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2 19:37:19Liu 靜娟

《怎一個「驚」字了得》 應鳳凰

《怎一個「驚」字了得》

——讀劉靜娟《驚驚袂著等》 / 應鳳凰 

 讀劉靜娟台語散文《驚驚袂著等》,邊讀邊「驚嘆連連」,大大顛覆過去讀散文書的經驗。過後細思此「異象」從何而來。既不是第一次讀她作品,也不是第一次欣賞台語散文:年來早已在臉書或副刊陸續拜讀。思來想去,應該是「相反原因」,或兩項「結而為一」才說得通。這次閱讀不再是「單篇散文」,而是「結集成書」。如是接二連三「一氣呵成」地讀下來,其筆下生活日常原充滿趣味,加上熟悉語言換了新寫法,「隨音認字」過程有如閱讀遊戲,達到「另類陌生化」的藝術效果。其次,自詡「劉靜娟散文資深讀者」的我,從年輕時就是她的粉絲(差點寫成:從小就是忠實粉絲)。作為長年追讀其作品的鐵粉,一旦面對新風格、新文字表達,自然有全新的滿足。 

疊字書名的象徵 

寫出「驚嘆連連」四字,連帶發現書名奧妙與象徵。華語「驚」字不會相連出現,沒有「疊字」功能。此所以「驚嘆連連」而不能「驚驚連連」。腦海裡頓時跳出李清照<聲聲慢>名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好個疊字功夫蓋世無雙女詞人,但也證明了:不是所有漢字能這樣子玩。

作為一本書名字,不知是作者精挑細選、深思熟慮,還是靈光一現,天上掉下台味十足一句佳言妙語。它妙在「有點難又不會太難」,不論華語或台語讀者,同樣有新鮮感。母語是台語的人,面對它「親切又陌生」,似「久別重逢」——原來這麼寫啊,以前誰誰就是這麼說我的。書名有雙重功能:於華語讀者,第一眼即能分辨這是母語創作;對從小講台語的人,有「發現母語書寫文字」的驚喜。

台語「驚驚袂著等」用華語翻譯,須得雙倍以上漢字。它意指:「瞻前顧後,膽小的人是沒辦法得冠軍的」。這話可用在批評,也可作為激勵,依對象場合不同。例如鼓勵藝術創作者:「不要害怕,不要拘泥舊傳統,須勇敢創新才能突破」。書中同題散文,便出自作者圖畫老師之口;而更多時候它也是批評,指「遇事退縮,謹小慎微的人難以成大事」。

如此「解題」再三,便注意到書名之於作者,別有象徵意義。記得兩三年前初試台語寫作,她先是擔心讀者看不懂;過一陣又煩惱:「稿子寫了恐怕沒地方刊登,寫下去沒什麼意思」。幸而她沒有瞻前顧後,終究沒有退縮,如今一切障礙全克服,新書隆重出版,她「著等」了。記得四月中在誠品台大店新書分享會上,不少朋友特來道喜也藉此歡聚。會後你一句我一句,一朋友說:「散文書有市場,說不定這本會好銷喔」;靜娟隨即接話:「是啊,你看我寫這麼好」。咦,一點不像她一貫謙虛低調的說話口吻。證明作者出版此書以前,和以後創作信心程度大有不同;也說明五字書名非憑空出現,它是作家台文創作自勵與自信的象徵。 

散文筆與仙女棒 

從主題到內容,《驚驚袂著等》特殊之處在哪裡?單就題材、散文調性來看,新書與作者過去出版的二十多本散文作品一脈相承:寫生活日常,身邊動植物;寫菜市場所聞、旅途所見,與兒輩幽默對話,敏銳靈慧散文調性並無不同。事實上,其文學特徵原在生活性與趣味性,字裡行間閃爍著自少女以來維持的靈慧俏皮。一般人眼中平淡無奇的生活瑣細,通過她靈心慧眼,給描繪得有趣又有活力。

手握如此文筆,就像卡通電影女主角手中有一支仙女棒:輕輕一點,生活四周平凡人物、巷弄屋宇,忽然像塗上一層亮彩,一下子閃閃發光起來。她出過許多書,那些書名字已分別透露作者的性格與風格。她大約是愛唱歌的,所以書名是《心底有根絃》(1975),《笑聲如歌》(1982);必是喜歡動物的,所以會《被一隻狗撿到》(1998),另一本《老鼠走路》(1996);也有她頑皮童心的一面,才有名為《咱們公開來偷聽》(1993),《歲月好像一個球》(1980)的散文集在坊間流行。

一樣是散文集,那麼把《驚驚袂著等》擺在過去五十年來已生產的各文集一起看,這一本有什麼不同嗎?是的,當然不同——最大不同即如自序所説:她「轉型去寫台語文」——作家大膽改變了書寫的語言工具。雖已出過二十多本書,雖已是彰化文學貢獻獎獲獎者,但是仍須《驚驚袂著等》呱呱墜地了,作家才算擁有生平第一部台語散文創作。

跨越語言不簡單 

或許讀者認為:這有什麼大不了嗎,我們不是天天聽著也說著台語嗎。錯了。「跨越語言」真的非常不簡單,非常了不起!單看戰後台灣文學史書寫提及「跨語言」一輩作家;他們拋棄自小慣用之日語改習中文,史家特別冠予跨語頭銜並致予高度敬意。「跨語文」有多難,單看大家從國中到大學,學了十幾年英文,出社會能說寫的有幾人就知道了。或許還有人問:寫台語既然讀者看不懂,又沒地方發表,「跨語言」如此困難,何必自找麻煩轉寫台文?回答這話前,不妨請大家先思考:為什麼台灣各年代不斷出現「跨語言作家」。文學史上,既有日文跨華文戰後作家,也有漢文跨日文的日治時期作家。「跨語現象」與台灣多元族群背景,以及被多次殖民的歷史事實有沒有關係?進一步想,眼前多數台灣人每天說的是台語,拿筆寫出來卻是華語,與其他國家相比,如此文化生態是正常的嗎?

從縱的,作家個人寫作歷程來看,《驚驚袂著等》之重要,是在新語言工具的掌握,使她於寫作藝術進程上邁出一大步。別忘了,台灣是大多數以台語溝通的社會環境,加上她描繪對象一直是市井小民、身邊日常。試想以散文刻畫這些人物腔調對白、動作形貌甚至家庭倫理,自然愈貼近音色原樣,愈能生動傳神。每位作家生平際遇、文字擅長各自不同,說不定這次台語書寫開步之後,資深散文家反而重新走上藝術頂峰——因爲創作多年後,終於找到最貼近原貌最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

 踏入另一個語言書寫傳統 

再從橫向的,當今文壇台語文書寫現狀加以觀察。《驚驚袂著等》當然不是第一本台語散文集。主流台北文壇,或說以華文創作為中心的北部文藝圈,長期以來,對處在邊緣位置的「台語文學發展與現狀」相當疏離。大多讀者可能不知,類似「台語文學史」的書,早在2012年就一口氣出版了三大本——方耀乾:《台語文學史暨書目彙編》(台灣文薈)、施俊州:《臺語文學導論》(國立台灣文學館),以及林央敏:《台語小說史及作品總評》(印刻)。其中施俊州史著還是用台語寫的。如果以上書名與作者讓華文讀者覺著陌生,不難想像他們筆下一系列台文作家作品,大家更是聞所未聞。此「文學史現象」代表的是台語文創作在整體台灣文壇所處的邊緣位置,以及台文作家的「邊緣焦慮」。無庸置疑,上述三位台語文學史家或研究者,他們本身都有豐碩的台文創作成果出版。

不管依時間順序會排在第幾本,散文集《驚驚袂著等》今年由台北「玉山社」隆重出版了;它自然而然會進到「台語文學傳統」,成為將來「台語文學史」書寫對象。若論台文「創作資歷」當然不算深,但她是主流文壇知名作家,寫作台語文章,多有機會在主流的「聯合報副刊」、「自由時報副刊」以及《文訊》雜誌發表。猜想未來台語文學史寫到《驚驚袂著等》的時候,除了說它「節奏輕快,趣味橫生」的藝術性之外,對它上市後受主流文壇及書市青睞,讓台文創作逐漸從邊緣向中心移動的功勞,大概也會被記上一筆吧。 

(發表於【文訊】2020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