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慢慢安靜下來

  

黃秋芳評《驚驚袂著等》

劉靜娟四年前開始學習台語文書寫，「攻陷」主流媒體，單篇發表時，陸陸續續讀過，她把生活中的粗礫都磨圓了，閃現生命的領略和感謝，如珍珠溫潤，精美，收斂，是很舒心的日常散文。
《驚驚袂著等----劉靜娟的台語時間》結集後，讀了幾篇，才發現這不能當「散文集」讀，應該放慢速度，當作「安心咒」，從心底生出一種「安身，立命」的幸福感，更能讀出一種簡單素樸的醇厚，一如喝茶回甘。我決定每天用閩南語「唸」四篇，唸出聲音，才能讀出這本書的趣味和韻味，每天睡前的閩南語約會，唸讀四篇，天天事事如意，真趣味呀！
這樣慢慢讀下來，仿如一個奇幻時空，慢慢在眼前展開。全書分成七輯，議題從普遍的時行過渡到私密的時間凝視，我們像穿越結界，一層，一層，心理距離從遠到近，慢慢從紛華的七彩，滑進層次豐富的醇灰。
前三輯鮮活靈動，寫的是「大家一起過的生活」，初老、慢活，有一種「好好過日子」的時尚情調。「用珠仔選總統」開場，速寫著寬闊流盪的世界，熟年共老的瞬間、錯身而過的路人、電影和旅行的回顧、從家常對話中的遙遠張望；「啥人是購物頻道？」切入日常生活，多出更真實的生活描繪，每一個瞬間的停留和凝思，多了一點點時間流動的對照和自嘲；「日頭的魔術」，寫出天地靜美，日光月影，植物，動物，藉由大自然的變化勾勒出人情的溫度和生活的巧思。
到了第四輯「講甲一布袋」，成為文化轉彎，看起來和前三輯差不多的生活日常，開始放進更嚴謹的話語、俗諺、用字與書寫的討論，但又寫得雲淡風輕，沒有族群負擔，只有文化的追尋和感動。我們在共享語文之美時，不需要揹上族群爭議，只是單純地感受多元文化的祝福，像奇幻小說，每一場英雄之旅，都在剛剛好的時候，遇見剛剛好的那個字、那句話，那個剛剛好的用語，巴赫金在天寒地凍的北國發現「眾聲喧嘩」，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因為他掙脫了主流競爭，一個人在放燭的世界裡看見並置共存的繁華。
後三輯越寫越私密，寫的是「劉靜娟一個人的人生」，惜物，懷人，惦念慢慢消失的過去，有一種「和自己說說話」的復古顏色。「驚驚袂著等」的學習課題、生活感慨和社會觀察，呈現更多鮮明的個性，看得到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呈現很多不一樣的差異；「厝邊一間廟」又更私密地跨進時光走廊，一個又一個舊物的回顧和今昔的拼貼，更能把現在的自己其實身受過去的自己牽引，許許多多斷斷續續的切面，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慢慢形塑出現在的生命樣貌，〈敢若咧挨塗礱〉寫得極淡，卻在闔卷後，讓我們聽到「挨塗礱」的聲音反覆，把和母親的最後告別，「挨」得盪氣迴腸；到了最後一輯「無喙的貓仔」，已然像個時間癡人，穿走在流動的時空中，親人朋友，睹物懷人。
靜娟姐約在四、五年前開始，一邊聽、一邊讀著兒子在公共電視《世界台》的專欄，並且越來越咀嚼出豐富的滋味。她是把「好學不倦」當作樂趣的「大遊戲家」，多年來我一直想邀她寫一篇〈遊於藝〉，她始終笑說自己不能。其實，只要遇見她在意、喜歡的事，她就變得無所不能。
母語書寫，成為她嶄新的學習。她寫得很辛苦，查字典，找兒子當顧問，和朋友商議討論……，卻又表現得很輕靈，每一篇的收尾，收得特別宛轉簡淨，讓人聯想起明朝性靈小品的精巧和空靈，但一對照起藏在這薄薄一本書裡的心血和汗水，真讓人肅然起敬。
2017年血栓出院後，特別珍惜慢活小日子的平淡幸福。回診追蹤的時間很漫長，常常黎明出門、黃昏才到家，「回診書」的選擇特別重要。挑了《驚驚袂著等》直接打開輯五，跟著靜娟姐「坐禪」，本來可以體會氣息自如、心無罣礙的境界，她卻天文地理、世界大小事都到眼前來，最後停在「想到菜頭、梨仔、馬頭魚，因為稍等愛去菜市仔買菜啊！」，實在寫得太精采了，輕簡幾句，就帶出天上人間，凡塵歷練。
　　很容易陷入文字執迷的我，就這樣跟著這些坐禪、頭殼放空、行開去啉咖啡、啥物節奏、洗手、拍噗仔、顧目睭、三日無餾、一定愛寫起來、毋通拍虼蚻……的無限情韻，恍兮惚兮，走近一個隔絕現實的「幸福結界」，從柴米油鹽的輕靈化，幻生出琴棋書畫的透明感。直到身邊有人落坐撞到我，一抬頭，我忽然驚慌失措：「A3到了嗎？天哪，我得在這裡換車。」
　　倉皇抱起書、書包、來不及收納的眼鏡，逃難般衝下車，忐忑不安回頭張望還有沒有東西忘了收拾？車門已然關閉，帶著來不及檢查的落空絕塵而去。走在連通空廊上，慢慢回魂。忽然想起，這多像靜娟姐每篇小品結尾時，讓人反覆再三的餘韻呢！原來不必等到「長大」，我也有一點點像靜娟姐，這讓我開心地笑起來。
撐過一整周兵荒馬亂地該學大戲後，電腦住院，理所當然就不用工作，播放一向只在深夜聽的Maisky，大提琴的嗚咽掩抑條慢了時間流速，翻了翻這幾天來不及看的報紙，拿出《驚驚袂著等》，很認真的問室友：「我來朗讀給你聽，好不好？」
關於《驚驚袂著等》的朗讀、分享，要從前三輯選材比較好。好笑的人事物，美麗的天地景，親子，旅行，電影，共好，共老……這些人情的溫度和生活的巧思，都是人們嚮往的世界。第一次「登台表演」，我選了輯二的〈舊衫改新〉，我們捨不得放下的舊傳統、舊生活，因為多了點新眼睛、新情意，就能注入更多精緻的巧思、纏綿的情意。
這同時也成為一種強烈的意象。一方面揭示了靜娟姊的「舊衫散文」，改成台語文的織造樣貌，比原來的文字更合身、更醇美；一方面也提醒我們，那些原以為錯過了的「母語舊衫」，只要從櫥子裡找出來，加入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情調，還是這麼有味道。
隨著《驚驚袂著等》的朗讀，我的心慢慢安靜下來。電腦住院一整個禮拜，剛把心愛的電腦搬回家，很想很想，寫一寫靜娟姐和她的書，像最初的直覺，這不只是「散文集」，而是「安心咒」，慢慢唸，一起分享，真有種「安身，立命」的幸福感，比喝茶更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