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27 14:15:12凌明玉

漂流城市(上)

漂流城市◎凌明玉



我居住的城市,擁擠而紛亂,其實這樣的城市,在這座狹長的島嶼上由南至北不分規模大小皆同時存在著。

只不過剛好我選擇定居於國家的首都之城。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後來這島嶼上許多人與我如同被蠱惑般向它靠攏,待我發覺時,就再也離不開這座城市了。

一開啟公寓的信箱,宛若於單身男子的衣櫥,飽滿且參差不齊的衣物,每一件皆急於伸張肢體的蔓延開來。每天打開信箱,就有種無力感,總不是我想要的訊息。嘩啦啦…掉出一堆城市中招徠戀物狂消費的傳單和折扣券,還有幾張規劃基金理財、預借現金的銀行廣告信,除了應繳納的水電瓦斯電話費還有張通知中了某財團的刮刮樂大獎專函。

我氣定神閒的將這一疊同時想借錢給我然後又要我掏出錢去消費換取微薄的紅利點數的郵件全部都丟進樓梯間某個善心鄰居設置的回收紙箱中。將這些未來消費過去浪費與現在費用分類整理好,每天總要花去我一些時間。

我的時間可不是拿來浪費的,對一個失業六個月以上還積欠兩個月房租的30歲男人而言。

唉。

這聲嘆息驚起一片黑影掠過眼底。啊,騎樓下有個正在工事中的燕巢。這是一對感情很合諧的燕子吧。一隻忙碌的銜著枯草樹枝飛進飛出,一隻停駐於屋簷旁凌亂低垂的電線上,歪著腦袋看著我。

燕子啊!在這寂寞的城市,你將唾液混合著希望組織成家,而我卻在這城市中迷路了。去年的去年,或許你就在城市裡的不同角落建築那小巧而精緻的巢穴,我則遺失了我第一個家。

昨天,還有上個星期的某一天,我又做了同樣的夢。

相同的場景,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存在,亦無從對照的場景,一再出現於夢境。只要一做這個夢,覺得自己簡直要被困在那個情境中不可自拔。我一向有紀錄夢境的習慣,那也是因為這夢從不放棄貼近我的念頭,才興起統計它出現的頻率。

迴溯既往,一兩年前於夢中穿梭的場景,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上,它會像是想給予我什麼線索似的再度迸發?

在27歲的時候,我曾於夢中行走的場景,於其中渡過整日,看盡悲歡聚散的場景,凌厲的預言著我尚未開展的人生,如此虛幻又真實的存在於某個時空。這無法輕易抹去的印象,夢醒時總要虛脫的驚出一身汗。

30歲的某一天,我又再次夢見它!該怎麼形容當時的心情?我站在夢境中清醒的告訴自己:「就是這裡,沒有錯,我在夢裡曾經來過的地方。」我幾乎是雀躍的立即走近那石板砌成的矮牆,接著我必然會遇上的蜿蜒街道,沿著街道錯置的建築、路樹的方向,透露著熟悉又陌生的氣味。難道在我未曾夢到它的這三年之中,悄悄改變了什麼?或者有什麼我所未知的部分依然在夢境中成長與質變?

這夢境彷如不關機的電腦遊戲一般,只要登錄的密碼正確無誤,接下來間隔的不是三年的距離,我和它的界限彷彿只是黑夜白天,在短短的一星期內我居然夢見了兩次。有許多疑問襲捲而來,每一回醒來總是頭痛欲裂,或許我該去翻閱弗洛依德的書尋求答案。我當然知道夢是人的潛意識行為,卻不得不欺瞞著自己的感覺,那一再來尋訪我的,正是我的「家」。

我誕生於炎熱島嶼南方,那個盛產椰子後來賺不了什麼錢改種檳榔的屏東偏遠鄉鎮。以勞力換取三餐溫飽勉強渡日的父母親,在我要讀小學前,做了人生中重大的決定,毅然賣掉兩分種不出稻米的旱田,到外地謀生去。自此我們一家人在島嶼南方的幾個小城鄉流竄,哪個工地缺人就往哪裡去,揹負著變賣祖產的惡名在城市中各處漂泊。最後,好不容易才於港都高雄安定下來。

但我們從來沒想過,距離原鄉不過兩個小時的車程,分明近在咫尺的故鄉,就在父親賣掉第一塊田地起就離我們愈來愈遠了。

在這靠海的新興城市,不斷遷徙。開始搬離在城市中的第一個家時,我還很難過的灑了幾滴淚,因為我忘記把綠豆種子一起帶走,它們才長了不到十公分呀。後來我們又陸續搬遷了幾次,綠豆作業還得重做一遍,但我漸漸不去在意這種感覺,總是還沒來得及和鄰居的孩子混熟,我們又得要搬家了!不過老媽說這樣也好,比較不會傷心難過。

大城市和小鄉村果然是不一樣。我知道媽媽說的是以前住在鄉下,距離住家十步之內的親戚們,哪一家的財務狀況、哪個小孩的糗事,毫無個人隱私可言的立即會在家族中位高權重的長輩腦海中存檔。相形之下,城市中的人情味就淡薄了許多,通常搬家也不必特別的理由,沒有任何感情基礎,只要有人出得起更高的房租,或是我們根本付不出錢來,理虧的人自然二話不說選擇離開。

光是小學,我就讀過四間,從四維換到和平,然後愛國與民族,不過那一點也不重要。一心二聖三多四維五福六合七賢八德九如十全,這十條馬路瓜分了我家的城市遷移地圖。從未體會有青梅竹馬與要好的小學同學是什麼感覺?

「你是個獨行俠來去無蹤。」

這是小學畢業紀念冊上某個署名「大頭」的同學簽下的離別感言,而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面容。左鄰右舍在還沒摸清我家底細前,我們便偷偷摸摸的連夜搬家,以閃躲一天催討租金數次的房東先生。以致於我的小學生涯唯一留下的印象,除了很討厭自我介紹之外,便是小學川堂上「禮義廉恥」那四個大字,因為我打從心裡瞧不起這總是繳不出房租的家庭,它讓我覺得上學時面對那四個大字老是抬不起頭來。

我的父母克盡半生勞力,還得算上每年詛咒責備著那好不容易抽中的勞工貸款,終於在宛如第二故鄉的高雄,加上互助會東拼西湊的買下了政府興建已久的國民住宅。雖然到城市拓荒的夢想,讓他們失去一塊故鄉的田地,才得以換來25坪大小的房子。那是一股不認輸的骨氣吧!彷彿整個家族的人都等著看笑話似的,等著看這一家人何時捲起行囊返回故里,甘心老實守著年年欠收的田地。

沒想到,屬於父母那一代輾轉搬遷的租賃時期於焉終止,屬於我這一代的無殼蝸牛夢魘才拉開序幕。

來到台北也好幾年了,一開始真的是為工作忙碌,後來在股市大跌和歷經亞洲金融風暴之後,我忠貞死守五年的設計公司毫無徵兆可尋的宣告倒閉了。其實說它惡意遺棄這些畢路襤褸的員工,是極端不厚道的,畢竟它只是一家連中小企業都稱不上的傢俱設計公司,但它從來不延付員工薪資與三節獎金,並且這麼努力的撐了五年。

年輕的老闆白手起家一邊畫設計圖還兼做業務,即使我設計出實用性不強的傢俱,他的眉頭從來也不皺一下,還頻頻搖頭晃腦的說:「幹,這個造型真是勁爆,比起總統府的陽性象徵還屌!只可惜不能拿來量產。」

「那麼我們就來個限量發行,大家一定搶破頭!」受到誇讚的我,馬上慫恿老闆開模來拼一下。

老闆拍拍我的肩膀,笑著說:「好啊,就限量兩個,給我們專用就好。」

我想自己可能是唯一被裁員還會不時緬懷老闆的人。現在終於可以停下腳步檢視過往,才發現其實自己改變得並不多。我似乎不曾為了金錢或權柄去出賣過一貫堅持的原則,反而是這個城市一直馬不停蹄的往前奔馳,它變化的速度讓我窮盡一生也追不上吧。

彷彿在不注意的某個縫隙,我的人生就再也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了。

曾經是工作上極具默契的搭檔,朋友口中的金童玉女,我和女友同時都被工作所遺棄,在轉眼間皆成無業遊民。還有穩定工作的當時,女友便常有意無意的挑著我的痛處說:「你以為理想可以當飯吃嗎?有些事,有理不一定可以夢想,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她說得沒錯。現在我們果真落得一場空,但我們沒有時間去怨懟與憤恨經濟不景氣或企業的投資方向失誤,只能乖乖的每天翻開分類廣告寄履歷和上104網站登錄查詢。剛開始還會挑揀著符合自己理想和所得平衡的工作,充滿夢想的前進衝刺,到了最後卻連挑剔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我們漸漸為了繳不出的房貸付不出的房租,放下自己的尊嚴丟掉自己的堅持,什麼臨時性的計時工作我們都勉力而為。就在女友外送披薩時,她的小綿羊氣急敗壞的在某個路口親吻了一個路中央的大窟窿,誰會想到僅僅是為了溫飽,我們失去了許多珍貴的東西,包括我們的孩子,

我在工地大樓綁鋼筋時接到她打來的電話,高樓上的強風吹得我站不住腳,我輕聲的安慰著她,除了要她別哭,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正在趕工中的工頭說什麼也不讓我先走,他狠咧咧的說:「恁叨死人啊,代誌做完卡返去。」

我的淚被風吹掠著往腳下的城市飄飛,孩子,你知道我一向很勇敢的,雖然我還沒學會該怎麼當爸爸。這不近人情的地方,如果你還沒準備好,離開也好。我將想像中的你的樣子,那可愛的容顏細細紮綁在城市中某一幢建築的骨骼中,還有爸爸和媽媽來不及給你的第一個吻全部都收藏在這裡,以後,當我們想你的時候,就可以站在高處呼喚你…。


當人事困乏之際,我格外會懷念年輕時的懵懂單純,在許多責任與義務尚未發酵的時候。

記得讀中學的時候,經常在乾燥而飄泛著海風的港都大城騎單車瞎逛,毒辣的陽光經常是不由分說的鑽進皮膚,整個青春歲月蘸滿著黝黑的氣味。就算是漫無目的在數目字所組成的幾條街道中兜圈子,單車上的我,彷如就要長出羽翼般輕飄,無需任何導覽,一不小心便會嗅到海洋鹹鹹的味道。

然後我青澀的初戀背景是遠洋貨輪、海港邊大型的起重機,畫面則運鏡至過港隧道的沙洲海面上停格。高中時的我剛拿到機車駕照,曾經有過一整個星期,每晚都不厭其煩穿過海的底層,初戀的女孩在亮晃晃的海底隧道中一定會緊緊摟著我。轉進隧道的兩人,似乎便聽見海浪翻飛撲打著消波塊的聲響。轟轟轟轟。我和女孩只能交換彼此的體溫來安慰那龐大的恐懼,海的聲音專注而唯一的填滿整個空間,不容我們言語。連接大城與沙洲的隧道十分冗長,爛摩托車載著我的慘綠少年一路向前飛奔著。

現在的我,連高雄都已經很難得回去,當時愛得難分難捨的女孩也嫁作人婦,而那屬於原鄉的記憶,早已沖刷殆盡了。僅存老爸那偶爾在耳邊念叨:「再怎麼說,鄉下還有一小塊房地,如果台北的日子真的不好過,不要怕丟臉,就回來吧。我們父子倆一起回屏東鄉下去,你不是說喜歡那個民宿嗎?那就給它蓋民宿。兒子啊!別怕,好歹還有一塊地。」

每個孩子長大後,不免想自己出去闖盪一番,或是體會一個人住的感覺,何況我們家又潛藏著這種反骨因子。我的父母始終不曾輕言放棄在都市裡掙得生存之地,我再怎麼不爭氣,又豈能動不動就要回家吃老本,更何況這塊地是老爸的命啊。在我童年的記憶裡,雖然混沌,但我永遠記得在離鄉的前一天。老爸把我扛在肩上,我們走出老家的三合院古厝,穿過彎曲的鄉間小路,走向村外長長的河堤。

嗅著下雨過後帶著青草氣息的空氣,我們站在濕軟的田埂上,他說:「兒子,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我們會在這塊地上蓋房子,然後再把另一塊地買回來。」接下來我聽到老爸嗚咽著擤鼻涕的聲音。後來的後來我才明瞭,男人的悲傷經常是極端壓抑的,像倔強的發條不停旋轉旋轉,直至喀啦喀啦的機械疲乏襲來,他才恍然明白自己的平凡並不足以拯救全世界。

我想老爸的勇氣大概在離鄉背景時已全數揮霍一空,爾後除了幾個伯父的子女嫁娶的喜宴場合,蜻蜓點水的匆匆露面之外,他再也不敢到村外山邊去憑弔自己的田地了。當然我也不曾告訴老爸,有一回校外聯誼去到了故鄉附近的風景區烤肉,騎著野狼便順路繞進了曾經是自家的地,那裡居然變成了發臭的魚塭,不只種不出東西連魚都養不活。而我們僅存的另一塊房地,被居住在旁的親戚用幾片破敗的木板胡亂搭起的棚架,放養著一群豬仔。

「幹。」如此的光景,連我都不想再多看一眼,我假裝若無其事的回到營地,美麗的女同學遞過來香氣四溢的雞翅膀,問我到哪兒去了?我的氣魄在離開魚塭和豬棚時也全面失控了,等我發現自己居然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便怪里怪氣的責備她們不會生火,弄得我嗆鼻。

唉。

總是要先立業才會有成家的膽識,這是我和老爸那個時代迥然不同的人生。似乎他們一直在等待著這不成材的兒子,突然就帶著臀部圓潤的女孩跑回家去,很屌的邊看電視邊說:「啊,對了,我們要結婚了。而且連孩子我都準備好了。」然後老爸和老媽會睜著老眼,那表情有些感動有些高興,彷彿在說:「兒子咧!我們總算等到這一天了。」

如果兩老知曉,後來他們千求萬盼的金孫早被這不肖兒子在城市中搞掉了,不知會不會氣得和我斷絕關係?

大學畢業後,再也不忍讓老爸拖著年邁的身體去打零工,更別說花老媽守著小雜貨店一斤雞蛋一瓶醬油的碎錢來念研究所。其實我的大學算是讀得七零八落,因為大部份時間都忙著打工兼家教,否則每個學期的註冊費哪有著落,還不得不騙我那鮮少出外的父母說:「安啦,你兒子都嘛是拿獎學金的啦。」
留在高雄的日子彷彿是綿長無期的,只要是形單影隻的四處亂晃,我那可愛的老父母馬上就唆使媒人與鄰居來為我配種。說配種真是一點也誇張,通常他們不會給你任何辯駁的機會,我覺得整個人已經快被支解掏空。尤其每次被父母逼去參加喜宴順便物色對象兼相親時,那些八竿子沾不上邊的遠親及陌生臉孔,實在令我感到極端彆扭。且不論常以評鑑某種稀有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老父母還會像推薦產品般的自誇,但唯有這喜宴的場景,從不曾於原鄉的記憶中缺席。

當然後來才懂得,喜宴中所必要出現的人頭,那不過是種一網打盡類似直銷商鞏固上下線的作法,如果你知道有人在廣撒紅白帖時的參考教材,是由小學至大學的同學錄加上幾個混過的公司數十名同事名單,以及親友們輾轉流傳的禮金奠儀簿,就不難了解個人資料在城市中是可以直接被販賣與不斷轉載的悲傷。

關於這些資料,想必老爸和老媽早已拾掇妥當,只有我還沒有準備好點頭說:「我願意。我一定會照顧妳一輩子的。」

對於我是獨生子這個事實,只能認份的接受它,老爸說可能是變賣家產得罪了歷代祖先,所以離開故鄉之後這香火也被斷絕了。老爸不只一次神色低落的述說他兄弟們枝繁葉茂的家族,而他孤寂的在外打拼,有時想想又能怨誰呢?還好有妻兒守候的家,再怎麼破爛,總是一個慰藉。

但我連自己都養活不了、淡得出鳥的日子,還有什麼資格養活另一個人和一個家呢?只能乾領失業補助金的我,居然最怕的是在信箱中發現翩然而降的紅色請帖,不由得我的眼已迷濛,心也隨之隱隱作痛起來。




(上)



※本文獲吳濁流文藝獎小說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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