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10 17:17:42凌明玉

冒險

 



 

 

冒險◎凌明玉

 

 

 

青澀年代,對傾頹或即將崩壞消失的事物,曾經莫名著迷。

 

那時住在南部,常吆喝同伴跑到廢棄的糖廠窺探,在腐朽的日式建築腹中穿梭,闇黑空間,破落的日式拉門一扇比一扇拘謹有禮。當我一張張撕開充滿汙漬、滿布裂紋的窗紙,宛如故事,翻開一頁還有一頁。

 

荒僻的木造房舍斑駁著歲月的痕跡,每走一步,即使小心翼翼,卻還是發出了嘆息般的巨大回聲。

 

進入荒涼場域那一瞬,架高的原木地板下方堆滿垃圾和殘破的家具,缺腳沙發椅與歪斜的床頭櫃,交錯軀殼疊成非常荒謬的姿態。這些原本應該擺放在家庭中的促膝圍坐、吻頸而眠的家具,如今只剩下壞朽的記憶。

 

積聚塵埃蟲網的長廊,盡頭一片漆黑,我會走到外婆早年寡居的老房子嗎?

 

走著走著,身旁的人不見了?在廢棄房舍中緩步慢行,訴說著舊日回憶的我遺忘了身後的男友還在跟隨。他果然躲起來,想嚇唬一個在老舊建築中仰頭驚嘆的女孩,當他拂拭我髮上老建物裡飄浮的塵埃,一對擁抱推擠的男女,在驚愕中封存著青春的吻痕。

 

兩個人的探險並不純粹,和一個人想像的奇異性,是完全不同的結果。

 

在路上看到突起之地,我必然要踏上去試試,人行道漆上顏色的邊條、池塘旁像小山丘的大石磊,我喜歡站在比別人高的地方,望向遠方。

 

遠方,是擺脫家這個無奈牢籠的夢境。那時我沒有能力抵達未知之境,常常在港都大城眺望遠方,以及遙遠的海的那一邊。想著,若是有人能將我帶離這燠熱的城市,到哪裡都好。

 

我經常站在海港邊,伸出手假裝搆著了龐大貨輪的甲板,我將俐落地攀爬粗厚纜繩走單索似的,一步步走上大船,大船會帶著我到父母工作的地方。震耳的汽笛聲響起,我慢慢縮回度量距離的手指,抹去眼睛的酸澀,港口起吊車忙碌往來如常。看看自己抽長的身軀,假若爸媽回家,會認得長高的我嗎?我不再是愛哭的小女孩,也不會耍賴非要他們帶我出去玩了。

 

那幾年我的父親和母親,音訊杳然,他們在不知名的遠方,那是遠處的何方?後來卡通中馬可找尋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工作的媽媽,從輪船偷渡輾轉尋母的故事,每次重播都使我莫名難過。

 

夜裡我常輾轉反側,同榻而睡的外婆會握住我的手,要我「卡早睏、卡有眠」。血緣的本能反應真讓我厭惡,因為親情的保險箱一定要轉對每個號碼,缺少一個,就打不開藏在裡面的秘密。

 

高中時半工半讀,分期付款買了山葉小綿羊,成日和朋友在城市晃蕩。簇新的輪胎輾壓著每條道路,才學會了駕馭,就想要征服天涯海角,被遺棄的憤恨雜遝在筆直寬廣的路上。

 

 



 

年少時還愛和同學去探索海港城市邊陲之地。介於海浪和陸地的交匯處堆積著灰白泡沫、棕黑暗沉的枯朽浮木,海岸旁廢棄的漁船、四散披掛的魚網,敗壞的魚屍蟹殼鋪滿綿長的海灘,隱隱透著遙遠海洋的一聲聲呼喚。

 

我常不自覺地朝著沙灘和海模糊的界線走去,對腳掌下破碎貝殼和尖銳礁石毫無所感,遺忘了暗淡天光和外婆約好的返家時刻。就這樣一步一步,只想離開陸地遠一點,再遠一點點就可以了。直到海水將我包覆其中,突然,朋友驚叫了一聲,我才發現自己又失敗了。

 

「妹妹,怎麼又是妳,這裡是管制區,不要再來了。知道嗎?」戍守海岸線的阿兵哥通常會在固定時刻出現,被驅趕的同時,我會聽到同樣的規勸話語。我嫻熟地裝傻微笑,聲稱只是玩水玩到忘我,隨即和同學快跑離開他的視線。

 

我們喘著、拖著濕漉漉的身軀,走到放置機車的林投木下,面色蒼白的她對我有太多疑問,但我怎能說出這是死亡的預演。用僅存的氣力旋開礦泉水,咕嚕咕嚕灌上幾口,再將剩餘的水往頭頂和身上倒去,瞬間的清醒,才有餘裕回想生死交涉的瞬間,的確是存在過的吧。

 

「下次再來?」朋友無法爽快允諾我再來和死神玩遊戲。

 

她心中裝滿問號,不但將此事告知導師,在班上也不再與我的眼神有任何交會。孤獨的氣味,膨脹到臨界點。我以為冒險需要有無比毅力,像敢死隊般鎖定終極目標,我以為自己不再需要陪伴,我以為一個人也能擁有離開的勇氣。

 

被老師列入輔導名單的我,從此經常要去輔導處報到,和老師談心、寫許多報告。

 

「我遺失身為一個人的尊嚴,父母將我留置在外婆家,幾年來毫不聞問,我以為我只是一件被寄放的物品。」我在輔導日誌「想和老師說的話」欄位寫下這樣的句子。年少的我非常執著解脫的意念,聽不進太多安慰話語,也無法放下對父母的怨懟。

 

        多年之後,回到南方這條熟悉的海岸線,當初堅持找尋的答案像被潮浪吞蝕穿透的堅硬岩石,連記憶皺摺也被熨平了,只剩浪花退去後的淺淺沙紋。

 

       對於消失的過去,不是不存在,而是一再反芻還是模糊難以對焦,許多青春介意的世事,時間已將細節掏洗成為最透明的光,在光裡,我學會了瞇上眼看待人生風景。

 

       遇到不曾走過的路徑,仍會勾起我想要冒險的念頭,無論如何也要實際去走上一遭。最終,我發現自己還願意相信愛並且愛人,深切期待一個家的守護,這是我所經歷最大的冒險了。

 

        等到我也成為一位母親,緊緊握著女兒的手學走路,有很多的時候,她總迫不及待想甩開我的手,顧自往前顛躓而行,而我,竟捨不得她多走一點險路啊。

 

 

 

 

※本文已收入散文集《不遠的遠方》九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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