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滿姐姐和小甜嘴

                     1.  共有同一個小寶貝

    羽涵結婚了！這個總是自嘲「孩子是射往遠方的箭，我總是自動又彈回來」的創作坊甜蜜寶寶，五月十八日在「花田盛事」辦婚宴，羽涵媽媽叫素滿，射手座，出嫁前是個隨時可以翻臉翻桌的任性小公主，從夫後，固守三從四德，一如死守「四行倉庫」，常笑說，她的人生可以寫一篇小說，篇名就叫〈樸素的圓滿〉，彷彿她的名字都成了她一生的預言，我們都叫她「素滿姊姊」，表示由衷的尊敬。

    小說中的女主角通常都要受難，這個讓她受難、也讓她幸福的男主角，載著她送喜帖來，握著喜帖，想著我們共同擁有的這個小寶貝，記憶點點滴滴，我們的，孩子的，我們和孩子的……，多少曲折起伏過去了，只覺得結局圓滿，就是幸福人生。

    守著創作坊近三十年，看過很多種不一樣的母親，有人無微不至，有人特忙，有人不甘心自己把人生都賠進去了。素滿姊姊卻始終安靜著，坐在教室邊看孩子上課，從小學一年級看到國中，因為婆婆交代：「每分鐘都得看著孩子。」

「在旁邊看看書，沒關係吧！」有時候我們勸她。她總是淡淡笑：「孩子很小，要是回家不小心講出來，徒增麻煩。」

她是美術老師，滿腦子繽紛繁華，卻這樣素樸安靜地，陪著孩子長大。女兒赴英後，她開始用很慢很慢的打字速度，整理女兒從小到大在創作坊的十幾本作文簿，有評分也有評語，總計85000字。驚天動地的工程，不得不讓我聯想起：「慈母指中字，遊子心上情，臨行慢慢打，意恐遲遲歸。」

看著素滿辛苦打出來的一字一句，有一種輕鬆飄飛的愉悅，隨著羽涵剛踏進創作坊時「發明」的這個島，慢慢融進冰冰的空氣裡，奇特地慢慢暖起來。這個神奇的島啊！藏著這麼多驚奇：

愛漂亮的太陽：在天上喜歡跟小雲玩耍。

魔法山洞：進去就出不來，變成隱形妖怪，喜歡惡作劇。

開花的山：因為他會開花，大家都叫它開花山。

會開花的三頭草：喜歡人們恭喜他會開花。

秀逗電：每次在吃秀逗糖，就會秀逗。

奇妙扇：被煽出八千里，變成了小叮噹魔法師或大法師。

叮噹火車：每次有人要坐火車，就急急忙忙就開走了。

奇妙的樓梯：踩到上面就會變成骨頭人來玩。

    羽涵笑起來，兩隻眼睛灣城細細的線，像漫畫裡的公仔，剛跨進創作坊時純真又傻氣的樣子，浸到造句練習，特顯得真摯而溫暖：

媽媽的手----熱熱的，像太陽，非常溫暖。

我的鉛筆很可愛----又很好寫，我很喜歡用，好像我的寶貝。

下雨的時候----就會把稻米淹死掉，像一個老巫婆一樣，讓人討厭。

成績單發下來以後----我的功課很好，媽媽最高興，像要飛到天上去了。

進一步做「對比練習」時，她穿梭在真實世界和閱讀世界，非常跳Tone：

頑皮的孩子，本來很不乖，被揍了一頓之後，就很聽話了，功課也很好，不會再逃學了。

我的小狗，幫我們看門，有鄰居或認得的人會跟客人握握手，大家都很喜歡那隻狗，牠就不看門了。

天剛亮的時候，太陽的嘴笑得好像香蕉，並且跟我說你換好衣服刷好牙要去上學了，路上看見很多車子來往著趕去上學或上班（這是指太陽和車子對比嗎？）。

我們的教室，原來髒髒的，轉來五個學生，他們說我們來佈置教室吧！有人掃地、畫畫、剪貼，終於佈置教室，大家都累得半死了（應該是變漂亮了吧？）。

鄭成功到台灣，自從他來到台灣，台灣人都變得很強壯（沒有寫出很弱的樣子啊！），他們把荷蘭人趕離國土，我們高興的歡呼著。
                2.  快樂城

能夠和素滿姊姊共有這個甜蜜的孩子，翻讀她可愛生動的模樣，真覺得流光像個魔術師，尤其對照羽涵小學一年級踏進創作坊後，寫出來的第一篇作文，題為〈快樂城〉：

快樂城裡面都是嘴巴，好大喔！有一個人要來到這裡，就被拉嘴巴，他說這樣還比較像我們的人吧，所以就把他當作他們的王。

沒想到，他是個好吃懶惰的人，他的老百姓們都非常討厭他做王，就把他推翻。

從此，他就離開快樂城。

    快樂城大家嘴巴都很大，多像一張大咧著嘴的笑臉！低幼孩子們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究竟從哪裡來？我們永遠都猜不透。我只記得，從小一開始，甜甜蜜蜜的小羽涵，就繞在我身邊，時間長到我都沒辦法想像，有一天，她會從我的「生活地圖」裡消失。

    聽到她申請到英國PhD時，高興背後，其實藏著更多的捨不得。沒有依賴任何大人幫忙，也沒有憑藉留學中心代辦，她剛申請到學校，知名溫泉度假勝地裡的巴斯大學，在2008年的研究調查中，2/3學科排名全國前十，1/3學科全國前五，名，2011年獲「年度大學」之名，2013和2014年的全國學生調查，滿意度排150間高等教育機構第一名，2014年大學排名獲「全英最佳校園類大學」殊榮，讓人又心疼又感佩。

    「這小狗腿，真的要離我們遠遠的了。」廠長感嘆，羽涵笑咪咪地加註：「唉呀！要說好話，不是小狗腿，是小甜嘴啦！」

    「說得真好，這小甜嘴！」廠長拍案稱奇。羽涵不只嘴甜，還有很多超級體貼的行動力。媽媽過得簡單，她在學期中休假回來，會替媽咪網購衣服，從裡到外，清楚打點；知道廠長怕熱，總是搶著幫她洗冷氣濾網；窩在我身邊的時間就更多了，搬椅子、擦桌子，還「巧言令色」地賭咒：「願生生世世在黃家為奴為僕。」

    她從小在我身邊長大，有時候爸爸媽媽忙，一早送她到陽光山林，她看漫畫、我看書，有時朋友來了，在我們閒聊後準備離開時，她一定捧著漫畫等在門邊，畢恭畢敬道別：「小心走，歡迎再來！」像個有教養的漂亮機械人；累了，我們就牽著守在社區散步，有時吃泡麵，有時在餐廳吃小館子，直到爸爸媽媽來接她時，還要「背菜單」，表示老師會做菜，一定有番茄炒蛋和麻婆豆腐，因為，把番茄和蛋和在一起、打開一盒豆腐扣上新東陽肉醬，剛好都是我做得到的烹飪等級。

    出國前，羽涵比過去每一年回創作坊的次數加起來，還要更常回來。這個剛掙脫「考試囚牢」的小女孩，迷上「解碼小說」，我是「雜食讀人」，甚麼書都看。有一天，她帶了本解碼小說，有點「不是太讀得下去」的短評，我推薦代入文化類學的解碼小說《亞特蘭提斯密碼》，兩個人窩在窗口邊的小書桌交換閱讀，再相互批評指教一翻，再也沒甚麼朋友聚會，比這樣「無所是事而又自由」更快樂的了。

她慎重地邀我吃飯。以為是為了「送別」，沒想到，出國遠在九月，這個貼心的小甜嘴，幫媽媽過了母親節之後，在Aroma再為我過了個甜蜜母親節。想起和這孩子相伴走過的二十年，應該排得上今生前幾名的幸福了吧？閒聊一下午，連小甜嘴的媽媽，可愛的素滿姊姊都忍不住吁嘆：「都到了吃晚餐的時候了呢！」

無論人在哪裡，有小甜嘴在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快樂城」。
  
                     3.  最後，我們還在這裡

    後來，不算太順遂的生命歷程，慢慢為羽涵琢磨出一種「沒有溫度的冷豔」，精密包裹在「節制的禮貌」和「冷酷的現實」裡。不知道在甚麼時候，我們都被「社會價值」制約，她那親密的前情人，因為英文不好求職受挫，她提供的不是溫暖的支持，而是殘酷的點醒：「與其慨嘆，不如努力。明知道70％的工作都和英文優勢有關，為甚麼還要困在30％的窘境裡，不去打開100％的機會？」

    可是，這孩子有一種神秘的「特異功能」。這些冷冰冰的「現代求生大全」，回到我身邊，講不到五分鐘，就會在我滿臉「大惑不解」、「完全狀況外」的茫然表情理瓦解，很快，又融化成小小的，純真如小學生般的熱情、多話、嘈嘈切切。從小到大，她把漫長的時間投資在創作坊，遠赴英倫，還變身「英倫小特派」，揀選BBC重要的氣候新聞，翻譯、解說，寫起「自我消遣式」的附註，特別可愛。

    創作坊中壢新聞台闢出一個「英倫小特派」專輯，每個月，除了分享最新的BBC譯文，同時也盪進悠悠流光河裡，對照一下，曾經，這孩子黏貼在我們身邊的「從前」；後來，她要「嫁為英倫婦」了，異國聯姻，難免有很多一直文化的衝突，她又開始寫「新婚幸福筆記」新專輯，收納所有的記憶做為永恆的資產，提醒自己，用愛與溫暖，度過歲寒。

    這時，越覺得素滿姐姐打字整理的作文簿，美得像歲月的詩。回顧她在小學一年級寫的這些作文，認識生活、認識一整年的生活韻律，認識我們存活著的空間……。

    我真的很慶幸，在孩子們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經教會他們，誠實而真摯地凝視生活：

〈我是書包〉

天快亮了，主人總是把我打扮得很可愛的，才帶我上學校。

每次到學校就把我夾在椅子裡就跑去玩盪鞦韆了。

主人帶飯的時候，就會把便當和水果放到書包，我吃了一口就被主人罵，主人把我帶回家後，就把書包摔到角落，然後上樓去寫功課，我真希望明天趕快來臨。

〈我的春假〉

在春假裡是多麼無聊啊！我喜歡看書了，因為書可以教我們很多字，所以從前考試一定都是一百分，我看了好高興。

在家裡可以玩爸爸從外國帶回來給我的生日禮物，媽媽的學生從日本帶回來給媽媽的禮物，媽媽又給了我，我真太高興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喜歡的一個生日，所以，今天又可以吃到生日蛋糕了。

那一天媽媽給我兩塊錢，我好高興我就把它存起來，連比我大的哥哥都送我一個撲滿，又給我一把鑰匙。

〈有一個地方〉

    有一隻小鳥喝醉酒就飛到觀音來釣魚，和打電動，突然有人叫地震了，機器人趕緊跑走，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海上的水好像變成鬼一樣了，所以機器人就被海給沖走了。

    不久他被岩石撞上了，可憐的機器人的頭撞了一個大包包，結果變成鬼。

    以後，小鳥和人們與小動物看見他都離他好遠喔，可愛的機器人見變成沒人喜歡他了。

在創作坊，我們讀地圖，為自己的居住環境畫地圖，有時候，我們牽著手散步、撿落葉，或者透過幻燈片，認識我們依存著的此時此地：

〈我們的桃園〉

我們的桃園好像一隻鴨子（想一想，我們有多少人，曾經認真地看過自己生活著的地圖呢？），站在台灣海峽上，划呀划不知要划到哪裡。

在地圖上，我看他好像剛游上台灣海峽，很累，幸好，我們住在中壢，是他的心臟，所以我們還算很幸福。

我蠻喜歡中壢的，他是一個美麗的地方。

        〈古蹟之旅〉

    今天在作文班，老師和我們在教室裡看幻燈片，我們先到新屋，可是一下子就走了呢，我們都還沒看完呢，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呢？

    後來，我們在聖蹟亭停了車，下車後，誰都不知道是哪裡？

    我們又到過很多地方，我覺得很有趣還算很快樂。可是，有些人沒有公德心所以有些東西都破壞了，真可惜。

    無論飛得多遠，只要這孩子喜歡中壢、惦記著記憶裡的湮遠城市，任何時候一回眸，我們都在這裡，祝福，等待，提供全部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