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季節

　　今年的雨水特別的豐沛，尤其入秋以來，幾乎天天滴滴答答個不停，好像也在為這一季的哀傷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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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十六日早上，等到九點多我才打電話回娘家想要問候出院回家休養的媽媽好不好，可是家裡卻始終無人接聽電話，於是我的心開始忐忑不安，改打爸媽的手機也是如此，最後打給與爸媽同住的三哥，當時正在上班的三哥說爸媽一早就趕去長庚探視因心臟突然停止跳動而被送往急救的大姑媽。我一聽，直覺不妙，慌忙中立刻打電話給住在附近的二嫂，相約同往探視，誰知不一會兒，三哥卻來電通知大姑媽已經走了的消息，我還來不及掛上電話，已忍不住哭了起來，二嫂也不敢相信，急忙與我前去大姑媽家中，二哥聞訊後也立刻請假飛奔前來。

　　大廳中，大姑媽靜靜地躺在長椅裡，一臉祥和，容色如常，好像睡得正酣甜；一旁的大姑丈絮絮敘說著：夜裡大姑媽起身上洗手間時，見正在整理帳目的大姑丈穿著薄衫，便對他說：「你穿架少，會寒著啦！」大姑丈回應：「我還在流汗呢。」四點多，大姑丈聽到房裡一聲大聲響，還回應著：「架大聲，要嚇人呀！」接著七點多卻不見大姑媽起床燒香拜佛祖，才發現大姑媽的狀態有異，於是急忙將大姑媽送往長庚急救，可是到達長庚前，大姑媽的心臟早已經停止跳動了。人，是就這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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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只不過在呼吸之間而已。
　　死後的世界是不是只是活著的人的想像與安慰？多少古聖先賢想要一探生命的奧祕，可又有誰能真說的清？就算死了又活過來的人不斷描述著瀕死的種種，可是除非親身經歷，否則說者恆說，不信者恆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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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姑媽性情溫和，品德高潔，一生只有予人，卻鮮少受之於人，永遠見她總是笑容可掬，幸福洋溢。但我想，她的幸福是來自深愛著她的大姑丈的慷慨付出。先不說別的，光是我的兄弟姐妹五人自國中後的求學生涯，幾乎都是寄住在大姑丈的家中，除了平常吃住的照拂外，偶而過年還領紅包呢，如果不是大姑丈的慷慨包容，在那樣的年代裡，出嫁的女子如此照拂娘家兄嫂的兒女，豈不是太過份了？

　　大姑丈與大姑媽的鶼鰈情深，彼此互相敬重，凡事有商有量。自從我離家外出求學後，第一次見識到世間也能有像大姑丈與大姑媽這般恩愛夫妻後，我才稍稍平復對婚姻或家庭失望的心，那是一種極震撼又殊不可解的矛盾心情。
　　十幾年前，大姑丈在工業區裡的工廠旁興建了二層樓房，原是當做道場使用，後因別處有了更大的道場，且子女紛紛成家，於是便與大姑媽兩人遠離市囂，住到此地。幾年前，有一次我去拜訪他們時，閒聊中大姑丈提到他英勇救大姑媽的事蹟，原來大姑丈為了等候七點多還未回家的大姑媽，便拿著棍子守在巷口，他見天色已暗，擔心大姑媽會被其他廠房所飼養的大狗嚇到，如果跌倒了就不好了。我在一旁動容地聽著，看著七十多歲的老人家，依舊如此神勇地護著心愛的妻......不禁讓我想起一首浪漫的情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的那兒也去不了，你依然還是把我當成手心裡的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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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道：不求好生，但求好死。
　　為了避免不尊榮的死，又或者苟延殘喘地將死不死，人們總在中晚年的時候才開始覺悟，且拚起老命的強調養生又或者尋個寄託，然後幻想也安慰自己的努力一定會收到成效的...可~機關算盡又有幾人能如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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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一早，是多日陰霾後的難得好天氣，大老爺騎著小摩載著一家四口前往潮淨公園一遊，遠遠望著路口處的紅色橋墩時，藍天白雲，碧海泛波，陽光閃閃動人，我的鼻頭卻突然為之一酸，眼淚忍不住飆落下來，還好躲在家人身後，我就姑且放縱起自己的心事...想起大姑媽平生事不論大小，總不愛麻煩別人，就算是至親好友也不例外，有時我們難免向她抱怨：「都不讓人家有機會對妳好一下下。」大姑媽仍只是笑一笑：「謝謝啦！」直到去世，她也是選擇瀟灑的離去，不但不讓人有絲毫服侍她的機會，甚至還貼心地幫大家設想：選在隔天周休二日的時候，並請太陽公公連續兩日放晴。我知道、我也相信這的確是大姑媽的特意安排。我十分慶幸自己能夠擁有這樣德容無缺的長者典範，可是卻更心疼她老人家這樣克己節制的行誼。她是位有大福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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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是什麼？是要對得起別人？還是要能對得起自己？面對人生中的起起落落，應隨之起舞？還是篤定踏實才好？如果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的話，那麼一生中該歷經多少挫折與困難，才能鍛鍊出成熟飽滿的智慧呢？也許宿世帶來的聰慧，或可彌補人世間所受的苦難吧？然而擁有一雙穿透世情的眼，又談何容易？但我總以為，眼能看穿的遠比世人所能體會的多得多，只不過陷在紅塵中的人不容易察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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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婚後，我才覺悟：人的一生不可能只憑一種單純的信仰到底的。而所謂的「單純信仰」，不單指宗教上的信仰，還包括對於道德判斷、價值取向、生活習慣、感情依歸等等的堅持，畢道人生的變數太多，有時適時或必要的修正也是不得已的。然而，大姑媽卻是我見過最能夠貫徹單純信仰而得到幸福的人，或者是一種幸運吧？在人生道路上，她有幸與大姑丈兩人相知相惜且信仰相同，無論做人處事，不管生活情感，他們總能彼此契合，這是多麼不容易又美好的事呀！但我更相信大姑媽有著過人的毅力和信仰力量，才能促使她始終走在如一的道路上。

　　在紅塵萬丈中，能如一走來，是件不容易的事；不過，當浪頭打來，能夠在被迫吃了幾口海水後，再重新找到幸福、珍惜幸福的人，更是不容易。

　　大姑媽嚴以律己的做人原則，常讓自己的子女飽受壓力，正如傳統父母一般，以為這是對子女的必要鍛鍊；可她同時又極慈心軟，鍛鍊不成者仍給予最大的包容與關愛，然後再反身自責：德行有虧，故不足以教化。對於大姑媽的深刻期望，在她身邊，只要能夠感受她的教化的人，莫不諄諄奉行，即便面對人生的打擊，也希望努力不讓她老人家失望。......當然，無論如何，我們身為晚輩的，總是對她望其項背，遠遠不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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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與人之間各有緣法，有的一生受制於人，苦不能出頭，譬如舊式父母對子女的宰制；有的半輩子為愛所困，情願不反抗，譬如媒妁婚姻中的認命妻；有的終生飲水思源，湧泉回報點滴之恩，譬如大姑丈對娘家父親的始終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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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姑媽驟逝，最不能忍受的自然是與她結縭數十載又萬分倚重的大姑丈，原以為可以靜靜地含著悲痛與愛妻告別，不與世人知之，在遠離塵囂的清幽中默默悼念至親至愛的人，讓還來不及訴說的情話，悄悄在心底、眼神、嘴角間傾洩...可是，正在悲傷最痛的時刻，身為大姑媽的大哥的娘家父親，卻已經忍不住失去最最依賴的妹妹的傷痛，恨不得立刻向天下人宣告他心目中最完美又最善解他的妹妹竟捨他而去，恨不得用天下最豪華富麗的靈堂來盛置他的至親妹妹，於是主動打電話通知了道場中的執事大老，然後絡繹不絕的訪客便紛紛前來，全完打亂了原來的淒清。接著至情至性又才華洋溢的娘親父親寫下哀痛輓聯，雖是真情真性，卻恐不免教外人以為是溢美之詞，其實真正知心的人，瞭解大姑媽的為人更勝詞中意，那麼又何須用世俗的言語來評斷呢？

　　面對娘家父親的豪舉與率性，做為子女除了愧不能阻攔外，一向凝重的二哥只能天天前去陪伴默默接受一切的大姑丈，面對始終不肯出一言相責的大姑丈一家人，二哥真是無可奈何到了極點。雖然能夠理解娘家父親心中的悲痛與不捨，可是見年邁父親如此縱情狂放的行為，卻也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如果不是大姑丈的寬容與尊重，怎肯事事依從幾乎是任性而為的大舅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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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者已矣，傷痛未了。世界仍在運轉，大中至正拆了，天氣持續暖化，富者富，貧者貧，偶而笑，偶而哭......大姑媽卻不在了。鳴呼哀哉，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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