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04 13:35:27讀.冊.人
立夏閱讀:霧荷 /一張畫的故事
立夏閱讀:霧荷 /一張畫的故事
大霧瀰漫,光影迷離,「來如春夢」,所以不是夢,「去似朝雲」,所以也不是雲,存在與不存在,真實與恍惚,似近似遠,畫家霧中看荷,不是花,也不是霧,是畫家關於荷花的記憶,也是許多人關於荷花的記憶……
1986年席慕蓉送了我一件三連屏的荷花,尺幅頗大,掛在家裡空間距離不夠,畫有點受委屈。剛好好友慶弟在衡陽路的書店餐廳馬可孛羅開張,地方寬闊優雅,從一樓書店轉二樓餐廳樓梯口有一個適合的空間,徵得了兩人的同意,這張畫就懸掛展示在那個位置,人來人往,三十年間,成為很多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共同的記憶。
2016年餐廳結束營業,慶弟把畫送到雲門劇場寄存,雲門也找了蔡舜任修復團隊清理。三十年歲月塵垢洗清,畫面的石綠粉白又明亮了起來,如旭日之光,色相如此,搖曳晃漾,彷彿我們都記得的那一個夏日時光,清風徐徐,荷葉沉浮婉轉,花瓣捲舒綻放開闔,波光雲影,一陣一陣荷葉荷花香氣襲來,我們都記得,我們彷彿也都不記得了。
席慕蓉的繪畫創作中荷花是她持續很長時間的主題。
「為什麼是荷花?」在雲門劇場的佛堂,戶外是一片春光裡搖曳的竹林,恍恍惚惚,叢叢含笑盛放,一陣一陣甜香似遠似近。
「最早是玄武湖的荷花吧?」
畫家回憶起一甲子以前的往事,戰爭結束兩年,父親帶著一家人從重慶到南京。畫家還只是四、五歲的小女孩吧,然而她記得入夜時分遊湖的船,記得湖光瀲灩,坐在父親兩膝之間,感覺到特別受寵的喜悅。父親給了她一個新鮮蓮蓬,她就一顆一顆剝著蓮子吃。
席慕蓉的回答裡沒有說到她「看到」的荷葉荷花。她的回憶彷彿只是一種恍惚,戰爭過後短暫的喘息,父親牢靠的體溫,蓮蓬的清香口感,荷葉荷花淡淡的氣味、水波光影在槳櫓聲中蕩漾,入夜時分湖面漸漸暗下去的迷離,許多視覺、觸覺、聽覺、嗅覺、味覺的交替重疊,錯綜編織成回憶的恍惚。
距離玄武湖的荷花記憶四十年後,畫家的「霧荷」,或許像一千年前白居易驚人的句子:「花非花,霧非霧——」沒有人知道詩人究竟要說什麼,大霧瀰漫,光影迷離,「來如春夢」,所以不是夢,「去似朝雲」,所以也不是雲,存在與不存在,真實與恍惚,似近似遠,畫家霧中看荷,不是花,也不是霧,是畫家關於荷花的記憶,也是許多人關於荷花的記憶。
1960年初,席慕蓉在師大美術系師承林玉山老師,玉山先生從日本膠彩畫出身,膠彩系統上溯唐宋宮廷院畫,用線條勾勒,礦石顏料加膠,在紙絹上層層敷染,兼具油畫與水墨的細線與色塊之美。唐代畫在金箔屏風上的工筆重彩富貴華麗,到了宋代,多了文人的淡雅,一帖南宋扇面冊頁,荷葉荷花在斗方尺寸間婉轉翻飛,是荷花主題登峰造極的美學巔峰。
玉山先生的教學承襲宋院畫的「寫生」,也是席慕蓉一直遵奉的規範,她的回憶裡包括常常替林玉山老師寫生課準備各種花的素材,有時就是她北投家院子裡的許多當季花卉。
我認識席慕蓉是在1980年初,她結束歐洲學業,與海北住在龍潭,我去她家造訪,簡單的民間老式黑瓦平房,中庭院落就養了一缸一缸的荷花,畫家早晚隨時寫生,勾勒葉片花瓣,荷梗葉脈,雨霧晨昏,荷花荷葉諸多變貌,畫家知道,這是一生的功課。創作的功課,常常是學院畢業才真正開始。
1983年我去東海創立美術系,席慕蓉是大力幫忙的一位。兼任老師鐘點費極微薄,當時東海兼任師資中有席慕蓉,有林之助,有劉其偉,有陳其茂,有王行恭,有楚戈,連沒有教職的陳庭詩也三不五時來系裡跟師生筆談,他們為美術教育投注的熱情我衷心難忘,衷心感激。
席慕蓉常說起一則笑話,為了趕時間到東海上課,從台北一路開車南下,超速被抓,警察問她「為何超速」?她羞赧回答:「為了上課。」警察板著臉教訓:「做老師還違規。」
我一直沒有機會對那一時代的這些老師們致意致敬,自己心中感恩,相信那時的學生也都永誌難忘,他們學到的不只是繪畫技巧,更是這些老師的生命風範與品格吧。
在東海的時間常有機會和席慕蓉、劉其偉、楚戈一起上山下海,借「寫生」之名,南下墾丁龍坑,北上太魯閣大山,月光下縱走立霧溪峽谷,半夜開車走南橫看野百合盛放。
而那時也常常聽到席慕蓉獨自一人到白河,在將破曉的荷花田畔等待黎明曙光,等待在畫布上抓住荷花亮起來的第一道光。
她說:白河的荷花是田,跟植物園的不一樣,可以走進去,仰著頭看荷葉荷花。
我們記憶著什麼?我們愛過什麼?我們眷戀過什麼?
一張畫裡有多少故事,自己知道,有緣人也會知道,如同一千年後我看見的一幅宋人荷花小品。
我們有許多關於荷花的記憶,1985年後我們常結伴去溫州街看臺靜農老師,說起在東海宿舍用大缸養荷花,是植物園的研究品種--胭脂雪,白色荷花葉尖帶一點胭脂紅。臺老師頗有興致,我就跟席慕蓉為臺先生準備了大缸,從陽明山運去有機土,找徐國士要了荷花苗,連續幾年春天,都記得用報紙包了雞糞,為臺老師院中的荷花施肥。
1990年臺老師逝世前,席慕蓉擔心溫州街荷花無法盛開,就特別雇車送了一缸自己家盛放的荷花去臺家,讓臺老師病中觀賞。
最近十年席慕蓉繪畫詩作都轉到她關心的蒙古草原,荷花主題好像暫時停了。
雲門劇場有一個安靜角落,只展一件作品,展過吳耿禎的剪紙,展過洪幸芳的櫻花,五月五日將展出席慕蓉這幅「霧荷」,展出三個月,八月才會更換青年金工藝術家董承濂的「宇宙之舞」。
看多了羅浮宮、大都會一類浩大無邊無際的博物館,腰痠背痛,眼花撩亂,很珍惜能獨自坐在一個靜靜角落看一張畫的快樂。
「霧荷」在雲門展出三個月,正好是曼菲雕像的荷花池蓮荷盛開時節,看完畫,走去看荷花,可以遠遠聽到茄苳大樹間一段夏日光影迷離中的蟬聲喧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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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話)
2017-05-04 17: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