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代
從背包裡取出他的零錢和卡片包,「嗶」的一聲,他走出了捷運站。他看見一間賣豆花的店家,生意挺不錯的。炎炎夏日,他也想要來一下冰涼。於是他拿出手機,找到潘媽的LINE,他輸入了一些字:「潘媽,我快到家了」………他想了一會,把〝家〞這個字刪掉,重新輸入:「潘媽,我快到了,要吃豆花嗎?」。
手機裡的音樂在這個時候響起了COLDPLAY的『Everglow』。
他對西洋音樂其實沒有很多了解,會把所有COLDPLAY的歌放進手機的音樂裡,是因為潘志軍。
他和志軍在唸高中的時候認識,很快就成了死黨。真要比較,他比志軍帥,但志軍功課比他好,他的運動神經比較好,是籃球隊的,但志軍也曾代表學校參加過演講比賽,他爸媽靠一間小水電行養活一家四口,志軍是營造業的小開。
整體來說,他們互有長短,高一入學的時候其實一開始是互看不順眼的,會成為死黨的原因其實後來也想不起來了。就是一路走來,高中三年都混在一起,也常去對方家裡作客,尤其是碰到大考需要密集用功的時候,在對方家裡住個一兩晚並不稀奇。後來,他們甚至進入了同一間大學。
可惜,這份友誼,隨著志軍一年前意外身亡而停止。
他還記得當天在家裡,匆忙從浴室衝回房間接起手機,一個同學因為慌張而口齒不清的說著:「志軍撞車了,不樂觀……快來,我們在內湖三總。」,他重複問了同學兩三次,才確定不是同學口齒不清,是自己根本沒聽進去,腦子根本亂哄哄的。
他其實一直對志軍迷上重機有些不以為然,每次志軍提到重機他就會自動閉嘴。甚至,志軍生日那天,因為他認為志軍刻意把爸媽送的那台百萬重機騎來參加他幫志軍約的生日聚會,是一種炫耀而且很危險的舉動,因為聚會總會喝點酒,而獨自生悶氣了好幾天。
沒想到,志軍和幾個也迷重機的同學,參加車聚活動時,在過彎時,被一台車速過快的休旅車從正面追撞,雖然他和他的重機差了不到一米的距離就要摔下山,但仍然因為撞擊力道太強,送到醫院後沒有多久,就走了。
志軍是獨子。潘爸潘媽的喪子之痛旁人絕對無法了解。
他也因此消沉了好一段時間,到目前的人生過程中,一個重要的人,就這麼不見了。
潘爸那天打電話給他要他請同學幫忙告別式那天一些雜務的時候,他覺得很傷心,同時,他也暗自給自己下了一個約束,只要可以,他會儘可能地代替志軍來盡一份孝心。
所以從潘爸跟他通話之後,他一有空,就會到志軍家裡坐坐,和他有相同舉動的,還有志軍的女朋友。有時就是吃個飯,有時就是泡一杯咖啡聊聊天。
開門的是潘爸,潘爸今天感覺不太一樣,看到他,好像有什麼堵在喉頭說不出口似的。
他舉起手中裝有三碗豆花的塑膠袋,說:「你們應該不愛吃太多料的豆花吧?我只加花生而已,最傳統的。」。
潘媽這時突然從潘爸身後冒出,說:「誰說的?我愛吃芋圓啊!」。三人因此笑了出來。
星期天下午,三人有說有笑地吃完豆花後,他瞧見了潘媽對潘爸使了一個眼神,他好奇的問:「你們兩幹嘛?搞神祕喔?什麼事快說啦!」。
潘爸起身走向他,搭上了他的肩膀,示意要他跟著,他丈二金剛毫無頭緒的跟上。直到他們倆一路走到了車庫,他的心臟開始不自主地狂跳了起來。
他望見潘爸那台一樣也是名貴房車的旁邊,志軍那台應該是破爛不堪的百萬重機像是重生一般完好無缺的停在那裡,他睜大了眼睛看著,不等他出聲,潘爸開口了:
「我和潘媽決定用對方的賠償修好這台機車,那畢竟是志軍過世前最愛的一樣東西,雖然潘媽一直跟我說你不迷這個,但我們還是做了這個決定。」,潘爸停了停之後繼續說,同樣沒讓機會給他說話,「你不介意的話,我和潘媽希望你能接下這台車,算是…算是…感謝你這一年來的陪伴。」。
潘爸很堅強的說著,但其實還是稍微哽咽了下。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轉頭離開,留下他一個人在車庫裡。
他有些暈眩眩的,步履緩慢地走向了那台重機。伸手摸了摸,手中傳遞過來的,是他20出頭的生命中,想都不用想的百萬重機的沉穩質感。
他的暈眩搭配亂舞的心跳,他其實搞不清楚,是緊張?還是興奮?
直到他跨上座位,伸手搭上龍頭,他的情緒從慌張失措,逐漸清晰地變成難以言喻的自信,他不禁笑了出來。
「終於…終於…等到你了!」。他一邊摸著座位前油箱上的那個高級房車品牌標誌,一邊帶著邪惡笑意,自言自語地說出了這句話。
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起了LINE的聲音,他立刻拿出手機,他笑得更開心了。是小妮,志軍的女朋友,不,應該說,是他的女朋友。
「親愛的,我還在潘爸這裡,待會見」。他快速的輸入,然後快速的送出。
原來,他從來不是因為危險而反對志軍迷重機,而是人與生而來的一種叫做〝忌妒〞的邪惡思想,演變成〝不屑〞。
這會兒,他連作夢都沒想到潘爸潘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他用了一年的時間。
「不算白費了~~志軍,不算白費了~~」。他似乎有些失心瘋的喊出了志軍的名字,一邊仍不忘繼續撫摸那塊圓形的高級房車品牌標誌。
帶著笑意,他無意識地抬頭,後照鏡卻閃過了一個黑影子,他再度嚇了一跳。
身後是車庫自動門,沒有開啟的當下,潘爸離開之後,那個連通主屋的門也沒有再開啟過,是什麼在他的身後?
他連忙回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從機車座位上撤下時,一個不小心讓自己跌坐在地。
是志軍。滿身是血的志軍現身在車庫自動門前。
他有想大叫的念頭,卻似乎沒有力氣嘶吼,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
志軍用極端冰涼極端嚴肅的口氣對他發出了警告。
「別~想~取~代~我~~~」。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想……」,他想解釋,卻仍敵不過他現在最無法克服的恐懼。
「ㄜ…ㄜ…啊~~~」。他終於大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