門前楊昀騏繞到五樓,敲了敲那扇平時會掛著「生人勿近」門牌的大門。
不一會兒,顯然剛晨跑回來的林夙櫻開了門,挑起半邊眉峰代替口頭上的詢問。
「想請你幫個忙。」他說。
椿館員工的早餐時間在七點,楊昀騏已經動作迅速地準備好每個人習慣吃的中西式早餐。吃完早餐,每個人都在工作崗位上就定位,葉依蓮又成了閒人一枚,她只好四處亂晃。
當然,在椿館員工宿舍裡,閒人並不只她一個。
向陽山莊臨近兩處觀光景點,自然而然地成了度假聖地,不同的是山莊裡有嚴密的保全組織和社區管理,放眼望去,除了美不勝收的天然景色,就是充滿異國風情的街道和建築,隨處找個地方坐下來,都能優閒地欣賞美景。
葉依蓮是在面海廣場上的露天咖啡座碰到林夙櫻的。
起先她並沒認出她,是林夙櫻先喊了她一聲「小白兔」,好半晌,她才認出那個曾經和楊昀騏一樣,也是華中超級風雲兒的林夙櫻。而且她和楊家還多了一層關係,身為十紋蘭幫主的孫女,自然也是楊昀騏的青梅竹馬。
老實說,看到她,葉依蓮有些訝異。
這個臉色病態般蒼白的女人,就是當年被譽為華中四大美女的林夙櫻?
「坐啊!」林夙櫻二話不說地邀請她與她同桌,順手捺熄了夾在手指上的淡煙,她桌上擺著筆記型電腦,在葉依蓮到來以前她還專注地在打字。
葉依蓮在她身旁坐下,一半是聽見她的命令了,就很難去違抗。
「你不用特地把煙捺熄沒關係。」葉依蓮說,崇華經常在她面前抽煙,她已經習慣了。
林夙櫻看了她一眼,「我可不想被你家那個半老頭兒念。」見葉依蓮對於她的話一臉怔忡,她補充道:「阿騏啊!他一半是年輕人,一半已經是老頭子了。」
依蓮也知道,昀騏一直忍耐著不在她面前抽煙。
她看向林夙櫻,其實會在這裡坐下來的另一半原因,也是想問她一些關於楊昀騏這些年來的事,那些他可能不會親口告訴她的事。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不要露出那種眼神。」林夙櫻皺眉說道,倒不是因為嫌惡,而是有點消受不了,她一向對弱勢一些的人沒轍。
葉依蓮有些無辜地垂下頭。
她哪有露出什麼眼神?不過既然大姊頭都點明了,她也不應該太客氣。於是她開口道:「我只是想知道,昀騏這七年來過得怎麼樣?」頓了頓,又想到什麼似地加了一句,「還有七年前他究竟發生什麼事……」
總覺得昨天他把一切輕描淡寫地帶過,避重就輕地隱瞞了某些實情。
林夙櫻喝了口咖啡,闔上筆記型電腦,想了一會兒。
「你真的不介意我抽煙?」見葉依蓮搖搖頭,她又說:「別和你家那只說我在你面前抽煙。」
語畢,動作俐落地又點上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嫋嫋白霧。
「他坐了兩年的牢。」單刀直入,毫不掩藏。
葉依蓮掩住嘴裡的驚呼。
「怎麼?嚇到了?」
葉依蓮搖頭,「我只是……」她覺得呼吸有些困難,眼眶泛紅,「我在國外自怨自艾,卻不知道他正在受苦,真是不可原諒。」
「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只是流淚的原因不同罷了,不是嗎?
「至少我可以回來陪他。」如果她知道,無論如何也會飛回他身邊。
「怎麼陪他?陪他坐牢?」林夙櫻忍不住失笑,「他就是不要你回來。」
「我不能陪他坐牢,但至少可以經常去看他。」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哽咽了。
林夙櫻抽了一口煙,卻故意把煙噴在眼眶泛紅的小人兒臉上,激得她一陣嗆咳。
「你要是回來了,楊家的仇家會一天到晚找你麻煩。曾經和楊家交好的,不是和楊家同樣面臨著困境,就是為求自保袖手旁觀,阿騏在牢裡還要一天到晚擔心你的安危,不是更麻煩嗎?」
葉依蓮委屈地垂下頭,「那至少……我可以寫信給他……」
「然後讓想要找楊家麻煩的,有線索可以找到國外去,是嗎?」
葉依蓮嘴巴扁了扁,林夙櫻頭大地揉著太陽穴。
「拜託你不要這麼愛哭,要哭不要在我旁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對不起。」她拿起桌上的餐巾擦去眼淚,赧然地道著歉。
「反正事情都過了,後來那些千方百計想扳倒楊家的人,在黑道中也沒能站穩自己的腳步,被其他勢力鬥垮。阿騏在牢裡不到兩年就假釋出獄,大學沒念畢業,他也不打算再回學校,就和一個熟識的長輩拜師學廚藝,然後三年前他來我這裡當廚師,就一直做到現在。」幾句話簡單扼要地說完,又閒閒地哈了口煙。
「那他為什麼不來找我?」既然風雨已竭,為什麼不和她破鏡重圓?葉依蓮好落寞。
「你呢?你又為什麼不來找他?」她反問。
「我……」自責湧上心頭,「我不敢。」
「兩個笨蛋。」林夙櫻閒閒地下了結論。
「我也知道我很糟糕,不知道我這七年來到底在做什麼。」兩手十指絞在一起,恨不得時光重頭,她一定逼自己鼓起勇氣,「如果我早一點來找他,我們就不用白白浪費這七年,我也不會……」
不會拖到崇華向她求婚的現在,早已剪不斷的感情愈加地困縛在一團混亂當中。
「一個人能夠在還有時間和機會挽回錯誤時看清自己的愚蠢,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林夙櫻打斷她的自責,「有些人一直等到生命走到盡頭,無力改變事實時,才發現自己鑄下大錯,你應該感到慶幸。」
「可是……」想到這些年來她心愛的人獨自面對所有風雨,她卻只會當縮頭烏龜,還自以為很值得同情,她就無法釋懷啊!
「阿騏入獄那天,」林夙櫻的聲音冷冷的,像要掩蓋早該被磨平的感傷,「楊老頭走了。」
她總是喚那些堂口的長輩「老頭」。
「你知道楊老頭是怎麼固執的一個人,可是一直到那一天,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被銬上手銬,才知道這二十年來他一直在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
一個父親在那一瞬間,領悟自己親手將兒子的人生給毀了……
「呵!」林夙櫻忍不住笑著,「本來就是,這年頭竟然還有人蠢到認為干黑社會很有前途。」她別過頭去,依蓮望見她雖然用著瀟灑的口吻淡諷,眼眶卻微紅。
她的眼淚掉在她的手背上,林夙櫻卻抬起頭不讓淚光泛出。
「那時楊老頭早就因為忙幫裡的事,身體出了狀況,親眼看著阿騏被員警帶走,他心臟負荷不了那樣的衝擊,人就這麼倒下了,他甚至沒等到再見阿騏一面,法院宣判阿騏藏匿毒品有罪當天,他就走了。」一夥人甚至不敢告訴楊昀騏這個事實。
她們倆沉默許久,林夙櫻才重新開口。
「做錯事不可恥,可恥的是有時間挽回,卻讓它錯下去。」
「對不起。」葉依蓮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還值不值得楊昀騏愛她?
在他這輩子最失意痛苦的時候,她卻不在他身邊啊!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再後悔也沒用,七年也不過是人生的一小段路,不代表全部。」
「櫻姊,」回想她從方才到現在所說的話,葉依蓮感覺到,她是刻意在開導她,「謝謝你。」
林夙櫻揮了揮手,有點受不了被當成大善人。
「有時候我想,如果當初昀騏娶的人是你,或是一個更有能力的女人,他會幸運許多。」葉依蓮低著頭,並非有意暗示什麼,而是感覺到如此懦弱的她對楊昀騏來說,真的只是一隻小白兔。
這樣的她要如何要求楊昀騏和她同甘苦、共患難呢?
林夙櫻卻露出了嫌惡的神情,「拜託,我對臭屁的半老頭倒胃口!」
見她這麼詆毀心上人,葉依蓮好不捨,「你們感情明明很好,幹嘛這麼說他?如果他真的那麼糟糕,你做什麼還請他來你這裡當廚師?」
林夙櫻對天翻了翻白眼,「那是因為我老頭臨終前交代我,要照顧八個堂口的後代,我又不是只找回他一個,從小到大我們兩個就互相看不順眼。」
有點王不見王,一山不容二虎的意味。
「本來他買下我後面這間店要開餐廳,是阿椿姊拜託他來當廚師,所以他才把這間店租給別人賣咖啡,了嗎?」
是這樣喔……
「可是,昀騏才不是半老頭。」她還是忍不住要為心上人辯護。
「明明就是。」
「才不是!」臉頰泛紅,氣勢洶洶。
「我就說他是。」
「他才不是……」
依蓮一蹦一跳地散步回椿館,顯然經過大姊頭的開示,心情愉悅許多。雖然不久前她們兩個女人的幼稚爭吵才成為山莊內眾人和遊客圍睹的目標,讓咖啡店老闆出面排解才了事。
遠遠地,她毫無困難的就在街上看見丈夫的身影、興高采烈得像個孩子般想跑過去撒嬌,卻有人早了她一步。
「騏哥!」全身名牌精品、頂著一頭大波浪紅髮的妖嬌女子,熱情如火地撲上正踏出便利商店的俊美男子,卻被後者靈巧地躲了開來。
「花小姐。」楊昀騏有禮地打著招呼,眼裡有些掩飾不住的無奈。
「騏哥,你昨天什麼時候回來?我等你等好久,還特地做了蘋果派想請你吃,看看有沒有比上一回的進步。」花小姐襲擊失敗,卻一點也不氣餒,再接再厲地把手搭上意中人寬闊厚實的肩膀,想吃豆腐,卻又被神奇地閃過了。
「是嗎?」楊昀騏臉上掛著敷衍的笑意,尋思著該如何脫身?眼角瞥見不遠處故意像情報人員左躲右藏、動作誇張到讓他忍俊不住的小身影。
那小笨蛋在做啥?
「是啊!」花小姐這廂哪裡還有空注意其他人,「不如你現在就去我家吃吃看,我今天早上又弄了一個。」從來沒有男人進了她花姑娘的老巢,卻不被她吃干抹淨的!喔呵呵呵……
「是嗎?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邀請另一個人跟我一起去。」楊昀騏笑容可掬地說。
「誰?」要玩3P嗎?這她也很在行喔!
楊昀騏大步一跨,揪出了躲在騎樓柱子旁的小白兔,將她摟進懷裡,毫不避諱地當街親了親她酡紅的粉頰。
「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妻子,葉依蓮。」低下頭,用他對她一貫溫溫的聲音說道,「小蓮,這是椿館隔壁的隔壁,開精品店的花小姐。」
被逮著又慘遭狼吻的葉依蓮還沒從驚嚇中回神,便聽見花小姐一陣驚叫。
「你有老婆?!」不!她不信!
楊昀騏笑得一臉沉穩而有禮,「我一直都向花小姐強調我已經結婚了,甚至拿出身份證給你看。」
「我以為……」她以為他是跟老婆離婚,否則為何在這裡工作三年,卻不見他口中所說的另一半?
「是的,不過我和小蓮復合了。」他的笑容裡有著掩飾不住的心滿意足。
依蓮也抬頭望向他,甜甜地笑著,依偎在他身畔。
「你……」花小姐跺著腳,好半晌,只能心有不甘地轉身離開。
她向陽山莊有名的豪放女什麼男人都吞得下,但色女也有色女的格調,有老婆的男人她怕吞下去會噎死吶!
「你真的把身份證拿給她看?」葉依蓮想到就覺得好笑。
「對啊!你剛剛救了我一命。」他一副小生怕怕、心有餘悸的口吻。
葉依蓮忍俊不住地笑了起來,他們倆手牽著手,漫步走回椿館。
林夙櫻幾乎可以說是整座向陽山莊的客棧老闆娘──山莊裡一半以上的房子是她的,當然她全部租給別人。
楊昀騏托她加強保全,聯合山莊裡其他熟識的人,過濾一切可疑人等進入山莊;而王崇華則是幾乎被當成通緝要犯,只要是山莊裡的店家,都被知會此人一旦入莊,全莊立刻進入警戒狀態。
王崇華找進向陽山莊裡是遲早的事,如果葉依蓮真的僥倖不死,她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楊昀騏了。因此當數天後王崇華果真來到了向陽山莊,幸好葉依蓮當時人在露天咖啡座,立刻被老闆帶到樓上藏了起來。
王崇華當然直接向楊昀騏要人,整個椿館的人應付了他半天,林夙櫻又及時阻擋,才沒讓楊昀騏發火把他逮起來痛扁一頓。
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楊昀騏到咖啡店頂樓找依蓮時,她整個人縮在角落裡,一聽見腳步聲,惶恐地抬起頭,慘白的小臉淌著淚水,不住地啜泣。
她聽見咖啡店的老闆說,王崇華來了,他找到她了,這就表示那些人也找到了她,可怕的記憶瞬間淹沒了她。
他們來了!要把她從昀騏身邊帶走!
楊昀騏整顆心都給扭疼了。
「沒事了,」他蹲下身,抱住瑟瑟發抖的小人兒,不住地輕聲安撫,「我在這裡,誰也不能欺負你。」
葉依蓮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緊緊抱住楊昀騏,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沒事了。」楊昀騏心疼地吻著她,將她緊密而溫柔地包覆在懷裡,用所有的溫柔和愛情給予她對抗恐懼的力量,深沉似海的眼則藏起正思量著如何永除後患的心機與算計。
無論下一步要如何做,總之,這個地方不再安全了。他想。
第10章
楊昀騏說要帶她暫時離開山莊,依蓮當然沒有異議,只要和他在一起,天涯海角她都無所謂。
只是依蓮沒想到他竟然帶著她回到楊家大宅。
「我以為……」依蓮愣愣地望著這個位在巷子裡的後門,由前門進入是陽家前屋,以前依蓮經常由後門出入。「我上次來時,這裡的人告訴我,屋主換人了。」
她還到前門去找屋子的主人查證,他們的確從楊家手中買下這棟房子,只是不知楊家人的去向。
那是她才畢業回國那年,當初楊昀騏要她短時間內別回國,她也不知所謂的「短時間」是多短?畢業後實在是想念自己出生長大的家園,那也是她唯一有勇氣想面對楊昀騏的一次,得到的卻是那樣的結果,他不知去向,她沒了主張,也沒了勇氣。
既然他去了哪裡都不曾想過讓她知道,是否代表他真的不想看見她?當時的她無法阻止自己鑽牛角尖地這麼想著。
「後來我在前屋和主屋之間築了一道牆,把前屋賣給別人。」反正也沒有什麼好可惜的,他捨不得賣的是與她有共同回憶的地方。
這些年來他開銷極為簡單,最大的花費就是請人照顧並打理主屋,但也都還在他能夠應付的範圍內。
「大宅裡現在住著四個人,都是以前在楊家工作過的,我請他們繼續留下來替我整理房子。」
要整理這麼大的房子,開銷一定不少,楊家主屋是由一片一片大大小小的院落組成,可能遠比普通的大房子更難維持,因為所要兼顧的不只房子本身,還有房子周圍廣大的庭院。葉依蓮想到這裡,停下腳步。
「我都忘了,我要把錢還你。」她嚅囁地說。
當年她一夕之間拿到一整疊價值不只是以千萬計的動產和不動產,卻沒心思去數到底有多少,只把它們丟進銀行。後來有一天因為需要用錢,她拿著存摺去提領,光數著尾數的零有幾個,數得她頭都暈了。
世間偏偏就是有她這種人,有錢不知道怎麼花,仍然過她的生活,空有上億財富,照樣住小公寓、照樣吃自助餐,過著平凡的生活。
楊昀騏卻微怔,好半天才意會她指的是什麼。
「那是你的,你不必還我。」
「離婚才需要給贍養費。」她忍不住激動地說。
楊昀騏失笑了,「那就當我把錢登記在你名下吧!這很正常,老爸走時也吩咐過我這麼做。」
因此他就把楊家大部分財產全過繼給她,他自己只留了楊家大宅,和一些足夠拿來投資開業的錢。
葉依蓮看著他,心裡有些難過。
「如果我沒有來找你,你怎麼辦?」她就只是他的前妻,憑什麼拿走楊家所有的財產?
「我養得起自己,物質生活也過得很充裕,沒有什麼怎麼辦。」他笑她想太多。
她是他最放不下,也最在意的人,很可能他不會再婚了,那麼這個決定也沒有什麼不好,他不能親自守護她,至少在物質方面盡力去為她鋪路。
「笨蛋!」她忍不住罵道。
「彼此彼此。」他拱手抱拳,兩人都笑了起來。
楊家大宅裡,雖然已經不像當年那樣有十幾名傭人來往穿梭,空蕩蕩的顯得有些落寞,但仍舊整理得乾淨整潔;楊昀騏居住的那片院落,甚至在這個時節裡依然可見滿園的五月雪,如同記憶裡的那般。
葉依蓮忽然有種泫然欲泣的感慨。
她曾經以為,這樣的美麗已經永遠從她的生命裡消失,她再也找不回當年那個在油桐花樹下、許諾要永遠陪在她身邊的男人。
如今啊!她再次見證了這場五月雪,再次徜徉在這個愛她不渝的男人懷抱裡,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沒有了,沒有了!就算要她在這一刻死去,她也無憾。
呵!不,她不能死去,因為她摯愛的男人會心碎。
原來這世間最深的幸福、愛情的另一個答案,就是為自己心愛的人活著。
楊昀騏由身後抱住她,低頭看見她泛紅的眼眶,好生心疼,他吻著她的髮鬢,執起她的一隻手,在那玉指上吻了吻。
「我欠你一樣東西,記得嗎?」
「什麼?」
楊昀騏拇指撫過她的指節,輕笑道:「當年我們結婚的時候,本來我們要交換家傳的訂情戒……」
可是結婚當天,新娘那只戒指卻不知被哪個糊塗蟲弄丟了,只得臨時去精品店買了一隻新戒指。
這件事她也知道,只是一直不甚在意,那只在精品店買的戒指她還留著,因為不習慣手上有東西才沒戴。
而且當年正處於喜歡關注流行年紀的她雖然沒見過那只女戒,卻覺得男戒的模樣不太流行,金色指環鏤刻著雲紋,沒有別的裝飾,於是她就對女戒興趣缺缺了。
「這幾年大宅裡東西搬走了不少,有人才在舊傢俱底下的地板找到它。」楊昀騏手掌心多出一枚銀白色的女戒,與男戒同樣鏤刻著雲紋,卻纖細許多,樣式樸素卻十分雅致。
葉依蓮看著那只戒指,忍不住驚歎出聲。
「我都忘了你學珠寶設計的,它的樣式可能不怎麼流行。」他想到她以前嫌他戴著戒指好醜,所以故意說出來揶揄她。
依蓮嘟著嘴,「流行的東西往往不夠經典。」現在她的眼光和想法當然和十年前不同。「我覺得它好漂亮。」
楊昀騏笑了起來,「你喜歡就好。」他執起她的手,為她戴上原本就屬於她的情戒。
葉依蓮卻抓住他的手,「等等,」她轉過身,一臉嚴肅,「你替我戴上戒指,是不是表示你同意,無論今後我倆貧病困苦,我們都不會拋下對方?」
「我以為這是證婚人的台詞。」他取笑。
「我和你說真的,你曾經承諾過我,只要我還需要你,只要你還能給我庇護,你就不會離開我。可是我要求你承認我是你的妻、是楊家的媳婦,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與你白首到老,不離不棄。」說到最後,她眼眶再度泛紅。
他也是,胸口滿溢著激動與愛戀。
他們找到這只女戒時,他早就決定不去打擾她的新生活,默默祝福她和那個男人。
這戒指呵!為何出現在他心碎神傷之時?他總是不由得拿起它來看,無法不去想這輩子唯一一個他所認定的戒指主人。
十年前,他大概沒想過,會把那個只是因為對葉老的尊敬,而應允結髮的女子放在心底這樣深、這樣沉,最後把他整顆心都給佔據了。
葉老總是拿著一張照片給他看,照片裡的女娃隨著年歲增長而改變,不變的是那又圓又大的眼睛,和總是粉嫩嫩的雙頰。
不期然地,他將那女孩的模樣印在心底,還算不上愛或喜歡,只是羨慕葉老把女兒捧在掌心,卻又拙於表達的親情,他甚至也不由得在心底疼愛著那個沒見過的小女生。
葉老走了,他沒有異議地同意娶她為妻。
過去的他總覺得平凡人的日子離他好遠,他像是無所謂地走著父親要他走的路,在父親的要求下各方面都優秀出眾,可是他最想要的人生,卻是能夠優閒的看盡風花雪月,不戀棧它的美麗,只要瀟灑地感受生命的美好。
這個小女生不用刻意,就帶給他那樣的生活,是她讓他發現所謂平凡的幸福並沒有從他身邊消失過,而是他不懂得停下腳步去欣賞、去體會。他總是好奇她的傻笑是為了什麼?忍不住去親近她,察覺帶給她快樂的,不過是身邊司空見慣的事物。
這不就是他所想要的嗎?
短短三年的相處,感情像是在心底一點一滴的醞釀,幾乎是每一分鐘、一秒鐘,愛與戀就隨之多了一些,沒有澎湃激烈,只是不知不覺地滲入骨髓,讓他從此認定──
這輩子只有她一個……
「這輩子」他喑?地開口,與她掌心貼著掌心,「我的妻只有一個葉依蓮,我們會不離不棄,相愛相隨,如果蒼天應允,不讓死亡分別我們,我會與她白首到老。」
淚珠滾落,與飛花一同,他為她戴上情戒,在戒上烙印誓約之吻。
她緊緊埋入他的懷抱,讓他撫慰她激動與欣喜的哽咽,五月的雪靜靜地洋溢著幸福的甜香。
帶依蓮回楊家大宅,其實是有些冒險的,待在向陽山莊可能更安全些,因為山莊裡幾乎都是認識的人,王崇華拿不了他們怎麼辦。
但王崇華沒轍,不代表雷龍的人也沒轍,王崇華是在明處的敵人,雷龍的手下卻是在暗處,何時會混進山莊裡、是否會假冒住宿的遊客,沒人知道。安不安全、危不危險依據的並不是機率,而是敵手的性格與智慧。
楊家大宅與雷龍、王崇華的虎穴同在一個大城市,也許可以印證愈危險的地方愈是安全的說法。
只是在事情尚未解決之前,依蓮只能待在楊家大宅裡,委實有點煩悶。楊昀騏白天會出門,總是耳提面命不准她離開家裡,她雖然覺得委屈,但知道他是為了她好,也只有乖乖聽話了。
曾經是十紋蘭實力最強的天字堂失去了江山,其餘七大堂有的和天字堂一起歸於平凡,也有的在黑白兩道中闖出天下;以林夙櫻為中心,當年各方勢力解散十紋蘭,卻像將它截枝埋入土裡,如今又各自長出新芽,外人根本不知土裡的根連成一脈。
楊昀騏是楊遷走後,天字堂底下兄弟還願意追隨的唯一人選,但他無心東山再起,只想過平凡的生活,林夙櫻也准了他,只是老奸地利用他的頭腦投資賺錢。
為了依蓮的事,楊昀騏又欠了林夙櫻的人情,他得請托她動用人脈,搬出旗鼓相當的勢力與大毒梟雷龍談判。
林夙櫻相當樂意幫這個忙,因為這代表她又能再壓搾楊昀騏的頭腦,為她賺錢。畢竟她把整個高級住宅區向陽山莊用便宜的價錢租給人開店,根本不賺反賠,不另謀生計怎麼行呢?
只有葉依蓮,還道自己老公是個普通的廚師──雖然也的確是,只不過是個生財有道的廚師,她還擔心他家產全在她名下,怕他不夠花用。
她不知道楊昀騏和雷龍談判的結果,會逼得王崇華狗急跳牆;她更完全沒想到會在楊家大宅的庭院被挾持。
楊家偌大的宅院裡,就只有四名傭僕和一個女主人,平日雖然門禁森嚴,突破防線之後卻沒有足夠的警戒,王崇華的動作甚至沒有驚動到任何人。
「跟我走。」王崇華拉住因為他的出現而一臉驚愕的葉依蓮。
後者害怕得直打哆嗦,那些可怕的回憶讓她像被詛咒般動彈不得,她的力氣也敵不過已經完全豁出去的崇華。
「我不夠心軟,結果讓你反咬我一口!」王崇華將她拉進窄得必須側身行走的防火巷裡。
原來他是從轉賣他人的前屋與大宅之間興建的圍牆闖入,那面牆和原來的矮牆因為施工造成了缺口,本來不到成人可以闖進來的寬度,加上位置隱密,旁邊蓋了棟大樓,一直沒有人想到要去填補它。
「你以為是誰報警,讓你能夠被救起,而不是沒人知道地成為冤死鬼?」王崇華將依蓮塞進車內,反鎖,自己很快地繞到駕駛座。「雷龍說得對,心太軟,死的就會是自己。」
「我知道是你報的警。」葉依蓮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所以我也沒跟警方說些什麼。」
「你沒和警方說,但是和楊昀騏說了!」王崇華原本啟動了車子,卻忍不住激動地轉身抓住她的肩膀。「你竟然這麼對我?前一日和我說要跟他離婚,過一日就回到他的懷抱,這就是你回報我的?」
葉依蓮這才注意到,王崇華的頭髮有些凌亂,襯衫沒結上領帶,甚至有些皺,那不像平常的他。
「你發生什麼事了?」即使他曾經是把她推入海裡的人,但他也算對她網開一面,兩人又有五年的情誼,她不可能完全不關心他。
「呵!你還裝傻?我太小看楊昀騏了,他竟然有辦法讓雷龍和我拆伙!雷龍過河拆橋,把走私的罪全推到我和他派出來替他擔罪的小弟頭上,現在黑白兩道都沒有我的容身處,雷龍的人到處在追殺我,這樣你滿意了嗎?」
王崇華放開她,他想起他的目的,於是發動車子。
「昀騏不會那麼做,」就算會,難道不是王崇華咎由自取?「你要帶我去哪裡?」她緊張地問。
「你讓我失去一切,我由不得你逍遙快活,更由不得楊昀騏稱心如意。」
「你去和警方自首,你自己是律師,一定可以想法子替自己減罪。」那一刻,葉依蓮也不敢相信自己還能冷靜地說服他。
也許真是因為她深覺自己負了崇華,對他的恐懼反而沒那麼深,她若會因為他的出現而恐慌,也是害怕那些可能會隨著他而來、夥同他將她推入海裡的人。
「你知不知道走私毒品要判多重?」崇華的神情因此而扭曲,「我原本有大好的前程、名聲、地位,你卻要我去妥協,過那種沒有尊嚴的人生?」
「逃亡就會更有尊嚴嗎?」
依蓮發現車子開上了高速公路,然而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她總覺得有幾輛車子一直跟著他們,她裝作沒注意,專心地說服崇華。
「我可以幫忙向法官求情,我替你做證,說你是被強迫的,好嗎?」
崇華卻笑了起來,笑得讓葉依蓮毛骨悚然。
「葉依蓮,你在投向別的男人的懷抱後,教我怎麼相信你對我說的話?我們之間五年的感情你都不顧念了,讓楊昀騏把我逼到這步田地,現在還對我說什麼要替我求情?」
他憤恨的開始加快車速,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後照鏡。
「最毒婦人心,我早該想到不可能那麼輕易地找到你!」他幾乎不要命地在車陣中穿梭。
葉依蓮摀住胸口,強忍著沒尖叫出聲。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葉依蓮顫聲說道,「崇華!你冷靜一點。」
話落,她再也不敢開口,因為崇華開著車子在國道上,簡直像在表演玩命特技,時速飆過限制,她只能緊貼著座位,渾身顫抖,拚命叫自己鎮定。
跟縱著他們的車子見目標開始加速,知道被發現行蹤,全將警鳴器擺上車頂,開始在國道和他們追逐,過了兩個交流道後,整條單向國道甚至被淨空。
「很好,你說得對,逃亡不比坐牢好,但我可以選擇玉石俱焚。」他冷笑道,眼見將要無路可逃,警方隨時能在下一個交流道將他攔截,他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我還可以拉你陪我一起死,黃泉路上也算有個伴。」
「崇華,」依蓮沒看過那樣的神情,猙獰卻又冷靜,像是被逼著走上絕路後的置生死於度外。「我曾經讓錯誤延續了七年,」不知為何,恐懼的感覺漸漸地冷卻了,她仍然心跳急劇,思路卻清晰了起來,「可是有一個人告訴我,犯錯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在發現錯誤之後仍然繼續下去。」
「這個錯並不是我犯的!」崇華叫道。
「可是你讓它發生了。」
「而你讓它一發不可收拾!」
依蓮無語,她無法對一個看不清楚錯誤的人多說什麼,只能幽幽地說道:「崇華,我唯一的錯就是斬不斷過去,又捨不得放棄,辜負了你五年。」
「你現在當然這麼說,因為我什麼都沒了。」崇華諷刺道。
他跟她在一起五年,其實對她的瞭解少之又少,就如他之於她也相同,他不知道她擁有上億身家,怎麼會在乎他有什麼、沒有什麼?
而她也不知道他與黑道掛勾,所以當那天雷龍的人沒有事先知會就出現在飯店與他會晤時,她才會不小心聽見和看見那些他一直掩蓋在光華的表面下,不為人知的黑暗。
依蓮不管他的尖銳,繼續說道:「過去七年來,與其說我不敢面對現實,不如說我一直被動的在等待。」
等待她的思念可有得償的一天?等待昀騏終於來告訴她,他不提隻字片語地離開與變心無關。
「不管那天的事有沒有發生,我欠了你五年的感情是事實。」
崇華沒有說話,她幽幽地看著他。
「崇華,你身為律師,為無數的人辯護過,無論那人是否值得正義維護,你都能勝券在握,為什麼卻不敢為自己打這一仗?逃亡並不是你的長項,口才和頭腦才是,不是嗎?」
她終於看見崇華的神情慢慢褪去了瘋狂。
「你知道嗎?我並不怕死……」她只怕昀騏傷心落淚,那會讓她比死更痛苦,那樣的景象幾乎揪得她的心泣血,可是她沒有哭,一向膽小又懦弱的她竟然出奇的冷靜。
她不能讓那個景象成真,她對昀騏的愛所能付出的,不只是等待,她還要為他活著。
「你可以玉石俱焚,可是你並沒有因此贏了這場仗。」
車速在減緩,不只是崇華的動搖,油表的指數早已以不正常的速度在下降,警方並非只有派人跟蹤,車子當然也動了手腳。
「崇華,以前你曾經說過一句話,你忘了嗎?」依蓮的神情平靜而詳和,她甚至已經不再發抖,「你要成為法庭上攻無不克的戰神,戰神是不會不智地選擇自己不擅長的戰鬥方式,卻在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戰場上逃開的。」
車子在空曠的國道上停了下來,油箱見底,前方一百公尺處停了成排的警車和武裝員警,後頭風馳電掣而來的警車將他們團團包圍。
她和他都沒有動作。
「我們只是想去喝杯咖啡,對吧?」依蓮笑道。她看到崇華驚訝地抬起頭看她,「我只是約你出來喝杯咖啡,告訴你我想和你分手,於是你氣得在國道上飆車。」
「員警,不許動!」十幾名員警圍在他們的車旁,不遠處果然看到好事的記者已經扛著攝影機,不顧警方的阻止衝鋒陷陣。
「走吧!」依蓮說,首先轉身下車。
「依蓮!」崇華叫住她,整個人像突然醒過來那般。
依蓮轉過身,詢問地看向他。
「如果我沒有推你下海,你會嫁給我嗎?」
依蓮苦笑,「我沒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誰曉得?事情沒有走到那個地步,每個人都無法預期自己有多愚蠢。「但是我很肯定在那天簽下離婚協議書之後,我對過去還是無法割捨。」
一紙法律證明,對她和昀騏來說,從來都只徒具形式和名義,即使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也切不斷他們對彼此的牽絆。
「大虎,你自求多福了你,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封鎖國道耶!我看不要說這回功勞不知有沒有你的份,責任你是非扛不可了。」同樣是重案組的同事一進辦公室就這麼叨念道。
警局裡,依蓮做完筆錄,大虎告訴她昀騏正在趕來的路上,讓她在辦公室裡休息。
「扛就扛,老子陞官也升得不耐煩了,降職還比較有新鮮感。」
「你最好祈禱那傢伙能把雷龍的壞事全抖出來,要不然我看不只降職,要你停職都有可能。」
「那也很好啊!」大虎一邊和同事沒事般的哈啦,一邊拿了杯剛泡好的茶給葉依蓮。「小心燙。」他說,又轉身和同事閒聊,「歡歡一直要我別干重案組,回去賣牛肉麵,她才不用膽戰心驚地過日子。
「最近她剛臨盆,你都不知道我女兒有多可愛,躺在醫院的育嬰室裡,她隔壁床的死小鬼為了要引起她的注意,哭得像沒奶吃一樣,這麼小就想誘拐我女兒,門兒都沒有!」說罷,氣勢洶洶地拍著桌子,表情兇惡了起來。
依蓮差點把茶噴了出來,她斂了斂臉上那忍俊不住的笑意,一臉歉然地看著大虎。
「那個……」呃,大虎姓啥?她頭大了起來。
從以前大家就都大虎、大虎的喊他,她記得昀騏介紹過他的本名,但事隔七、八年,他身上又沒掛名牌……
「怎麼了?」大虎以為她有什麼問題。
「對不起,如果因為我的事,讓你被懲處的話,真的很抱歉。」
「今天就算是別人,我也會那麼做,」大虎安慰道,「那是我的職責,總比讓一個失去理智的人開上國道,結果造成連環車禍好吧?」何況這個人還是握有大毒梟重要把柄的污點證人。
雖然新聞媒體大概不會對他們太客氣,要嘛就批他們浪費公帑,要嘛就批警力用在不該用的地方,反正這世界就是這樣,而他這種沒權但責任重的,理所當然要被推出來殺頭,以示公正。
「何況我還要謝謝阿騏,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跟雷龍談判的,可以讓合作多年的兩方鬩牆,不過謝天謝地,雷龍來不及對王崇華下手我們就逮到他,這是我們逮雷龍的大好機會。」
葉依蓮臉色卻一變,「你說昀騏和那個大毒梟談判?」
見葉依蓮這副反應,大虎真想打自己嘴巴,他沒想到昀騏沒告訴葉依蓮,「那個……你放心啦!剛剛和阿騏通電話時,他還活得好好的。」不知這樣有沒有安慰到她的不安?
葉依蓮聞言,卻沒再多說什麼,她只是感激地向大虎道了聲謝,然後若有所思地眉頭微擰。
好吧!也許現在要求他什麼事都知會過她,可能太勉強了。她有些洩氣地想著。
可是這麼危險的事,他又再次地瞞著她一個人去做,為什麼她總是要被蒙在鼓裡?
「小蓮!」楊昀騏緊張的聲音打斷了她心底的埋怨。
她抬起頭,見到他急急地朝自己走來,張開雙臂以結實的擁抱確認她仍平安無事。
她感覺到他在顫抖,上一刻還怨他,這一刻卻忍不住心疼地原諒了。
「該死!我早該注意到的……」他以為只要拖住雷龍,防止他有任何動作,依蓮就不用擔心受怕,千防萬防卻沒去防到他以為威脅最小的。
依蓮將頭枕在他肩上,沒有過去每一次受了驚嚇後,重回他懷抱的嚎啕大哭,心裡頭好平靜,卻仍是貼著他想撒嬌。
「你沒有受傷吧?嚇到了嗎?」楊昀騏開始檢視她身上有沒有缺頭髮、少眉毛的。
「是嚇到了。」依蓮點點頭,看向他時眼眶泛紅,「我好害怕。」
「沒事了,別怕,」他再次抱住她,輕柔安撫,語氣裡難掩心疼,「一切都已經沒事了。」
「我怕你出事,怕你成為下一個被雷龍威脅的人。」她顫聲喃道。
楊昀騏愕然地看向她,「你……」是哪個多嘴的?
「你會擔心我、會心疼我,就沒有想過我也會為你擔心受怕嗎?」
「我……」楊昀騏沒轍了,「我就是不想你擔心受怕才瞞著你。」
「萬一你有事,那麼我便會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是嗎?」她沉靜地問,不想每次總是只會掉淚,卻還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楊昀騏看著她好半晌,屈服了,「對不起,我絕不會再這麼做了。」
這個小女人呵,原來比他想像中堅強,堅強得令他早已臣服於她的心再次被撼動。
葉依蓮破涕為笑,把自己的小手與他的交握,「我原諒你。」帶著濃濃的溫柔與愛戀,她在他唇上吻了吻。
他們離開警局時,楊昀騏忽然想到什麼,笑道:「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時,我跟你說過一句話?」
「嗯?」葉依蓮抬頭看向他。
「小心走丟了,我要去警察局領你。」
她忍不住笑出聲,更加依偎向丈夫,嬌憨而微嗔地抗議她才沒有走丟。
他低下頭親了親她噘起的唇,大手緊密地、溫柔地包覆她的柔荑。
一如過去,現在和未來他都會這麼牽著她的手,漫步在人生每一條道路上。
如果蒼天應允,他許諾他和她,白首到老。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