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
當時我站在月台,匆匆一瞥車窗內將持續遠行的他的側臉,我不敢多凝望,怕還沒分離思念已經湧滿心頭。只是沒想到,那是和他的最後一次見面。
200公里的距離,他在電話那一頭劈頭砸下冷漠的字句,我覺得有點耳鳴甚至有點呼吸困難。那一剎那,我不知道我是否做錯了什麼,為何剛剛結束開心的兩人旅行,愉悅的心情還沒完全褪去,怎麼瞬間所有情緒所有感官全部混亂起來。
「我不要你成為我往後的羈跘,或許這樣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安排。」他說。
「你值得更好的人,過更好的人生,我們終究還是錯過了。」他說。
「就當我其實沒那麼喜歡你,我們不要再聯絡了。」他說。
止不住的淚水,委屈的哭喊,祈求的字句,捥留不了他堅定的轉身,他開始封鎖我所有可以聯絡到他的管道,幾近瘋狂的傳了大量的簡訊也嘗試撥打著還響著去電答鈴的手機號碼,最終的回應,是心碎不斷的迴盪聲。
這已經是428天前的事了,我不確定我究竟是放下了,還是只是暫時地擱置。或許是遺憾在作祟,也真的可能上輩子我虧欠他太多,終究我還是脫困不了,這名為緣份的紛紛擾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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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剛退伍,我幾乎第一眼就喜歡他,只是透過照片的傳遞,他的身影便深刻烙印在我的記憶裡。長時間以來只是網友的身份,偶爾MSN線上閒聊,到彼此的無名留個言,沒人提過要見面這個請求。直到2年後的某個因緣際會,在朋友的當兵餞別飯局上,有了第一次面對面的接觸。
那年,是確診HIV的同一個冬天。於是我只敢發乎情,止於禮。暗暗竊喜每次他的主動邀約,但只敢默默待在他的身邊,用餐、游泳、喝酒,每次道別我總是頭也不回地離去,深怕被看出些什麼,然後觸及當時我還沒有勇氣面對的生病的事實。
我未曾主動做過任何的邀請,被動地等待著他出現在我生活的週遭,然後開始聯繫變少了,他甚至換掉MSN帳號再也看不到他上線,我還是沒有撥出他的手機號碼,尋找他的踪跡。HIV的第一年,我不知道勇氣在哪裡。
但人無法一直處在孤單跟寂寞的狀態,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比起主動與他聯繫,我卻稍微有勇氣去認識新的對象,也很幸運的遇到了K君,一起渡過了11個月的短暫時光。
和K君分手後,走出分手的低潮,某日我在整理無名的留言時,翻閱了和他的留言記錄,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不如試著去他的版上留個言吧,於是神奇似的又和他恢復了聯絡。只是和他相處的時光,我總是特別戰戰兢兢,特別在乎他對我一舉一動的想法和看法,我才發現這個人的份量在我的心裡甚至生命裡,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在他面前我不自覺變得渺小。
他偶爾會替我留下甜點店打烊時的即期品,做為我深夜下班時的宵夜。某天我到他的住處吃著他帶回的甜點,配著調酒看著電視,我不自覺喝多醉倒在地上,醒來時已躺在他的床上,他全身上下只著一條貼身褲,我側躺在他身旁,直盯著他的臉卻也沒有越矩。我知道我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到心裡發疼,但我什麼都不敢做,甚至覺得我一個HIV的患者根本配不上他,於是我在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電光火石間,他一個大手將我撈進他懷裡,開始激烈的擁吻和探索彼此的身軀,這一切來得太急太突然,我有點獃住不知道怎麼反應,直到他試著要更進一步動作,我才回過神來,在他耳邊說:「沒有套子我不做」,一切的激情才嘎然而止。
那晚,我們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擁抱,實在是太過於美好,於是我一頭熱的在隔了幾天,衝動地對他坦誠所有對他的暗戀、渴望,包括了HIV。
他說:我們在對的時間點相識,但沒在對的時間點相愛,他不在乎HIV,但在此刻他更在乎我們之間的緣份。這一年來也遇到有好感的對象,但總是在一起後熱度很快就退散,他不希望我和他之間,在一起後因為不合適而連朋友都無法繼續,所以,對不起。
我覺得無地自容,只想快速脫逃這荒謬的情節中,也不知道為什麼,告白之後,我和他很有默契的不再聯絡,即便我捨不得。
幾個月後,我認識了V君,明知道個性、想法上有太多的不合適,但我實在不再想要一個人去面對生活上的負面壓力及情緒,在他告白後我不假思索告知他我有H。他是個準醫生,H在他眼裡可能真的不算什麼,於是恍惚間,我談起了一場一直無法入戲的戀愛。
很快的和V君就分手了,也在同時間,我的人生遇到第二次血淋淋的傷害和痛苦。任職的公司收到不斷留言在網路的匿名訊息,殘忍地揭露著我是名HIV病患,不該任職在餐飲業。於是我失業,失去愛情,也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第一次我拿起手機主動撥出了他的手機號碼,哭著跟他訴說我的無助、絕望,我知道他給不了我什麼實質的幫助,卻下意識將所有情緒掏出來倒在他身上。
幾天後,他約我到他任職的高檔餐廳,豪邁地請我吃了一頓大餐,也告訴我他要離開這座城市,北上就職另一份工作,以後要見面的機會很微渺了,但如果我需要他的幫忙,他永遠都在。
離別時,他給我一個擁抱,我知道,我們可能再也不會聯絡了。而且當時我的人生一團亂,我也無法因為軟弱,而要求他陪著我一起面對。
於是我留在原來的城市,尋找生命下個重生的機會,而他似乎就消逝在我的生命裡了。
命運的轉輪隨著時間的轉移,又玩笑似地把我跟他的距離給拉近。拜科技之賜,智慧型手機及通訊軟體的出現,竟然因為SIM卡留著他的手機號碼,而在LINE裡重新寒喧起日常。再一次見面,已經是3年半後的事情了。
那時,我和Y君交往將近3年了。Y君在我人生最低潮時出現,像個孩子般努力逗我開心,我的一舉一動在Y君眼裡都是大事。尤其是剛開始交往,便逢父親肝癌病逝,從發現到離世只有短短不到2個月。在那幾近一年的時間裡,接連遭受到命運的打擊,有很多情緒一直沒有痊癒,但傷口馬上又被撕開痂皮鮮血直流。我習慣式地將悲傷和痛苦隱沒,又要假裝正向樂觀迎接生活每個挑戰,在父親的告別式後回到熟悉的城市,我終於崩潰了。
我病倒在租賃的房子裡,高燒不退,Y君擔憂及苛護的眼神,讓我覺得我仍是被在乎的,我甚至一度在心裡發誓,無論如何,這個人我肯定會死心踏地不離不棄。
於是和他雖然因為LINE重新連繫上,但我直覺反應要和他保持距離,因為他在我心裡太特別了,我不想做出對不起Y君的事情。
但我太過理性,Y君太過感性,兩人人生的過往歷練和價值觀大大的背道而馳,終究逃不掉磨合爭吵的過程。因為太在乎對方,有時情緒一上來,除了逞口舌之快,有時甚至會以激烈打一架的方式收場,口口聲聲說要分手,卻總是心軟,分也分不開,雖然每天共處在同個空間裡,但感情像是一條繃緊的橡皮筋,受力太久已經疲乏。
一通他的電話,擾亂了這池已起波瀾的湖水。
他說,離開這座城市太久,想回來看看老朋友,是否有時間露個面吃個飯。就一個見見老朋友的心情,我掙扎了一下還是答應了。那天剛好寒流來襲,我和他一起吃羊肉爐,他告訴我特別想見我,是因為有件事想當面跟我說。
他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另一半傳染HIV了。
我當下愣住,隨即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關心他的身體狀況,像老朋友似的並沒有聯想太多,只是那次飯局後,他敲我的次數變多了,我也只是用著朋友的身份聊著家常瑣碎,直到他提出心情不好,想短暫到山上旅行,與我。
一開始我拒絕了。兩個人單獨出遠門又過夜,依我前些年對他的迷戀,肯定會有什麼預期中的事情發生。但他不斷的邀約,又剛好與Y君走到一個感情的死胡同,確實是需要旅行來沉澱一下心情,後來我想想,這麼多年了我從來不敢主動對他做什麼事,對他的感覺也已經昇華了,一起去旅行應該是沒什麼大礙吧!
於是我和他前進至寶來,兩天一夜。
Villa的房型,庭院有個大溫泉池,他毫不避諱退掉全身衣物浸泡在池內放鬆,我有點尷尬地坐在池邊泡腳,直到他拉我下水才有了身體的接觸。
我當下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心跳不自覺地加快,從來也只有他能讓我感受到這種小鹿亂跳的感覺,一碰觸到他,我全身血液變得滾燙,我默默移開點距離,他卻用雙腳夾住我的腰不讓我移動,我也只好乖乖坐在原地不動。
因為住同間房,我躺在床上休息時,總會與他保持一點距離。吃了晚餐後,各自躺在床的一邊,聊著彼此這幾年來的經歷。不知道是哪條神經短了路,我突然問他:「你以前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嗎?」
幾乎是開了口我就後悔了,他盯著我看了會兒,緩緩開口道:「到底是我表現得不夠明顯,還是你真的太遲頓?我對你的明示暗示你完全無動於衷,我才以為一開始你根本對我沒感覺。」
「那現在呢…?」我知道我不該在繼續問下去的,但…
「經過這麼多年,繞了這麼一大圈,我還是放不下你。」他說。
不知不覺我們靠得越來越近,我覺得有點窒息。
「知道你現在過得很好,有個穩定交往的對像,有份穩定發展的工作,能像這樣跟你單獨出來旅行,單純地陪伴在你身邊,已經很滿足了,真的…」他聲音有些瘖瘂,我腦筋一片空白。
不知道誰先起了頭,那個晚上,所有事情全變了調、失了控,我們瘋狂地做愛,像是要將這些年的空缺一次全部填滿。
隔日回程的客運上,我們緊緊握著彼此的手。但越接近和Y君同住的那座城市,我的心就愈來愈慌,思考變得恍惚。我們在車站道別,他坐上了北上的列車,我待在車站裡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潮,陷入一個複雜情緒的讀取,但我讀不出任何結論。
回到和Y君同租賃的屋子,我來不及開燈,便順著牆角蹲在地上,淚水止不住瘋狂地滑過臉頰染濕了袖口。
啜泣中他傳來了簡訊:「不需要顧慮我的感受,好好過你的生活,只要你知道我愛你就夠了。」握著螢幕尚亮著藍光的手機,我竟然感覺到痛苦。
我內心滿滿的罪惡感,那幾天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坦誠看著Y君的眼睛;面對他頻率愈來愈高的訊息問候,分享他所有的喜恕哀樂,我也不懂如何拿捏字裡行間的溫度。我根本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也不曾預想過自己竟然會在感情裡腳踏兩條船,沒人來告訴我怎麼辦。
我選擇和他慢慢淡了聯絡,也與Y君全然坦誠所有的事情,他再一次緩步離開我的世界只剩下偶爾關心彼此的身體狀況,Y君卻繼續握著我的手,裝作沒發生什麼似地。我和Y君一直走到第4年又1個月,才在某個夜裡兩個人彼此抱著大哭,沒有打架,理性地談著分手。
Y君說:「我想我永遠取代不了他在你生命裡的位置,我很捨不得你,雖然很不甘心,但還是只能放手讓你飛。」
對於愛情,我們總是自己想得很美好,有個美麗的開頭,就應該走到幸福快樂的最後。但越是想讓它走在你預設好的軌跡裡,它就會越來越偏離,往往結局都是摔個麟傷偏體,而且偏偏還得拉著某個誰下葬,埋在無奈和遺憾的土壤裡,陪你概括承受。
HIV的存在不是感情失敗的引信,能否為對方燃燒殆盡你生命中全部,那程度的多寡,才是。
Y君對我的付出,是全心全意且無悔的,Y君是用他的全部在維持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我不是,我始終只能將Y君當作家人的成份看待,並且自私地汲取Y君給予的溫暖和陪伴。
一直到現在,我依然對Y君感到愧疚。
和Y君分開後,我和他再也沒有外在因素的牽掛,但我和他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不再去探討該用什麼樣的關係繼續,偶爾聊聊電話,若有似無地談著未來,沒人敢再越矩那條界線。
距寶來旅行過了一年半,我和他終於才又再見面,他來到了我出生長大的家鄉借宿,那三天裡我滿心喜悅地帶著他走訪我在這裡成長的痕跡,夜裡擁抱著彼此入睡,我感覺到幸福離我不遠。
假期結束,捨不得分開的我跳上他要北上的火車,即使是多看他半個小時也好。火車一路搖搖晃晃停靠在某個大型車站,我得先下車了,我終於忍不住問了他:「我們這次可以在一起了嗎?」
我問了兩次,他選擇沉默。
下車前,他抱了我一下,然後揮手說再見。
我站在月台,匆匆一瞥車窗內將持續遠行的他的側臉,我不敢多凝望,怕還沒分離思念已經湧滿心頭。只是沒想到,那是和他的最後一次見面。
200公里的距離,他在電話那一頭劈頭砸下冷漠的字句,我覺得有點耳鳴甚至有點呼吸困難。那一剎那,我不知道我是否做錯了什麼,為何剛剛結束開心的兩人旅行,愉悅的心情還沒完全褪去,怎麼瞬間所有情緒所有感官全部混亂起來。
「我不要你成為我往後的羈跘,或許這樣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安排。」他說。
「你值得更好的人,過更好的人生,我們終究還是錯過了。」他說。
「就當我其實沒那麼喜歡你,我們不要再聯絡了。」他說。
止不住的淚水,委屈的哭喊,祈求的字句,捥留不了他堅定的轉身,他開始封鎖我所有可以聯絡到他的管道,幾近瘋狂的傳了大量的簡訊也嘗試撥打著還響著去電答鈴的手機號碼,最終的回應,是心碎不斷的迴盪聲。
我覺得這是我的報應,只能在緣份的禁錮裡無力的掙扎。我瘋狂地用工作麻痺自己,卻每每到了晚上,任回憶鞭刑。我是否已經忘記怎麼愛了?還是害怕再也找不到可以讓我如此心動的人?
看了你的故事 很想給你安慰
我是阿平 只是太久沒登入新聞台 已經忘記當初的密碼了 好久不見了 希望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