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用餐的伯伯

起初他並沒有多加注意。他的熱炒店四週是個挺熱鬧的餐飲區，晚上六點一直到十點以前，人來人往並不為奇。尤其便利商店那桌椅本來就有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去去。

他原本以為是熟客，因為小夥子的面孔確實有些熟悉。但當他向對方點頭致意時，那人卻轉過頭去望向另一方，這讓他認定那人真的只是借坐在便利商店外而已，並沒有進來店裡消費的意思，加上他本身也忙著一下點餐送餐、一下確認廚房進度、一下陪熟客喝一杯…等的店內事務，他並沒有把心思放在那人身上。

只是，只要他進入櫃台幫客人結完帳抬起頭時，他就可以明顯地看見那小夥子始終都是直挺挺地盯著站在櫃台內的他。

他開始懷疑小夥子是否心有不軌，準備做什麼難以預料傷害店的事情。礙於店裡還有客人，也擔心他如果太衝動會影響員工們的心情，他只能惡狠狠地瞪著小夥子，未料，小夥子再度轉過頭去。

他當下真的有些上了火，認為小夥子根本就是故意挑釁。可是當他定睛再確認時，他發現小夥子轉過頭去的視線，是落在店裡靠牆邊角落的那張四人座位上，視線再度調整回到小夥子身上，他才真正注意到，小夥子只是一直重複著〝望向他，再轉到那張座位上，再望向他，再轉回那張座位上〞的動作，就像是機器人一般的動作。

這讓他張大了嘴，腦中突然像是靈光閃過一般，「啊」的一聲，他想起了那小夥子是誰。

他應該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見到那小夥子時的情境。

但說起來，他好像也好些天沒見到嚴伯伯的出現了。

嚴伯伯是他這店附近的一個鄰居，永遠都是一人來店用餐，每次一點都點上七八樣菜，而且，每次點的菜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每樣菜他都只吃幾口，然後把剩下的菜打包回去，據員工們說，嚴伯伯接下來就用這些剩菜簡單打發剩下的日子，等到下次再次出現在店裡，不用等他特別吩咐，連廚師們都會刻意多給一些份量。

嚴伯伯算是老來得子，接近50歲才在朋友引介下娶了個越南老婆，但老婆幫嚴伯伯生了一個兒子之後就跟別人跑了，留下兒子和自己相依為命。

遺憾的是，嚴伯伯當年還在念大學的兒子，因為嚴重的憂鬱症，從學校的大樓陽台上跳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事情發生之後不久，他的熱炒店就經常看見嚴伯伯的身影了。

然而，雖然大部分員工會對嚴伯伯特別禮遇，還是有幾個員工會敬而遠之，每次看到嚴伯伯就會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

嚴伯伯每次都會對著空無一人的座位上自言自語，有的時候還會發出輕微的笑聲，就像是，他的對面確實有個人正跟他一邊吃飯一邊談天說地一般。

而不知是犯到了什麼禁忌或者只是自己連續好幾天沒睡好過於勞累的關係，

他竟然親眼〝見到了〞與嚴伯伯對面而坐的〝人〞。

那一天，異於反常地，嚴伯伯在已經接近晚上10點左右的時間才出現在店裡，同樣一個人就點了七八樣菜。意外的是，當天留在店裡的員工，竟然巧合的都是不太喜歡嚴伯伯的人，所以從點餐到送餐，都由他這個老闆親自上陣。

當送到最後一道菜的時候，令他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他確實親眼看見嚴伯伯對面的那個木頭小板凳，不明原因的移動了位置。很明顯的在他眼前向後移動了大約10公分，就像是有人坐在上面移動般的。

他當然是睜大了眼睛，驚訝到說不出話來，嚴伯伯倒仍是笑容堆滿面的看著他，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

他原本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想著可能只是嚴伯伯不小心踢到了板凳。可當他走回廚房前的那一霎那，他回頭望向嚴伯伯的背影，一個〝完整的人〞就坐在嚴伯伯的對面，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與他正面對上，並且向他點了點頭。

嚴伯伯明明就是一個人進來的，從頭到尾也沒見到有人進來找他呀！

他嚇傻了，一個踉蹌，他撞到了也正要出餐的另一個員工，一整盤蒜泥白肉就這樣翻倒在地上。他抓著那個員工問：「你有看到嗎？」，員工對他這個老闆的突然失態有點不知所措，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再回頭看，看到了整間店裡包含嚴伯伯在內的人都望向了他這裡，而此時，嚴伯伯的對面，根本沒有任何人。

跟隨著全身的雞皮疙瘩，他終於想起來了，便利商店外的那位小夥子，不就是那天坐在嚴伯伯對面的那個人！？

他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連帶著也不知如何思考。直到老婆走近對他喊著：「你在幹嘛？」，他才回過神來。而這會，小夥子卻不見了蹤影，讓他連想跟老婆解釋的動力都沒了。

他大口的呼吸，就像上次一樣，他知道自己如果說出：「我好像看到鬼了」的話，一定只會引來一堆訕笑而已，所以他只能大口呼吸來緩和自己的情緒，無法顧及老婆在身旁著急著。

「他到底是誰？」

「是怎麼回事？」

「他想幹嘛？」

他的思考邏輯混亂著，不斷在心裡提出許多疑問，直到他想到了嚴伯伯，他想起那小夥子望向的那個座位，不就是嚴伯伯一向習慣坐的座位？！

「你最近有看到嚴伯伯來店裡吃飯嗎？」，他問著老婆，老婆歪了歪腦袋沒有回答，卻拉來那個比較資深的員工問了同樣一句話，一個問一個，大家都同意：「嚴伯伯真的好像很久沒來了。」

他突然感覺一定有事發生，也在這個當下，他開始懷疑那小夥子就是嚴伯伯的兒子，他開始向員工探聽有沒有人知道嚴伯伯住在哪裡。

繞了一圈，他們竟然在最後才從便利商店的店長口裡探聽到嚴伯伯的住處，原來他們有提供嚴伯伯送貨到府的服務。

當他們報警衝到嚴伯伯住處的時候，虛弱的嚴伯伯窩在床褥上，完全沒有意識，雖然緊急送到了醫院，卻回天乏術仍去了天堂。也才知道，嚴伯伯肝癌第三期已經六個多月了。

警方後來找到了嚴伯伯的親表弟，表弟包下了所有喪葬事宜。卻因為一切從簡，沒有告別式。

他和便利商店店長，還有另外一家也常受嚴伯伯照顧的早餐店老闆娘，在嚴伯伯住家樓下那個小社區公園裡辦了一點小法事。

他特別交代要連同嚴伯伯兒子的份一起做上，老婆和早餐店老闆娘在燒紙錢的時候，因為互相影響，哭得很傷心。

他卻想著：

希望有一天能夠再見到嚴伯伯父子倆。

在便利商店外的椅子上，或是在自己的熱炒店裡，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